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很快打發走了十七,怡親王留下,他總理宮中雜務,今日宗人府送了一個男人進來,他當然要請示:“四哥,你看宮中多是女眷,慈寧宮裏又住着母妃們。要不要?”
皇帝收回目光瞪了他一眼,要不要什麽?要不要像老十四一樣圈景山去?還是要不要再壘砌一堵高牆把老八圈裏面?
皇帝從來沒這麽讨厭回來這件事,他不過剛把老八接出來,來來回回好幾撥的試探,還比不得世祖爺說一不二。
這一眼也立即讓怡親王了解了皇帝的暗示,那是明明白白不願旁人過問的意思,或許皇上自己也沒想好。
皇帝果然開口道:“老十三,你總理事務,這件事就替朕辦一辦。老八你知道,朕是打算用的,只是他太不服管教,才打算好好磨一磨他的銳氣。誰知底下那起子奴才擅自揣摩聖意,領着宮中俸祿虐待宗室,這個風氣不能開。朕已經打發了人去兼管老九那邊,老八在宗人府裏是不是被人慢待過,你領着朕的皇令去查!”
允祥當時一頭汗就下來了,這話是不是也在敲打自己?或者是讓他敲打允禮?可是允禮那個膽子連他都知道不會私自暗示奴才虐待宗室,頂多也就是個不查。
皇帝這時已經很自戀地想着老十三的試探,會不會是怕老八複出奪了他的位置?哎,這樣可不好,老八真回來了,那與他不是一般的關系,但是他也不是會虧待好弟弟的人。
于是皇帝又重新安撫了怡親王,将幾乎半個朝廷的大計都壓在弟弟肩上,以示看重信任。當然首要是先安排塞斯黑回京事宜,還有查實宗人府裏可有陰私龌蹉。
怡親王搞不懂了,提到八哥不許人說阿其那,輪到九哥就是塞斯黑,黨魁不罰怪爪牙,四哥弟弟又猜不中您心思了。
送走怡親王,蘇培盛來報,八爺已經安置妥當了。
皇帝立即容光煥發:“移駕!”
他已經借着安撫老十三的功夫想明白了,老八不記得從前又怎樣?手腕能力還不是一樣的。他的餘黨也沒幾個了,朕自然有信心有能力能憑借一己之力将他擰回正路上,常伴君側。
不過想到自己最後一個意思,皇帝一顆心忍不住亂跳開來。
如果老八不是那個老八,他會不會覺得朕無視綱常?會不會覺得受辱?要是他一時羞憤氣死了呢?
胡思亂想間,皇帝的亮轎已經停在壽安宮殿門外。
此處因為長期空置,壽安宮陰暗的宮室裏有陳腐的味道,縱使燃起沉香也一時半刻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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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的人據說已經用了內供的枇杷潤肺露,并且喝了一碗粳米粥,正要用藥。
皇帝走進去,卧在榻上的人明顯遲疑了一下,艱難掙紮翻身要下地謝恩。
皇帝揮揮手讓高無庸把人攔住,往榻邊兒一坐,就拿着探尋的眼神不住打量跟前的人,嘴裏道:“這幾個奴才可還都使得慣?”
那頭床上半卧着的人愣了一愣,斟酌答道:“很好,皇上費心了。”
就像比賽誰說話更不露聲色一般,幾句話下來誰都不露分毫。皇帝漸漸不耐起來,對着太監發脾氣:“狗奴才,藥都涼了也不知道勸八爺用一用。”
胤禩重見天日之後第一次親耳聽見皇帝喚自己,用得不是“阿其那”,他心頭狂湧翻攪着,那種患得患失地苦楚一擁而上,一時說不出話。
高無庸适時遞上青花連枝盞,讓八爺更加能體會皇帝的愛惜之才。
瞧,這位爺激動地手都抖了。
胤禩低頭看着連枝盞裏烏泱泱的一碗藥湯,手一抖忽然整碗砸在榻邊木床上,裂成兩半,污了一片褥子與半個腳踏,還飛濺到皇帝跟前的地上。
高無庸和蘇培盛都吓了一跳,這位爺果然不能按着常人的思路來揣度啊,這是打算當着皇帝的面下臉子啊?
皇帝眉目一抽,他自然沒漏過老八明顯刻意的行為。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
接着卧榻上的人已經用惶恐的語氣撐着床請罪道:“罪臣惶恐,一時手滑砸了皇上最愛的連枝盞,死罪。”
皇帝呼啦站起來,氣勢萬鈞地大聲吼道:“都給朕滾出去!”
這下子連蘇培盛都被皇帝攆出內殿,大家面面相觑,這是哪一出?
內殿裏面,皇帝已經撲上去拉起胤禩的手:“老八?”
胤禩的聲音也難掩激動:“四哥?”
這真是皇帝求而不得多年的場景,他真沒想過一閉眼再睜開還能再見着和自己同心共苦過的弟弟。早知道這樣,說什麽也該早早讓穆寧齊做皇帝的。他何苦死撐這麽多年?
想到這裏皇帝就忍不住把心頭憋悶多年的苦楚噴灑出來,經過十年的發酵,他太有理由指責面前的人心狠:“你怎麽當年就這樣狠心一走了之,你可知道朕替穆寧齊苦撐了十年,一個人獨守江山,是個什麽滋味?上上輩子就罷了,孤家寡人一個,弘歷也不需要人再教導。可那一世,穆寧齊還要靠着我?你知道那裏面有多苦?”
胤禩半個身子靠在皇帝身上,默默聽他說完,才開口道:“怎麽不知道呢?四哥,你真不知道弟弟一覺醒來,正高興着能回來給四哥做左右臂膀,卻得當頭一棒,無論做什麽都是錯,不做也是錯,說兩句醉話爺不幹了爺才不是你弟弟,便是連番誅心斥責,當殿徹夜罰跪。最後被皇上你圈禁奪爵,還是第二次。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人,卻不記得弟弟了……”
他回來得太晚,表白赤誠衷心都沒人會信,反落了下乘,只能一條路悶頭走下去。雲龍椅上坐着的人不是他的四哥,他亦不屑自甘堕落抱人大腿。
胤禛聽了辨不出滋味,原來他早回來了。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強撐多年?
“誰叫你舍下穆寧齊舍下我,自己跑了,遭報應了吧?”
胤禩覺得自己做了一世女人,居然也染上了女人多愁善感的毛病。
他再度被圈之時怨過皇帝,明明自己做得都是一模一樣的事,可他卻不憚于用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他回來的不是時候,胤禛已經大權在握一言九鼎,只将他的安分看做保全黨羽的手段。因為消極懈怠閉門不出的緣故,他的罪名裏沒有國之大賊一類的誅心之言,但仍是圈禁。大半年來日複一日的幽禁生活,他也知道了圈禁自己的人不是他的四哥。
“穆寧齊呢?他可也受了許多苦?”
“有我看着吶,時時都将他帶在身邊,他哪裏會受苦?只是頭幾年想你想得緊,總認為是他當年見喜的時候把你累着了。”
“為難他了。”
“為難的是我,你卻只記挂着兒子。”果然是做額娘的,生了娃就忘了夫君!
胤禩聽了這番抱怨輕哼一聲,本是鄙視皇帝吃醋,但聽在胤禛耳朵裏卻有了別樣的撒嬌意味。他想起了囚室外聽見的那一聲哼,就是一只會撓人心的狐貍精!
皇帝還在心猿意馬,那頭胤禩忽然急急叫起來:“九弟他?四哥你有沒有?”
皇帝剛剛揚起的心被重重撓破,他立即想起老九平白多活了幾日的離奇變數,一問之下才知胤禩被圈之時散盡家財,讓胤禟的貼身太監揣着,重重地賄賂了李绂,才讓李绂在保定揣度聖意之下一時沒有趕盡殺絕。
皇帝心裏在李绂身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又重重寫上一個殺字,才慢慢安慰自己,老九活着對老八對朕而言絕對是一件好事。
天色将晚,蘇培盛在外殿守了足足一個半時辰,也沒聽見裏面主子傳喚他進去侍候,立時有些着急了。于是他小心試探一下:“皇上,八爺要用的藥又煎好了,可要呈上?”
不一會兒裏面有人說:“傳吧。”
蘇培盛進去一看,皇帝和八爺眼睛都紅通通的像兔子,雖然都原樣坐得好好的,但肩膀啊領子啊還有袖子,都糊糊塗塗一片水漬。
這可不像吵架罵人啊,倒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夫妻再重逢的行狀。蘇培盛覺得皇帝氣息平穩,心情不算差,趁機又問:“晚膳時間到了,皇上您看?”
皇帝哦了一聲,揮手讓人将禦膳傳壽安宮了,并且專門叮囑了胤禩用的藥膳粥品。
蘇培盛一臉詭異地離去之後,胤禩表示,四哥與弟弟盡釋前嫌攜手并肩于你我而言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對着外面,是不是應該緩着來?弟弟今日早晨還在宗人府等死呢,下半日皇上親自照顧,傳出去于皇帝名聲可不好,總會有人胡思亂想的。
皇帝一瞪眼,八爺黨頭子都歸順了,朕還怕誰?老八你以為朕這幾年打壓你是鬧着玩兒的?有你這只雞殺給猴看,現在沒人敢鬧騰。
胤禩斜眼看他:那老十三?
胤禛含笑:吃醋啦?放心,哥哥疼你。
胤禩立即收斂揶揄之色,他鬧不準皇帝打算讓他做到哪一步?手足臂膀輔佐江山那是毫無疑問的,可是,聽方才皇帝的意思,好像不止于此。
現在兩個大男人,總不該是他想的那樣吧?要知道當年二哥的行為,私底下大多兄弟都不齒的。
這個疑問很快得到證實。
兄弟二人安靜地享用了再度死去又活回來之後的第一頓安穩飯。胤禩不用說,那是七八個月沒好好用過可心的膳食,只能喝粥。胤禛從昨日到方才一直都處于焦躁中,更無心用膳。
膳畢,胤禛用蕩漾了柔波的目光看着弟弟,說:“之前将你安置在這裏也是出于旁人嘴舌,那時候也不知道你還記得朕不。現在既然這樣了,我如何放心你呆在這裏,你同我回養心殿吧,你走之後穆寧齊在那裏也住了兩年。”
胤禩聽見穆寧齊的名字很是失神惆悵了一瞬,繼而醒悟過來連忙勸谏,理由自然是養心殿人來常往的,皇帝名聲沾污不得。
胤禛一半酸楚一半高興得想,老八又別扭了,不過也算是替朕考慮良多,并且這一次沒有毒舌。
于是他也退了一步:“那你搬去毓慶宮吧,悄悄地就好。這裏離養心殿着實遠了些,并且你也看見了,年久失修,我怎麽舍得你呆這裏?”
胤禩覺得這個主意也挺爛的,讓人知道了還不知道傳出什麽驚悚的流言。
于是胤禩暗示道:“這裏挺好的,外臣聽見了也不至于胡思亂想。等臣弟身子妥當了,四哥還是賞個王府給住吧。”
胤禛似笑非笑睨了胤禩一刻,捏了他攥着被單的手慢慢摩挲:“老八,別試探朕。你回來了,朕也回來了,朕想要的你清楚。就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又想唬弄朕。賜個王府給你?只做臣弟?也要看朕許不許。”
胤禩很久沒聽胤禛在自己面前稱朕,那一世二人何等親近,什麽話說着都不避諱。胤禛這樣說,是拿皇權來壓他?
話說開了,胤禩奇跡般的沒有因為皇帝以勢壓人而抵觸。好像是一扇門在他面前打開之後,再無猶疑不定。就連他之前私下想過旁人眼光也遠遠隐去,那一世獨寵專房,再上一輩子污名奪爵禍及子孫,好壞名聲他全占齊了,還能壞到哪裏去?
他好像,也不是那麽只想做個本本分分的臣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