第4章 尴尬

他說的晚上的節目,似乎并不是指一堆人在北京這種淩晨兩點還喧嚣得不行的的夜晚開着車到處亂逛,我一直住校,對北京不熟,看着窗外也猜不出是去哪。

我坐在後座上,車裏空調開得很足,還好有鄭敖給我的外套。不過看起來這件皮衣并不是做這個用的,我記得是賀連山還是誰在城郊有個滑雪場,上次在地鐵站看見那個滑雪場的宣傳,恰好拿了正大紅的一部跟冰雪有關的好萊塢電影的合作權,打的是夏季冰雪世界的概念。說不定這次是要去滑雪了。一晚上沒吃飯,有點餓,好在這些年我把自己照顧得尚算可以,胃也沒什麽毛病,偶爾餓一次也沒關系。

最後停下來,卻是在一間日式的料理店。我對建國門這邊不太熟,只知道是寸土寸金,在這樣的地方建起一間精致的日式庭院,絕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穿過挂着紅色紙燈籠的門,庭院裏的布景精致得像一幅畫,中國的造園技術傳入日本之後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不過因為受蘇律師影響的關系,我看多了蘇州園林,也不至于太驚嘆。

“喲呵,在這裏還有這樣的地方。”賀連山已經下了車,他車上坐了不少人,女孩子都十分漂亮,正在叽叽喳喳議論着。其中有一對雙胞胎。看得出是模特,尋常人沒有這樣的好身材,大長腿,穿熱褲,身材纖瘦,臉卻是娃娃臉,一樣的大眼睛長睫毛,無辜如小鹿,只是站到Shakira面前,還是遜色。

“你不知道的地方多了去了。”王朗的車停了下來。這應該是他介紹的地方,外人都把這群太子黨們的生活想得太過糜爛,其實他們也是人,美的東西誰都喜歡,夜店裝修再華麗,美不過這樣精致的一方庭院,美不過駕着SUV開到草原上去看那達慕大會。沒有人會天天喝到淩晨兩點醉醺醺,沒有人傻到在北京這種交通狀況裏飙車,也沒有人每晚在夜店叫幾個公主玩4P,那些都是暴發戶做的事,他們從小玩到大,什麽都玩過了。

事實上,他們也麽那麽癡迷于獵豔,我常常看見他們幾個大男人在俱樂部一起吸雪茄玩橋牌,或者跑到賽車場去開車。甚至其中一些人,是有固定女朋友的,比如王朗。他女朋友是世交家的妹妹,現在在劍橋留學,學的是環境保護,很正經的一個女孩子,他們也不像外人猜的那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朗光追那女孩子就追了三年,從高中開始喜歡她,她嫌他成績差,不肯答應他,最後被他死乞白賴追到手。王朗每兩個月飛過去找她,經常跟他朋友說英國天氣差得像屎一樣。

當然,他們也不像外人想的那樣,個個都俊美無鑄堪比明星。女孩子還好,從小保養,一身名牌,不會差到哪去,偶爾也會出一個葉岚子那樣漂亮得驚人的存在。男孩子差距就大點,鄭家自從娶了鄭野狐母親關映之後,外貌陡然提高了一個檔次。李家是從李祝融父親那一代就開始了,因為混血的緣故,李祝融很多堂姐妹也漂亮得不行,現在都沒結婚,還在游戲人生。還有像今天我遇見的羅家,書香門第的夏家,都很好。其餘的,王家雖然從政風生水起,但抵不過家傳的肥胖基因,王朗還好,只是五官平淡,又玩射擊,還在正常體重。他那個妹妹的日子不太好過,在這個以瘦為美的社會,無論在我們平常人還是在這些世家大族裏,女孩子太胖都不是什麽好事。

至于賀連山就更悲催了點,用鄭敖的一句話說,他爺爺長得跟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似的,賀連山有什麽辦法,不過也有個好處,至少說明他是親生的。

所以賀連山是玩得最瘋的。身邊的女孩子走馬燈一樣地換,他的游戲人生,透着股看透那些漂亮女孩子的冷眼和陰狠,有人說他床上手段很變态,不過只是傳言而已,我和他并不熟。

王朗早安排好了,這日料店沒有一個顧客,只剩下服務員和老板在,庭院裏用來造景的是日本紅楓,其實就是槭樹,比羅漢松長得快多了,顏色也鮮豔。有次蘇律師跟錢教授聊起沈從文,說沈從文講蔬菜也是有“格”的,說現在很多庭院用的槭樹,格就低,不如矮松梧桐。

房間也是典型的和室,地上鋪着榻榻米,布置得很精致,國土決定格局,日本文化從建築到室內裝修,到食物,都透着一股小而精致的風格,穿着和服的女服務員用托盤上菜,大概照顧到其餘不常吃日料的人,食物裏面生食不算多,天婦羅還不錯。喝到味增湯,沒想象中的恐怖。

王朗算半個雅人,他家裏守舊,長房一對兒女都沒出國讀書,這在他同齡人中是非常少見的,他大學讀的是B大,據說是自己考進去的,也算不錯了。他妹妹還在上女子學校,經常有人開玩笑,說他家活在古代。

女孩子們都很喜歡日式料理這種格調,幾個女孩子已經拿出手機對着食物拍起來。看來是第一次跟過來——在這堆人的聚會裏,拍照不算什麽好事。據說上次賀連山帶着一個女孩子在香格裏拉吃飯,遇到幾個長輩,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被叫過去一起吃飯,大概香格裏拉的擺盤實在太好看,那女孩子一時按捺不住,拿出手機,結果被保镖劈手拿過去,內存卡掰得粉碎,女孩子差點吓哭。直到現在,很多長輩都在說賀家的小兒子不識大體,不成器,年輕孟浪。

我揀了兩個壽司吃了,聽他們聊出國的事,Shakira是典型的ABC,骨子裏是個美國人。我大學讀的法學,一度想考國際法,了解過英美法系,看多了美國的案例,覺得這個國家人的性格很有意思,有種不谙世事的天真,這種天真,大概是只有當一個民族兼具歷史較短和經濟發展程度很高兩個特點時才能保持的。而中國則完全相反,歷史悠久,遺留問題多,幾千年動蕩,人命如草芥,幾十年的安定還不夠,還處于居安思危之中。所以看見美國人,常常會驚嘆他們的天真。

天真的女孩子,總是讨人喜歡的。

王朗是聊得最歡的,他家裏作風老派,他自己也有點像他那些一把年紀的叔爺爺,整天研究吃喝書畫怎麽“雅”,只差出本随園詩話。先問Shakira美國吃的東西怎麽樣,Shakira笑得爽朗,說那邊常擺在超市裏的蔬菜大概只有十幾個品種,水果看起來漂亮,其實還是中國的食物好吃。

我看了一眼鄭敖,他坐在我左手邊,弓起一條腿,正後仰靠在一張矮幾上,花瓶裏插着兩支不知道真假的芍藥,光很亮,他的發絲被照得近乎透明,這樣漂亮的鼻子,笑起來有點輕佻的薄唇,還有那漫不經心的神色。發現我看他,轉過來,朝我挑了挑眉毛。

我低下頭,默默又吃了一節壽司。

我不太能融入他們。

但每次又很沒出息地跟過來。

就算處境尴尬得像不小心混進馬群的羊一樣,都心甘情願地待在裏面。偶爾也會發生一點以後想起來都十分尴尬的狀況。

好在這兩年已經好多了,年少時候只有一股不管不顧的熱血,成年之後,就漸漸有了自制力,并不是不喜歡了,而是因為已經知道他不喜歡我。無論再怎樣費盡心機地尋找話題,無論做多少類似的事,他不喜歡我,就是不喜歡我。

所以不再努力融入他們,不再吸引他目光,安心當背景就好。

中途不知道誰提議,竟然拿出日本花牌來打,那對雙胞胎女孩子從沒見過這種牌,一人靠在賀連山的一邊,議論個不停。Shakira貌似喜歡健身,對牌類不是很感冒。我看了一會兒,發現幾方實力差距太大,沒什麽看頭,日式的槅門透進月光,我看見回廊上落了一地的芍藥花瓣,走到廊下去看月光。

如果陸嘉明在這裏的話,大概最關心的是那株芍藥花吧。

葉岚之的妹妹葉素素,當年高中時候在德國留學,大概因為不在父母身邊,家裏又冒出個私生子弟弟,性情變得很跋扈,當時李貅暑假在德國學東西,和她兩個人互相看不慣對方,整天吵,嚴重起來還動手,小女孩子心思最難猜,吵着吵着竟然吵出了感情。也不跟李貅說,徑直跑去找陸嘉明,用她的原話說是“看看他是何方神聖”,陸嘉明脾氣好得很,被她居高臨下盤問了一頓,還耐心地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她。葉家家教嚴,葉素素也本來就不是什麽壞人,被他這樣一弄,反而不好意思太兇了,嫌棄了他兩句,就自己跑回來了。

這是現代版的“我見猶憐”。

我以前很羨慕陸嘉明。

他小時候很善良,善良得近乎懵懂,所以周圍的人都會下意識地保護他。我并不羨慕他有家長疼愛,家庭美滿,我知道那個我羨慕不來。我羨慕的是他的性格,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就算再過分的事,他也會用很積極的态度原諒,下一秒就海闊天空。我希望我也能有這樣的樂觀,我以為,只要你自己不覺得傷心,就沒什麽事可以傷到你。

後來才知道,就算是他的性格,也要有愛的家庭才養得出來。只有得到了滿滿的愛的孩子,才能對這個世界充滿憐惜。一朵花,一只蜻蜓,他都能平等對待。如果真有所謂的大善人,應該就是他這種了。

而我做不到。

不過也沒關系。

我不是陸嘉明,也不用做陸嘉明。就算不夠善良,不夠積極,頂多少一些人喜歡而已,只要我足夠努力,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我不用像任何人。

我就是許朗。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見猶憐的典故是這樣的:

東晉大将桓溫讨平蜀國後,納了成漢皇帝李勢的妹妹為妾。他的妻子即晉明帝之女南康長公主,很兇悍妒忌,當時還不知這件事。待後來知道了,就帶着刀到李女的住所,想殺了她。

接下來的情節發展是:見李在窗梳頭,姿貌端麗,徐徐結發,斂手向主(即公主),神色閑正,辭甚凄婉。主于是擲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