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處
“在看什麽。”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他。
盡管知道他也是因為無聊才會走出來,并不是刻意來找我。但此刻月光這樣好,白芍藥皎潔如雪,如此漂亮,和室裏傳來他們正在打牌的交談,日式清酒喝了一杯就讓人微醺。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敖,你想沒想過?”
“想什麽?”他反問我,笑得這樣好看,天生的浪子。
“找一個真心喜歡的人,”我看着他眼睛:“不要再這樣換來換去了,好好談一場戀愛,安定下來。”
話還沒落音,我就知道我錯了。
他仍然在笑,這些話對他來說不過一句輕飄飄勸告,他輕易就能化解,連一秒鐘思考都不用。
“我找不到喜歡的人啊。”他輕松地感慨:“找上床的人比找喜歡的人容易多了。”
腦中那些微醺的、旖旎的情緒,一點點退去了,像退潮之後的海灘,像鋪滿大雪的平原,空無一物,涼意徹骨,我幾乎就瞬間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幹什麽?只不過一杯清酒,就差點做出失控的事。
這些年,之所以能過得還算不錯,不就是因為自己的自制力麽,不要表露,不要要求,就算失去,就算一無所有,也要平靜對待,仿佛從來就沒有想要過。
這樣就沒人會覺得愧疚,場面也不會太過難看。
庭院裏似乎瞬間冷了起來,有一點微風,槭樹的影子搖晃起來,我抱緊了手臂。
“起風了,我們進去吧。”
我不等他回答,從他身邊走過去,擠進了和室,擦身而過的時候,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掙紮咆哮,卻被死死鎖在籠子裏。
我心裏有一只猛獸,小敖。
我不能放他出來,它會把目前平靜和諧的場面撕得粉碎。我不能靠你太近,你會聽見野獸的咆哮,你會看到它露出的一鱗半爪,你會驚訝,會愧疚,然後一切就都毀了。
我知道,和你一起玩的人很多,但你的朋友不多。
我會做最安全的那一個,不常常陪伴,但會一直在這裏。只要你想,你就來,我會傾盡所有地招待你。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但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曾經愛過你。
玩了大半個通宵,淩晨四點散了,我坐鄭敖的車回去。
我以為他會帶Shakira回來,沒想到Shakira去王朗家找他妹妹玩去了,這女孩子很聰明,不像上次那個R大的女學生,明明不是灑脫到可以一夜情的性格,但大概是太喜歡鄭敖,就和他上了床。
都說美國女孩子開放,其實她們因為性愛教育早的緣故,對自己的身體很了解,就算開放也是明白後果的開放。而中國有些小女孩子,根本不懂男女之事,莫名其妙就上了床,做出傻事,對身體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我跟着蘇律師跑,接觸過一些致力于在中國高校普及性教育的前輩,他們雖然辛苦,很多時候還不被理解,甚至被家長攻擊說是在宣傳早戀,宣傳亂交,但他們是真正在做對社會有用的事。所以我一直準備以後跟蘇律師一樣,給他們當法律顧問。
當然,我自己得先變得足夠優秀才行,我現在還不算真正的律師,只能算法律從業者。
車從後海過,這地方淩晨四點多竟然還很熱鬧,朝陽已經快升起來了,陽光照在水面上,有粼粼的波光。
我偏頭看鄭敖,他在開車,抿着唇,側面看起來頗嚴肅。
“困了?”我問他。
他搖搖頭,只是笑了笑。
淩晨的光線一點點亮起來,莫名地讓人覺得萬物複蘇,睡意都沒了。我租的地方淩晨倒很安靜,畢竟樓上還沒開工,我按亮樓道燈,回過頭來看鄭敖。
他從車上走了下來。
“我在你這睡一夜吧,懶得回去了。”熹微晨光裏,他伸了個懶腰。
我猶豫了一下。
“好吧。”
大概确實是累,我自己眼睛也睜不太開了,張羅找了睡衣給他,勉強燒了水,準備給他沖杯牛奶,回頭一看,他已經倒在沙發上睡着了。那麽高的身材,蜷在沙發上,莫名地有點受了委屈的意思,完全不見清醒時飛揚跋扈的影子。我搬不動他,無奈地拉上窗簾,把水杯放在茶幾上,開了景觀燈,怕他等會醒來口渴,找不到水喝。
倒下不到三分鐘,我就睡着了。朦胧中有人爬到我床上來,大概是沙發太難睡,所以爬過來跟我擠一張床,不知道是嫌床小還是睡覺習慣,伸過手臂來摟着我,連腳也放在我身上,低聲嘟囔了一聲“小朗。”
我睡得迷迷糊糊,實在掙紮不開,再度睡過去前只有一個念頭:我終于知道他為什麽把冷氣打那麽低……因為和他一起睡覺,真的,太熱了。
睡下去三個小時,準時被樓上的聲音吵醒,不知道是在鑿牆壁還是在幹什麽,聲音尖銳,極有穿透力。我被吵醒時整個人還是懵的,結果睡在我旁邊的人也被這聲音吵到,直接煩躁伸手拖過被子,蒙在頭上。
我被他這麽一弄,反而徹底清醒了,找了我自己的隔音耳塞,給他戴上。他睡覺也不安分,我捉着他下巴給他戴耳塞,他翻來覆去,最後直接反手一個擒拿把我臉按進枕頭裏。
還好,耳塞已經都給他戴上了。
我在枕頭裏沉思了一會,樓上鑿得更歡了,一聲聲簡直像在鑿我頭蓋骨。大腦太困倦,不想動,又睡不着,只好轉過臉來看着他睡。
我很久沒看見他這樣不設防的表情了,我在讀書,他在當前呼後擁的纨绔,我們很少見面。
但我知道他過得不算開心。
小時候李貅罵他不是親生的,其實是在罵我。
因為他其實是親生的。
只是他爸爸不認他而已,對外面宣稱是收養的侄兒,外人自然心領神會不會當真,但是他卻要在這樣的謊言中長大。
小時候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
他一直叫我小朗,其實我比他大。
小時候我很老實,唯一一個不那麽老實的習慣,就是喜歡躲起來,爬到別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越高越好,躲起來。那些我躲避的“私人領地”我都一個個和他分享。他留宿在李家的時候,我們半夜一起從卧室溜出來,爬到三樓廢棄的書房陽臺上,去看月光。午夜很冷,只有一條毯子,我們裹在一起,什麽都不用說,就這樣安靜地坐到天亮。
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變得足夠強大,非常強大,能夠像他保護我一樣,保護他,我想一直往上爬,一直爬,直到找到一個地方,像童話裏小孩子藏身的樹洞,海洋中的天鵝休憩的石山,或者惡龍的洞穴,我們能躲在那裏面,看一晚永不會天亮的月光。
但還沒等到我實現這個夢想的千分之一,他就已經習慣了在那下面的生活。
他似乎過得很好,車塵馬足,前呼後擁,懷中人美如畫。他的生活很精彩,很奢靡,随意又自在。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看不透他。
清晨的陽光照進來,他側臉埋在枕頭裏,微微皺着眉。
我擡起手來,卻始終放不下去。
這個時刻,似乎有某種魔力,某些隐秘的心思在心裏漲潮,一點點浸濕沙灘,摧毀城堡。有個聲音在心裏說,不管你做什麽,他都不會知道的。
隔着半厘米的空氣,我小心翼翼地描畫他的輪廓。
從額頭,到鼻尖,到唇角。
緩慢,珍重。
我知道他聽不到,所以才敢開口。
“如果有一天,小敖,”我輕聲跟他說:“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不開心,一定要告訴我。”
對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天才,我沒有你和李貅他們那樣,專屬于你們這個階層的,天生的聰慧和對人心的察覺。我沒法看懂你面具後是不是在強顏歡笑,我沒法知道你心裏沒有說出去的那句話是什麽,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告訴我怎麽樣才能讓你開心,無論是待在你身邊當一個可靠的朋友,還是做那個讓你可以放心在他旁邊睡着的人。筚路藍縷,赴湯蹈火,我都會去。
唯有以此,才能報答很多很多年前,你陪我一起渡過的那無數個漫長的午夜,和寒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