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胤禛真心覺得自己活夠了,雖然做皇帝一言九鼎一言以動天下很有成就感,但總是看着心愛的弟弟一個一個走在自己前頭,那種捶心之痛一次就已嫌多。
雍正朝那一輩子他手頭不是沒有沾染過兒子的血,妻妾的淚。弘晖、福惠和老十三死時,是他那輩子最傷心的時刻,但這一切都敵不過順治朝親眼目睹老八與他隔牆相望之後的那幾年。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衰微死路是什麽滋味?誰讓他再嘗一次他掀誰的桌!
“萬歲爺,該起身了。”黑黝黝的帳子外面有一個輕聲提醒。
胤禛一怔,他還沒死透?
怎麽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啊。
結果這一天後宮傳言,皇帝早起時發了大脾氣,還掀了養心殿一張桌子。
可憐張廷玉一把年紀了連滾帶爬地奉召入養心殿,頭還沒磕下去,袖子剛捋了一半就被皇帝粗聲打斷動作:“別跪了,保定的折子怎麽還沒遞上來,你去催了沒?”
張廷玉摸不着頭腦,皇帝之前并沒交代有什麽要緊的折子等着從保定遞上來啊,于是小心斟酌道:“皇上指的可是塞斯黑的事?”
聽說今天宮門剛開,皇帝就下了一道急令讓大半個太醫院都去了宗人府。同那位爺扯得上關系的就只有保定那位了吧?
皇帝明顯窒了一窒,好像回憶了一番才肯定了這個名字,接着急促說道:“不是說他十數日之前已經昏厥,又罹患瀉症,李绂這個差事辦得可真是好啊,人才關了幾個月,就不死不活啦?這些人就是這樣擅自揣摩上意的?”
張廷玉也不敢擡頭,皇帝這是明晃晃的遷怒啊。李绂是個小人喜歡揣測上意,那也不是一日練就的,從四月開始那麽多封密折為的不就是探聽皇帝口風嗎?
皇帝暴躁來回走,張廷玉在下面等着皇帝抛出今日正題。
這時大太監蘇培盛輕聲詢問:“皇上可要傳膳了?”
皇帝腳步停下,皺眉道:“都這個時辰了?太醫院還沒有人來回話?”
蘇培盛被皇帝的話壓得拼命低頭:“尚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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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呆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說今日是初幾?”
蘇培盛答道:“初八,九月初八。”
養心殿靜了一刻,只有尋常人喘一口大氣那樣短的時間,但張廷玉明明白白感覺到了某種撲面而來的威壓。
正當張廷玉絞盡腦汁想着九月初八這一日還有什麽講究的時候,皇帝已經開口說:“衡臣,你回去辦差,折子都先過一遍,再催一催保定的折子。不,直接替朕拟發一道旨意,讓保定刑囚塞斯黑的人不許虐待皇子,違者族誅。寫好了就發,拿朕蓋過玺印的絹子來寫。不必等朕過目。”
張廷玉大汗地聽着皇帝一會兒塞斯黑一會兒皇子的自相矛盾,一面恭恭敬敬應了聲“嗻。”
然後皇帝就轉身吩咐:“蘇培盛,更衣,朕要出宮!”
蘇培盛心頭不是不吃驚的,今日皇帝可是變了一個人,早上起來莫名其妙大發脾氣不說,上朝回來居然不批折子,拎着張中堂大罵一頓就吵着要出宮。
這種疑惑在他侍候着皇帝坐上轎子,并且詢問“皇上打算去哪裏體察民情”的時候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因為皇帝很急躁地口谕:“去宗人府,囚着八爺那裏。”
蘇培盛讓人把轎子擡去宗人府,皇帝火燒袍子一樣直入了內堂,執掌宗人府的允禮聞訊奔出跪迎。胤禛懶得同他啰嗦,直問道:“老八呢?今日朕遣來的太醫呢?怎麽一個個有去無回了也不知道辦完差事來回話?”
允禮不是沒見過皇帝發怒罵人,當年八哥,哦是阿其那在朝時,那是兩天一小罵三天一大罵啊,不過事情落在自己頭上時候總更吓人,因此他抖着嗓子回說:“皇上,阿其那囚于高牆之中,太醫進出不便。半個時辰前方找人打開一側牆壁,太醫這會兒正在診治吶。”
皇帝聽了當即暴怒:“誰讓你們築高牆的?誰準許你們這樣做的?”
允禮啞然,這好像是慣例好吧?
當年的太祖皇帝長子褚英、還有當年的二貝勒阿敏、甚至還有最早的和碩莊親王舒爾哈齊,包括現在遠在保定的塞斯黑都是這個待遇啊,壘築高牆取的就是“永以為困,不見天日”的意思嘛。
因此允禮只能硬着頭皮答了:“回皇上的話,這是循舊例了。”
胤禛繼續暴走:“什麽舊例?朕怎麽不知道?當年理親王幽禁上驷院和鹹安宮時,也沒有誰敢加設磚牆!你們都吃了老虎膽啦?!”
允禮抖若篩糠地不住請罪,心裏當然很是腹诽:二哥之于皇考,能和八哥之于皇上您比嗎?一個是掏心窩子寵大的兒子,一個是恨不得親手捏死的政敵宿怨。
當然皇帝根本等不及允禮作答,已經擡腳開始往裏走。允禮只好連滾帶爬跟上。
皇帝在宗人府囚牢前很是停留了很久,院子裏四處散落的是青灰色長磚,都是今日剛剛拆下來的牢牆。皇帝沒有進去,并非他不想,而是阻谏的人太多,那院牆尚未拆完,留了及膝高的樁子,要入裏間就要手腳并用地翻牆。
蘇培盛眼明手快讓人找長凳去了,幸而這時裏面有太醫聽見了皇帝駕幸,已經撩着袍子滾出來請罪了。誰都沒想到會折騰這半日啊,當然他們更沒想到皇帝連半日都不能等,親自跑來了。
皇帝不耐煩聽各種什麽藥石罔治一類的狗屁話,太醫院那一套他太熟悉了,沒病給說成小病,小病說成大病,大病說成只剩一口氣,反正都是忽悠,誰也不肯擔責任。
于是皇帝只能嚷出那一句最管用的,裏面的人死了你們統統去抵命!
這番話聽在随後趕到的允禮耳朵裏自是如有雷鳴,裏面的人這是要絕處逢生了?這位皇上四哥前幾日不還一副不用理會阿其那塞斯黑一黨,恨不得他們即刻去死的姿态。
卻在這時,胤禛耳朵裏聽見一聲極輕極緩的輕笑,像是一只老謀深算的老狐貍躲在狐貍窩深處,對着無計可施的獵戶龇牙嘲笑一樣。
皇帝一皺眉:“裏面誰在笑?”不用問也知道除了老八怕沒人有這個膽子,只是這一聲卻提醒了自己,這裏面躺着的人或許并不是自己苦苦惦記了十年的人。
接着裏面就傳來一聲虛弱的、帶着撕拉喘息的聲音:“皇上下的旨,怪人奉召執行是什麽道理?”
允禮低着頭跟着皇帝後面,聽見了一陣嘆息:八哥被圈之前可不是這樣,皇帝都來了還不低頭?
皇帝默了一會兒,環顧四周,這裏真不是說話的好去處,于是拎着劉聲芳的脖子問一聲:“吊着一口氣,送進宮裏你可做得到?可不許他就這樣便宜地沒了。”
劉聲芳聞言連忙表示,臣等倒是可以盡力一試。只是沿途颠簸,恐要慢慢來。這裏腌臜得很,萬歲可要先行回宮?心裏面想這皇帝最後那一句話是不是有點多餘。
皇帝當然聞到了挖空牆壁裏面傳來的悶夏酸腐氣息,聽說老八已經患了嘔疾多日,能好得到哪裏去?可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對着下面吩咐,把人送到這裏,朕有話要對他說。
一個太監在裏面很麻利地給躺着的人淨面,又拿幹淨布單子蓋了髒亂失盡本色的中衣,這才将人移到拆下的門板上,擡至牆洞前。
胤禛看着面前顴骨突出的人有點眼熱,但他終究忍住了。老八從頭到尾閉着眼,他辨不出這個人是不是同甘共苦過的那一個,不想先露了怯。因此他只揮了揮手。
蘇培盛小聲上前,詢問皇帝打算将八爺安置在哪裏。
皇帝很想直接說送去養心殿,但想着這仿佛很不合規矩,于是轉口成了壽安宮。蘇培盛想想,此宮偏縮西北角,只需一堵牆,很能同西六宮隔離開來,也算畫地為牢。于是立即應了。
皇帝回到內宮,路過乾清門時張廷玉已經快步跟上,在皇帝耳邊小聲說:“皇上,保定的折子到了。”
皇帝頓住腳步,連養心殿也等不及不回了:“呈上來。”
一目十行的過了,皇帝先是狠狠地舒了一口,老九沒死,事情就有轉寰的餘地,這很好。他從睜眼到現在提心吊膽,就怕李绂又把事情弄擰了。當下又下了一道口谕,讓他們把塞斯黑養好了養肥了轉送京城,要活的。
張廷玉一頭霧水地下去了。
皇帝的臉就像奶娃的臉,哭啊笑啊沒個準兒,你猜就輸了。
最能體會皇帝用心的蘇培盛倒是有些明白了,立即用眼神示意徒弟高無庸把安置八爺的事情用得妥妥的,務必讓皇上覺得沒人苛待禦筆欽定的犯人。
皇帝剛催了兩遍,問允禩送到宮裏了沒,那頭總理三庫事的怡親王帶着與同掌戶部的果郡王一同遞牌子求見。
皇帝心不在焉地見了二人,果郡王提及江蘇鹽商貪腐勾結一案的審理。皇帝聽了不免側目,這是趕着來提醒朕老八一黨的破事的?老十七好像沒有這個覺悟吧,那麽是老十三背後指導的?這樣做到有些符合他的性子,探探口風,好修正路線嘛。
老八他是不會殺了,他多麽希望運回宮裏的人是同自己共同進退生兒育女的老八。可要是不是呢?是不是還要圈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等着有一日他能同自己一樣想起來?
要是他一直想不起來呢?要是那個老八再也不會來了呢?
他能不能容忍一個不是老八的老八在自己眼皮子低下晃悠呢?
還有老九,放他來全是看在老八當年的情意上,朕不是個食言而肥的昏君。如果老八不是那個老八,他會不會領自己這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