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答案
十月底我生了一場病。
重感冒,燒到人事不知。是李貅晚上來找我,發現我不在,又打不通我電話,踹門進來才發現的。
也幸虧他性格這麽霸道,如果他轉身走了,大概我燒死了也沒人知道。
期間我昏迷過一陣,我以前很好奇死了之後是什麽樣子,現在想想大概跟昏迷差不多,那兩天的時間像是憑空消失了,醒來就已經在李家了。
李貅說我燒糊塗的時候一直叫我奶奶。
他說我爸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叫我奶奶的時候他哭了,大概覺得很對不起我,因為我想的是我死去的奶奶,而不是他這個活着的爸。
我養病的時候,我爸和李祝融大吵了一架。
李貅說從來沒見過我爸這麽兇過,基本是他單方面在指責李祝融,陳年往事都拿出來說,放話說要麽他搬出李家,要麽死了一了百了。
大概還是有第三個選項的,是我住進來。
我病好了之後,李祝融後來單獨把我叫去他書房,意思是要我去跟着李貅學做事,我吓了一跳,因為他的口氣完全是對又一個繼承人的口氣。
我跟我爸拒絕了,我爸大概也覺得離譜,又把李祝融罵了一頓。
李祝融這種情商,大概很難知道我爸真正為我抱不平的是什麽。
不過不重要了。
我養病的時候,李貅一直在我身邊晃來晃去的,一會跟我報告我爸吵架的進展,一會态度很不友善地扔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讓我玩,大概都是他以前看都不給我看的東西。他還趁着管家不注意,把羊駝偷偷牽到了樓上來給我看,大概是想讓我開心一下。那只羊駝為了抗拒被牽上樓大概費了很大的力氣,因為它看起來似乎很餓,把地毯啃出一個洞。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季節到了在掉毛,羊毛飛得滿房間都是,管家氣得心髒病都快發了。
我明白我爸為什麽一直說李貅其實人很好。他對自己接納了的人,确實是很好的。只是遺傳了他父親的情商,還有脾氣,對人好也是兇巴巴的。
生病時候被灌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爸這麽多年吃了不少中藥,大概也吃出了心得,還時不時給我推薦一點怪東西吃。病着不能上班,躺在床上看書,發現把物理當做愛好也不錯,看起來很有意思。
我問我爸,有沒有想過死後是什麽樣子的?
我爸說大概是什麽都沒有吧。
我告訴他,我上次看了一部電視劇,裏面有種特異功能,是可以把剛死的人複活兩分鐘,但是兩分鐘之後,又會死。有個被複活的人醒過來,別人問他死後是什麽樣子的,他說什麽都沒有。然後他崩潰了,又重複了一遍:天哪,什麽都沒有。
我爸說,你這麽年輕,想生死這種問題太早了,外面還有大好的世界在等着你。
我笑了,說是啊,大好的世界。
其實我知道不是。
我奶奶活着的時候,跟我說過我爸爸年輕時候的事,他的人生似乎從二十出頭就開始完了,然後他換了城市,換了職業,當了一個法學老師,庸庸碌碌過了十年。
說出來也許很滑稽,也很矯情。
但這世界有些事,是會讓你心如死灰的。
心死了,就什麽都沒了。這個世界再好,我看不見,又有什麽可期待的呢。
我奶奶說當初在孤兒院第一眼看到我,就覺得我和我爸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們确實很像,一樣的死心眼,一樣地被人騙。
我這種人,大概很難喜歡上一個人,就算放棄了,也很難喜歡上新的人。這并不是什麽賤,放不下,我很放得下,只是不會再喜歡別人而已。就像一只玻璃杯摔下去,粉身碎骨變成千萬片,難道要用膠水粘好,才能證明它拿得起放得下。它不會再盛水給任何人喝了,包括摔它的那個人。
所以我其實還挺佩服鄭敖。
他可以喜歡那麽多人,沒感情也能上床,爽到就好。這世界上的人要都有他這麽豁達,大概就再沒有癡男怨女了。
這麽說的話,他的心應該算是一次性紙杯吧,一大包的那種。
人手分發一個,用完即抛,反正不夠還有。正确的使用方式應該是Shakira那樣,你情我願,爽過就走。只有傻子才會撿到一個就拿着當寶。
養好病之後,我很快回去上班了。
事務所還是老樣子,只是那幫女孩子不再唧唧喳喳過來跟我八卦了,也不讓我幫忙吃午餐裏的火腿了。大概我現在确實看起來太冷了吧。我座位上養的花死了很多,沒死的都送出去了。薛師姐收到一瓶水培的蘆荟,不知道為什麽表情很悲傷,好像有話跟我說的樣子,但最終也沒有說。
我還接到過一次倪雲岚的電話,就是那個郝詩的朋友。當時我還沒有生病,心情很糟糕,她吞吞吐吐地跟我說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說這事不歸我管,你們可以直接去找鄭敖,電話要不要。
她大概被我态度吓到,沒有要號碼就挂了。
羅熙還是一直過來找我。
不過我要搬家了。
那天下了雨,深秋,又冷,他還是站在樓下等我,羅熙這個人,以前一直讓我覺得似乎有故事,只不過他不說,我就不問,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說出來,天長日久,總會忘掉。
但我聽不到他的故事了。
他叫了我一句,我沒有說話,帶他上了樓。
一層層走上去,燈一點點亮起來,他看着我,眼神很悲傷,讓我想起薛師姐。
他們總是這樣看着我,似乎我得了什麽絕症,蘇律師問過一次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我說沒什麽,只不過想通了而已。
我跟羅熙說:“我要走了。”
我爸讓我搬回去,他很不放心我。而且冬天快到了,和家人一起住在大房子裏,總歸會暖和一點。
羅熙說:“你要回家了嗎?”
我點頭。
他說:“那很好啊。”
他還是帶了材料來,想要做一頓飯給我吃。我說我來吧,這次我做給你吃。
鍋底燒熱,放冷油,牛肉用料酒胡椒腌好,下鍋爆香,青煙騰上來,變色之後盛出來,放姜蒜,切碎的泡椒,蒜苗,青椒和紅色的朝天椒下鍋,炒辣,放牛肉炒入味,撒上蒜葉出鍋。紅燒魚燒好,淋上深紅醬汁,冬瓜排骨從高壓鍋裏倒入小瓷盅裏,廚房裏滿滿的煙火氣。白米飯軟糯,一開鍋就冒出一陣熱氣。
我做得這樣熟練。
客廳裏的燈似乎壞了,有點昏黃,我要找凳子去換,羅熙說不用了,看得清,先吃飯吧。
他穿着材質柔軟的灰色羊呢大衣,肩膀上還帶着一層密密的水珠,脫了衣服,裏面是件淺色的毛衣,坐在我對面和我吃這頓晚飯。
大概牛肉太辣了,他吃了一口,像是被嗆出了眼淚,說:“我不知道你做菜這麽好吃。”
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為我以前做的菜,都不是按着自己的口味。
我們沉默地吃着這頓晚飯,我最近很少說話,他也想不到冷笑話來說。
後來他忽然說:“我做飯,是跟我爸學的。”
我看了他一眼。
他低着頭,睫毛垂下來,他的臉很俊秀,只是眼睛裏總是好像有藏得很深的東西。
他說:“我爸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那個人很會做飯。可是他只會做給別人吃,我爸從來沒有吃過。我爸想,沒關系啊,他做飯給別人吃,我做飯給他吃好了,所以就學了幾道菜。喜歡一個人,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他對別人好,但是你可以對他好,就算他不喜歡你,但是只要你一直對他好,悄悄照顧他,他總不至于過得太壞。就算別人傷害了他,你也可以陪在他身邊。”
我問他:“那你爸後來有做飯給那個人吃嗎?”
羅熙笑了一笑,他的笑總是這麽憂傷。
“沒有。那個人後來跟別人結婚了。”
“那那個人是過得很好了?”
“是啊。”
洗碗的時候,外面的雨停了,風從廚房窗口吹進來,那棵迷疊香已經枯了。
我看着廚房裏的殘局,羅熙挽着袖子,把洗過的碗一個個整齊地碼在碗架上,溫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玻璃,他似乎長高了一點,仍然有點單薄,也很沉默。
我忽然叫了他一聲。
我說:“羅熙,我以後可以再也不會做飯了。”
羅熙洗碗的動作頓了一頓。
他說:“沒關系啊。”
走的時候,我送他到門口。
我告訴他,我下周就要徹底搬走了,以後不要來這裏找我了。
他說好。
外面下着小雨,他打着我給他的傘,沉默地走在雨中,越走越走。
走到十幾米外的時候,他忽然回過頭來,朝我大喊了一句:“許朗,我以後可以去李家找你嗎?”
“什麽?”
“許朗!我以後!可以再去李家找你嗎!”他用從未有過的力度大聲地問我。
我沉默了很久,他一直站在雨裏,等着我的回答,他的身影單薄,風吹得他大衣下擺亂飄,但他仍然固執地站在那裏。
人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單薄脆弱,卻總是有着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腔孤勇,就算明知道前面是銅牆鐵壁,還是要一意孤行地往前闖,闖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還是死都不肯回頭。
明明隔了那麽遠,我卻好像看到了那個年少時的自己。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羅熙身上總有讓人覺得很悲傷的東西。因為那樣東西,就叫做孤獨。好像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座龐大的城市裏,沒有人可以交談,沒有人可以傾訴。像一個人站在漫天的風雨裏,卻找不到那盞等着你回家的燈。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像被鏽住了,我很努力地,才能發出一點聲音,來回應那個等着我答案的他。
我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