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衣帽間

那個晚上,謝寶南喝了很多酒。她本身酒量不好,等到飯局結束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沈曼扶着她走出火鍋店時,陳邺正在門口等她。

路燈下,陳邺靠着車門吸煙。他神情淡淡,眼睛裏是一以貫之的漠然。

他到底是來接她了。

于陳邺來說,想要知道謝寶南在哪裏并不難。她就沈曼這麽一個朋友,稍加打聽,便能知一二。

沈曼見了陳邺,心中氣不打一處來,冷嘲熱諷:“喲,陳總,真是稀客啊!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陳邺不理沈曼,只接過謝寶南,淡聲說:“我接她回去。”

沈曼本還想再說什麽,可想到謝寶南這幾天魂不守舍的模樣,那些話到底是沒說出口。

她不知道這是幫謝寶南還是害謝寶南。但她知道,謝寶南這幾天是想他的。

謝寶南靠在陳邺的懷裏,臉頰泛起櫻花的粉色。

酒氣四散,陳邺問:“喝酒了?”

“沒有!”

她說得很大聲,仿佛越大聲越有理。轉瞬打了個酒嗝,又再次強調,“我沒……喝酒……”

陳邺促狹地笑了,摟着她的腰身,“走了,回家。”

夜晚起風了,拂在臉上,暖烘烘的。

謝寶南跟着他向前,幾步後又猛地頓住腳步。她擡頭,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他,如同在盯一個陌生人。

恍然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用力推開他。可到底是有了醉意,那力氣也不過是虛浮。她腦袋暈暈,喃喃自語:“你別碰我,我是有男朋友的!”

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幾步,站不穩,腿一軟,直接摔坐在地上。

地上給了她安全感,她竟不想站起來。她皺起眉頭,呆呆地說了聲“痛”。

陳邺見她這副又傻又呆的模樣,被氣笑了,“是嗎?你男朋友誰啊?”

“大名鼎鼎的世界……首富,聽說過沒有?”

“沒有。”

她氣鼓鼓地搖頭,“孤陋寡聞。”

陳邺在她面前蹲下,拉過她的手臂繞道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提,便将她背在了背上。

“放開我,你放開我……”

她的力氣本來就小,軟綿綿地打在他的背上。

陳邺厲聲呵斥:“安靜點,再吵把你扔下來。”

她聞言不敢再動,似乖乖的小兔子,伏在他的背上。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喃喃道:“陳邺……你是陳邺……”

陳邺揚眉,“這下認識我了?”

她點點頭,将頭埋在他的脖頸,轉瞬雙手捂住他的兩只耳朵,“你別聽……”

他疑惑地微微側頭,“別聽什麽?”

話音剛落,謝寶南就一連打了三個酒嗝。

陳邺:“………………”

她這才慢悠悠地松開手,小心翼翼地說:“你聽到我打嗝,該不喜歡我了。”

“……”

司機和車正等在路邊,陳邺朝他搖搖頭,背着謝寶南繼續往前走。司機會意,放慢車速,一路慢悠悠地跟着他們。

“阿文……”

“嗯?”

謝寶南低聲問:“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不等陳邺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你覺得我這樣的行不行?”

“不行,”陳邺答,故意逗她似的,“我不喜歡女孩子。”

她愣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般:“難道你喜歡男孩子?”

陳邺低低地笑出聲。

她的酒意還沒散,連話都說不利索,卻還是一本正經地教育他:“陳邺,你……不可以這樣……”

她頓了頓,像個孩子般,歪着腦袋思考,“不可以一邊跟我在一起,一邊又想着其他人……”

謝寶南說着說着,眼淚落下來,溫溫熱熱的,落在他的脖頸上。

她沒睜眼,眼淚就那麽從眼皮下湧出來,泉眼似的,最後變成了小聲的抽泣。

她就連哭都是克制的,細細的,小小聲的,像一只小奶貓。

陳邺心裏閃現過一片柔軟,印象裏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他輕聲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難受?”

謝寶南沒有回答。好一會兒又聽到她的一聲低語:“阿文,你不要我了嗎?”

這一刻,陳邺是有些心疼她的。他想也許是自己好幾天沒找她,小姑娘生氣了。

但那天他給她打電話,明明是她沒接啊。

他懶得去深究緣由,只是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萦繞在心頭。隐隐有什麽東西擦過心尖,連眸光都深了幾分。

然而不等他去細細分辨,女孩在他的背上睡着,哼唧了一聲,瞬間将他的那點情緒蓋了過去。

他擡頭,那夜的星光真美啊。

隔天早晨,謝寶南醒來,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她神思頓了幾秒,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房間裏。

她昨天哭過一場,眼睛有些腫。她本來就是雙眼皮,此時又多了一層褶皺。

她的頭有些痛,偏頭,看見陳邺正睡在大床的邊邊上。

床的大部分都被她占據,陳邺像是受欺負似的,長手長腳縮在一起,可憐地占據着一小塊領地。

陳邺醒過來,見到她迷茫的眼神,微微扯了扯嘴角。他将她拉進懷裏,箍得死死地,“別動,再睡會。”

謝寶南看了眼床頭的鐘,已經七點多了,疑惑地問:“你平時不是六點就起來健身嗎?”

陳邺語氣不算客氣:“昨晚把你這個酒鬼背回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多重?”

關于昨夜,謝寶南僅存的記憶,是她在火鍋店和沈曼他們一起吃飯喝酒。

印象裏似乎是看見了陳邺,但不确定。後來發生了什麽,完全沒有印象。

昨夜,是陳邺背她回來的?

窘迫蔓延,謝寶南從他的懷裏鑽出來,閃身去浴室洗澡。

太陽高懸,從彩繪玻璃上透出七彩的光,猶如神祗。

謝寶南吹幹頭發,心情有了些許釋然。

洗完澡出來,餐桌上已經擺上了清淡小米粥和幾樣下飯小菜。

陳邺修長的手指正在剝雞蛋。見到她,他把剛剛剝好的雞蛋遞給她,“不燙了,快吃吧。”

謝寶南有時候覺得陳邺真的很矛盾。

明明不信任她,明明不愛她,卻又對她展現出無盡的溫柔。

如果沒有之前的事,這本該是如此溫柔的一個早晨。

一時之間,謝寶南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眼眶突然紅了。她一言不發,垂着頭,将雞蛋大口地塞進嘴裏。

吃得太急,她被噎住,又灌下了幾口牛奶,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怎麽了這是?”陳邺笑她,“餓死鬼投胎?”

謝寶南搖搖頭,不說話。這麽一鬧,眼裏的淚意終于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她真的很想問問他,自己這幾年那麽努力地向他靠近,想要配得上他,成為對他有用的人,他為什麽從來不放在心上呢?

早飯過後,陳邺接了個電話,然後去衣帽間換衣服。

衣帽間裏,衣服、鞋子、皮帶、袖扣、領帶、手表……擺滿了整間屋子。他的衣服樣式其實很單一,大部分都是西裝和襯衣,少量的休閑服和T恤,連顏色都近乎一樣。黑白灰,總歸逃不出這三種顏色。

謝寶南跟進來的時候,陳邺已經換上了一件灰色襯衣。

他有着濃烈深邃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輪廓和高挺的鼻梁。肩膀寬厚,肩線平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這樣一個男人站在面前,很少有女人不會為他動心。

她走近,幫陳邺整理襯衣領口,“要去上班了嗎?”

陳邺聞到她身上沐浴露的香氣,是淡淡的橙花味。他“嗯”了聲,然後轉身将她壓在鏡子上,肆無忌憚地吻她。

幾日不見,他身體的火有些壓不住,急需在她身上釋放。睡裙被扯開一半,大片光潔的肌膚上落下片片吻痕。

謝寶南卻有些心不在焉,像個木頭般,不給他半點回應。

情愛是需要你來我往的。陳邺很快就失去興趣,有些不悅,捏住她的下巴:“小家夥,昨晚我照顧了你一整夜,你就這麽回報我?”

她聲音軟軟的,“對不起,昨晚喝醉了,現在身體還有點不舒服。”

陳邺看見她還未消腫的眼睛,沒再強求,放開她,挽着袖口問:“昨晚為什麽哭?”

謝寶南一愣,昨晚醉得厲害,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哭了?”

陳邺輕笑了聲,“真不記得了?”

她搖搖頭,“不記得了。”

他看了眼她身上的睡裙,又說:“快換衣服,我送你一起去公司。”

謝寶南頓了頓,問:“阿文,我能不能以後都不去公司了?”

陳邺眼中并無訝異,只問:“有其他安排?”

她懶懶地說:“沒有,就是不想去。”

“随你。”

他答得爽快,或許只是不在意。

謝寶南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又敦促道:“但這個月工資還是得發給我。”

他笑出聲,“小財迷!什麽時候少了你的。”

陳邺摸摸她的臉頰,蹭蹭她的鼻尖,說:“那你乖乖在家。晚上我讓大宇來接你,陪我去參加一個畫展開幕式。”

“好。”謝寶南應下。

他親吻她的唇角,又好心地提醒道:“畫展大部分都是後現代主義的畫,你提前準備下。”

“陳邺!陳邺!臭小子去哪了?給我出來!”

兩人說話間,衣帽間外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隐隐帶着怒氣。

知道陳邺家密碼的,除了謝寶南,只有陳邺的爺爺陳清懷。

她住在這裏的兩年,陳老爺子從未登門過。如今一大早這麽氣勢洶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陳邺幽深的眸裏閃過一片漣漪,他朝謝寶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這等我,很快回來。”

他大步走出衣帽間,出去前,順手将門帶上了。

謝寶南知道,陳邺是絕不會讓爺爺見到她的。她于他的家人來說,是一個不能見光的存在。

“爺爺,你怎麽過來了?”

門外,先傳來陳邺的聲音。

随後,伴随着拐杖捶地的聲音,陳清懷“哼”了聲,語氣不善,“我聽說你前不久把器宇的老員工全都趕走了,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你今天必須跟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邺笑了聲,“爺爺,你聽誰說的……”

之後,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謝寶南想,他們應該是去了書房。

陳邺二十二歲那年,父親車禍意外去世。陳清懷将還在國外讀書的陳邺臨時召回,接管嘉彙這麽個大攤子。

陳邺本來是劍橋的一名醫學生,從小立志成為一名外科醫生。卻因為命運的捉弄,抛棄了自己的理想,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謝寶南無法完全體會陳邺當時的心境。

父親驟然離世,爺爺年長,弟弟尚小,所有的責任都壓在他的身上。那是怎樣的強大與孤寂,才能克制痛苦,頂住壓力,将嘉彙一步步地帶到今天。

這兩年,陳老爺子基本已經不過問公司的事情了,只是偶爾會出席董事局會議。這回,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這則消息,這才急忙忙地上門興師問罪。

擔心陳清懷又突然出現在卧室,謝寶南換好衣服,在衣帽間裏耐心等待。

或許過了近一個小時,她估摸着陳清懷應該已經走了,這才去開門。

大約是上天的捉弄,衣帽間的門竟在這一刻忽然壞得徹底。

任她嘗試了各種方法,都沒有辦法打開。

方才吃早餐時,蘇姨說家裏有點事,要傍晚才回來。謝寶南沒帶手機,無法聯系到其他人。

她拍着門,叫了幾聲“阿文”,沒有人回應。

陳邺應該已經去公司了。

他把她扔在了這裏,全然不記得臨走前對她說的那句“在這等我,很快回來”。

一如從前很多次那樣,她和陳邺之間,好像永遠都是她在等。

她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把那視為承諾,他卻從來沒有在意過。

謝寶南坐在地上,抱着雙膝,無助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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