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仙境

我是被外面的聲音吵醒的。

“沒事,你繼續睡。”鄭敖已經起身了:“我去外面看看,大概是有什麽人過來了。”

我剛醒,整個人還有點模糊,看着他披上大衣,走了出去,開門的瞬間,李貅站在外面,他眼尖,一眼就看見裏面情況,直接閃了進來。抱着手臂,皺着眉頭,站在門口看着我。

我大概有點低血壓,頭暈暈的,也看着他。

“喂!你們怎麽回事!”李貅是藏不住話的,直接得很:“怎麽又搞到一起了!”

我靠在枕頭上笑了笑。

“你為什麽不說我們是歷經磨難然後兩情相悅了呢?”

“都說是歷經磨難了,難道吃過的苦都白吃了?現在不是你一個人在自己房間燒得要死的時候了?還和他兩情相悅,你這不是……”

難為李貅,竟然會顧及我心情。

不過就算他及時打止,我也知道那是一個“賤”字。

一時間氣氛有點尴尬。

我看了一眼房門。

“外面怎麽了?那麽吵?”

“關家的人說關映要見鄭敖,跑到醫院來找,我讓警衛攔着他們。”李貅沒一個好字:“這幫人專揀我爸不在的時候來。”

“你爸去哪了?”

“去失事現場了。”李貅拖開一張椅子坐下來,他昨天大概忙了個通宵,再有精神的人也扛不住:“我爸一定要親自過去看,還是飛過去的。”

也只有李祝融,在至交好友失事的第二天就敢坐飛機。

不過估計是過去收尾的。

別人我不懂,但鄭敖我看得很透,而鄭野狐,大概就是成熟版本的鄭敖。退一萬步,就算我不懂,也在鄭敖他們的态度上看出端倪了。李祝融深藏不露,但鄭敖段數就低了一點。至于李貅,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據說找到殘骸了?”我問李貅。

“已經在驗DNA了,我爸帶着鄭敖的DNA樣本過去的。”李貅困得有點不耐煩:“估計晚上結果就出來了。”

“你要不要到床上睡一會。”我準備起來讓他睡。

李貅擺了擺手。

困成這樣了,他還是沒有一句好話。

“誰知道你們剛剛有沒有在床上亂搞過。”

我被他噎住了,怔了兩秒,反擊道:“我們有沒有亂搞,你在門外聽不到?”

大概我以前極少有這樣奔放的時候,李貅懶洋洋地擡起眼睛看了看我,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

“誰要聽你們的牆角……”他用椅背托着腦袋,顯然深谙‘如何在一張椅子上睡着’的技巧,困成這樣了,還是那個兇得要死的小閻王:“我先提醒你,早點叫鄭野狐去體檢,他在外面那樣搞,遲早要中槍……”

我等了一會,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不敢把他搬到床上去,小時候他睡着了我想給他蓋被子,被他抓住一個過肩摔,摔得暈了半天,當然也不排除他是故意的成分。好在他這次大概只是憩息一會兒,不到半個小時,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又要跑去見袁海了。

連李貅都知道,我不會這樣輕易原諒他。

鄭敖卻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他輕描淡寫道個歉,說兩句誠懇的話,我就會一如既往地容忍他。

大概在他心裏,我就是這麽賤的。

李祝融很快就回來了,帶回來幾盒骨灰,其中兩盒說是林尉和鄭野狐的,說是要辦葬禮。關映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又犯了一次心髒病,關家的人就更有借口留在北京了。鄭敖很悠閑的樣子,天天在醫院裝病,纏着我玩。

李貅很看不慣我們。不知道我爸怎麽教的他,他總覺得對我很有責任感,所以就算看我們看得想打人,還是時不時過來嫌棄地瞄一眼。

葬禮安排在出事六天之後,北京也有做頭七的規矩,事情籌備得很完善,連陸嘉明都從學校回來了。夏家來了夏知非和夏宸,連病歪歪的陸非夏也來了,賀家和王家都是上一代在當家,王朗和賀連山都來了,意外的是寧越沒來,葉家一對姐妹,還有周家的周勳,我很久沒看見葉岚子了,她也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本來她是和鄭敖有可能聯姻的,兩家以前關系一直很好,因為祖輩有姻親關系。後來鄭敖長得出色,玩心又越來越重,她去了國外讀書,不知道怎麽的又和周勳訂了婚,算是為葉家扳回一局。

葬禮的聲勢很浩大。

鄭敖穿着黑西裝,臉色蒼白,手臂吊着石膏,眼角帶紅,幾天沒睡好的樣子,一個人站在靈前給來吊唁的客人鞠躬,鄭家本來人丁就單薄,他這樣看起來更加可憐,幾個女性長輩都動了恻隐之心,拿出手帕來偷偷抹眼淚。來吊唁的人很多,好在鄭家地方大,也招待得下來,上一輩的聚在前廳喝茶,我們小輩在後面各玩各的。

這邊的小輩們明顯地分成了幾大陣營,各玩各的,我照例是融不進去的,在一邊拿出資料來看。看了一會兒,陸嘉明過來跟我打招呼:“許朗。”

他像他爸,骨骼秀氣,其實也算挺高了,一米七多,就是放在李貅旁邊有點顯小,何況李貅還老是擋着他不讓人看。他年紀最小,還在上大學,也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眼神很幹淨,他總讓我想起玉石之類的東西。

李貅站在他旁邊,一副保駕護航的樣子。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從小就好,李貅在他面前的樣子和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一樣。

“你好,陸嘉明。”

我爸一直很惋惜,因為他和陸嘉明的爸爸是玩得很好的,他一直覺得如果沒有李貅搗亂,我和陸嘉明也會玩得很好。他說我們的脾氣都很好,誰也不會欺負誰。

其實不是。陸嘉明脾氣很好,是那種有底氣有原則的好,他對這個世界有很積極的反應,用他的正義來判斷一切。我的脾氣好,有時候更多是一種消極的縱容,無奈的與人為善。

更何況,好人從來不是和好人玩在一起的。

每個好人,都該搭配一個壞人,霸道的,兇巴巴的,或者是自私的,太聰明的。

所以我和陸嘉明從來都只是點頭之交。

坐了一陣,我看完一本文件,收起來準備看第二本,房間裏進來一個人。

我是第一次看到羅熙這樣的打扮。

這房間裏都是穿正裝,各有各的風格,李貅長得正,陸嘉明就顯得幹淨,周勳敦厚,站在外面的鄭敖就漂亮到了極致。其餘都是些歪瓜裂棗。

但羅熙是非常紳士的。

他的氣質很适合那種英國的文藝片,光線昏暗的陰天,花枝壓到水面上的溪流,門廊上垂下的藍色滿天星,或者裝在白瓷杯裏的一杯咖啡。

他的眼睛裏有很憂郁的東西,進來看見我,眼睛亮了亮,但是那些憂郁的東西還在。

他似乎也不屬于這裏面任何一個圈子。

但是他是羅家的獨生子,他融不進去,只能說明他不想融進去。房間裏很有幾個人跟他打招呼,葉岚子的态度很能說明一切,她朝羅熙點了點頭。既保持了淑女不主動搭話的矜持,也表示了基本的禮貌。

羅熙朝我走了過來。

李貅似乎和他沒什麽心結,打量了他一眼,就繼續跟陸嘉明說話去了。

“羅熙。”

“嗯,許朗。”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你父親沒有來嗎?”我問他。

“他下午再過來。”他說。

“你有話要說?”我問他。

他看了一眼周圍。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專注自己的事情,葉素素表情很嚣張地在跟周勳說話,葉岚子很溫婉地看着她,王朗和賀連山在聊最近去過的地方,李貅一臉嫌棄地看着這些同齡人,陸嘉明好聲好氣地在跟他說話……

我一直覺得人際圈子是個挺奇特的存在,你和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的眼中完全沒有你。但是無論你做了什麽事,都會有人知道。

如果我和羅熙在這裏聊了起來的話,不用半天,這個圈子裏的人都會知道我們聊的是什麽。

“我們出去聊吧。”我跟羅熙說:“後院裏有很漂亮的朱砂梅,我帶你過去看。”

在走廊裏遇見鄭敖。

大概是臨時工作上有什麽事,他走得行色匆匆,後面跟着一臉焦急的鄭偃,我在和羅熙說話,走近了才發現,四個人撞了個照面。

“小朗你去哪裏?”鄭敖直截了當問我。

“我跟羅熙去外面走走。”我看鄭偃在旁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忙提醒他:“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鄭敖看了一眼鄭偃,大概事情确實是急,不得不先放過我,走之前還不忘十分不爽地來一句:“外面冰天雪地,有什麽好玩的。”

羅熙看着鄭敖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是這樣的脾氣,”我替鄭敖解釋道:“你不用在意,他并不是針對你的。”

羅熙看着我。

他的眼神并不是非常嚴厲的那種,和李貅鄭敖他們呆久了,見慣了各種天之驕子的氣勢,反而對這樣沉默的眼神沒有抵抗力。

我垂下了眼睛。

“我們走吧,穿過這一片,就可以看見梅花了。”

印象中這片梅花林非常大,走也走不到盡頭,漂亮得像仙境。這麽多年不見,長大了再來看,卻發現遠不如小時候那樣可望不可即,再漂亮,也只是一片樹林而已。

“怎麽了?”羅熙問我。

我常常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平時別人嘴裏那個羅家的獨生子、唯一的繼承人,因為他的身上,常常有那種只有寄人籬下的人才有的敏銳的觀察力,和善解人意的能力。

“只是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而已。”我笑了笑,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呼出一口白霧來。

小的時候覺得鄭家就是仙境,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好地方,因為想一想就是對爸爸的背叛。長大了,看見的事情多了,漸漸也發現其實有些事并沒有自己心目中的那麽好。也許有些美夢、有些畢生的目标,不過是自己造給自己看的一個幻象,而在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象之後,都是血淋淋而鋒利的現實。

羅熙沒有笑。

“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小時候是怎麽過的。”

“這有什麽想知道的?”我笑着看他。

他沒再說話。

然而梅花還是好看的。

一枝枝開在枝頭,凝成朱砂紅。雪花積在枝頭,一團團的,紅梅映雪是畫裏才有的景致。我也是這輩子第二次來這裏,不知道路,走着走着越來越窄了,撞到樹枝,雪花直接落到脖子裏,冷得我直哆嗦。

羅熙伸出手來,替我隔開了樹枝。

我都不知道他比我高出了這麽多。

“羅熙。”我叫住了他。

“怎麽了?”

“你剛剛想問我什麽?”

已經走到這裏了,前面無路,想要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一聊也是不能,不如一次說破,我不想有什麽因為沒出口的話而造成的誤會。

羅熙的眼睛盯着自己手裏的那枝梅花。

“你又和鄭敖在一起了,是嗎?”

盡管知道他要問這一句,到了這時候,還是不好回答。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他終究是沉不住氣,急忙忙地把底牌亮了出來。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誰更在乎一點,誰就更吃虧。

我絞緊大衣內袋的手漸漸松開了。

在這個人面前大概沒有什麽好緊張的,我并不怕說出那些陰暗的帶着刺的想法,我知道他永遠不會譴責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這樣地相信他。

“是啊,我又跟他在一起了。”

并不算在一起,而是單方面的原諒,這所謂的和好裏,愛情占幾分,依賴占幾分,我都分不清楚。

羅熙并沒質問我,他只是問了一句:“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如果我說我自己心裏也沒有确切的打算,你信嗎?”我反問他:“我只是知道一個大致的方向,蘇律師說做人不要為難自己,不必遷就他人,随心而行。我只不過是順着心而已。”

“但鄭敖他……”

“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我看着梅樹下的積雪:“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是花心還是心機都與我無關,我只要問心無愧。我現在思緒太亂,顧慮太多,就算不和他見面,也沒辦法繼續若無其事地過自己的生活。不如直接面對,和好就和好。與其什麽都沒有,抱着他的一句話在那自亂陣腳。不如幹脆找到他,把這套戲繼續唱下去,不到最後一刻,誰知道輸贏呢?”

羅熙震驚地看着我。

真的說出來了,我反而笑了。

“我想,我這輩子可能很難喜歡別的人了,我爸二十一歲之後就沒喜歡過別的人了,我想我也差不多。”我說:“與其什麽都沒有,平白荒蕪那麽多年,不如再試試,劫數也好,克星也好,總要面對才會過去。總不能什麽都沒試過就輸慘了,沒名沒號的,太虧了。”

“而且,羅熙你聽過涅槃沒有?”

我低着頭,看着被踩過的雪。

“總要死透了,才能涅槃的。”

最傷心的時候,我已經過去了。那些輾轉難眠的長夜,怎麽想也想不通的辛酸,都不會再有了。那些一心一意全心信賴的暗戀,把他當成我的天神一樣的注視,也不會再有了。

他說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我這輩子還沒和誰在一起過呢。

戀愛,牽手,深夜打個電話。接吻,親昵,上床。

總要試一試的。

反正以後無論如何都很難動心了,不如試試這個人。試過之後,感覺糟也好,感覺爽也好,都是一次經歷,總比空白着要好。鄭敖說得很對,這世界有那麽多新東西,不試試豈不可惜,我也很想知道,他所謂的爽到是有多爽,是不是足夠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足夠他把我們當年的那些愚蠢的年少時光棄如敝屣。

我說過的,過去的許朗已經死了。

嫌他髒的是過去的許朗,我現在不嫌了,人人都可以用的東西,不如我也試試。試過之後,大概就會發現并沒有什麽大不了,就像我小時候以為是仙境的梅樹林,現在看看,也不過是一片樹林而已。

鄭野狐說的,每個人都應該被原諒一次。

就當他死了,死者為大。

他替鄭敖要了一個被原諒的機會,我不是沒有給。

可惜他兒子并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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