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是我親戚
十一月初的周五, 學校因為電路檢修,特意休課一天。
班長李铮征求了全班同學的意見後,決定利用這天去野外秋游。
這是入學後, 班級的第一次集體活動,同學們都很興奮。浩浩蕩蕩的三十幾人坐上大巴, 一路語笑喧阗。
李铮聯系了當地一家專注于野外活動的旅社,對方負責所有食材、工具和設備。到了郊外, 燒烤架支起來, 火一生,很快有孜然的香氣飄出來。
“诶,香菇十串,玉米十串,掌中寶二十串……”
有人學着老北京飯館裏報菜名的腔調, 将燒烤說出了滿漢全席的感覺。
“那個雞翅好了,別烤焦了。”
“猴子,你那羊肉給我留點。”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 氣氛格外地輕松愉悅。
唯有李铮有些緊張。
他是班長, 頭一回組織集體活動,肩上的擔子不免有些重。大家燒烤都吃了好幾輪,他卻還在鞍前馬後地忙活, 生怕哪個環節沒有安排妥當。
謝寶南望着他忙碌的身影, 低頭笑了笑, 專心在雞翅上刷着蜂蜜。幾分鐘後,她走到李铮身邊,将香噴噴的蜜汁雞翅遞給他,“別忙了,一起坐下來吃吧。”
不知道是被煙熏的, 還是緊張的,李铮的額頭鋪了一層亮晶晶的汗。
“沒關系,我再看看大家有什麽需要。”
謝寶南安慰他:“你別擔心。你看大家都挺高興的,坐下來一起吃吧。”
李铮環顧四周,在一片煙熏火燎裏,有推杯換盞,有歡聲笑語。
有人朝他喊:“班長,你站那幹啥呢!過來一起喝一杯啊!”
這一刻,他的心才終于輕輕地落下。
雞翅在眼前晃了晃,李铮接過來,朝謝寶南露出感激的笑容:“謝謝。”
有人在一旁起哄,“校花,我也想吃你烤的雞翅!”
謝寶南大大方方地,絲毫沒有被調侃的窘迫,“好,這就給你烤。”
雞翅在架子上冒着油,謝寶南邊烤邊想,這應該是陳邺最讨厭的地方了。
市井、俗氣、味道大、土——他一定會用這些詞來形容,但這卻是謝寶南最喜歡的平凡和煙火氣。
謝寶南并不抗拒自己偶爾想起他。就像是想起一個普通的朋友,一段普通的回憶,上面已經沒有了特別二字。
他不再是她心底的影子,她正在學習同他告別。
熱熱鬧鬧的氣氛裏,有人忽然開口問:“你們參不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啊?”
謝寶南疑惑地擡頭:“什麽演講比賽?”
每年十二月下旬,臨桑外國語大學都會舉辦英語演講比賽。大部分大一新生都會報名參加。如果拿了名次,不僅可以加學分,還有機會代表學校參加市裏的演講比賽。
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論開來,那人又說:“丁亦珊,這個比賽你一定要參加。”
丁亦珊高中時,曾在她家鄉的中學生英語演講比賽中,拿到過第一名的好成績。雖然她的家鄉不比臨桑,但拿到全市第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同學們了解到她的光輝歷史後,紛紛表示驚嘆——
“太牛了吧。”
“這班級沒法待了,個個都是頂尖學霸。”
“亦珊同志,你千萬不要辜負黨的囑托。英語系大一一班能否名震江湖,成敗就在此一舉。”
丁亦珊十分享受大家對自己的崇拜與贊美,心中不免得意:“你們放心,這比賽我肯定參加的。你們也都報名吧,到時拿個第二、第三也好啊,至少學分到手了。”
她語氣輕快,篤定自己能拿第一。
有人應和道:“行啊,亦珊到時你給我們指導指導。”
“沒問題。”
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難得聚在一起,有人圍坐在一起打牌、玩桌游,有人去一旁放風筝,惬意縱情。
到了晚上,篝火升起,幾只烤全羊擺上來,又引起陣陣歡呼。
飽餐過後,大家圍着篝火聊天。
天色徹底地暗下來,郊區的天似乎格外曠遠,遠離了城市,連天上的星星都變得異常明亮。
後來,不知是誰忽然唱了一句“日落西山紅霞飛”,一瞬間将大家的記憶拉回到軍訓。單人獨唱很快演變成大合唱。
謝寶南喜歡這熱烈的冬夜,世界漸漸沉睡,她的心情卻在緩慢地蘇醒。
手機在這時驀然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
她走到遠處,直到歌聲變得隐約不可聞,這才接起電話。
幾句話後終于弄清楚對方的來意,是陳邺向她讨回布偶。
今晚他們不回學校,全班都将露宿在這裏,旅社的工作人員早已為他們搭好帳篷。
只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告訴陳邺,他已經挂了電話。
她想了想,到底還是給他發了條消息:“我今晚不在學校。”
若是從前,她一定會死死盯着手機,坐立難安地等陳邺的回複。但如今,她不那麽在意了。
無論他看沒看到,回不回複,都不再重要。
手機放進口袋裏,謝寶南重新回到集體中。
熱鬧過後,夜色深了,篝火漸漸熄滅,大家回到各自的帳篷裏休息。帳篷按宿舍劃分,裏面鋪着睡袋和厚被子。
孫倩尤其興奮:“我還是第一次住帳篷呢!你們以前住過嗎?”
丁亦珊搖搖頭,謝寶南也搖頭。
謝寶南其實住過。
那回跟着陳邺去大漠,晚上就是住在帳篷裏。她還記得那個帳篷頂有透明的天窗,可以看見漫天的星星。
那夜,她和陳邺在月色下相擁親吻,在遼闊的天地間抵死纏綿。
那是她記憶裏最浪漫的一夜。
丁亦珊有些擔心地問:“晚上會不會冷啊?”
孫倩道:“不會,這有好幾床被子呢。”
此時還不到九點,謝寶南睡不着,獨自走到帳篷外。
她坐在草坪上,仰望星空時,心裏很平靜。
印象裏,似乎只在很小的時候才能在臨桑的夜晚看見星星。後來城市越來越繁華,夜晚璀璨如晝,星星已經成為了都市裏的奢侈品。
身邊不知不覺多了一個陪她看星空的人。李铮坐在她身側,有着少年的溫柔與天真。
“怎麽還不睡?”他問。
她笑着說:“現在太早了。”
平時這個點她一般還在圖書館看書呢。
“我也睡不着。”夜幕像一張裹住人心的網,李铮偏頭看她,“你會參加演講比賽嗎?”
謝寶南低頭摘了一根草,纏繞着手指,道:“可能不會吧。”
“為什麽?”李铮問。
因為不自信,因為擔心自己的口音,因為害怕臨場表現不好……太多的原因,個個說起來都是天大的阻礙。
然而謝寶南不想解釋太多,只是笑了笑,然後反問他:“你會參加嗎?”
“當然,我不參加,誰來拿第一名。”
李铮笑,很純淨。
他雖然對組織秋游這事有些焦慮,但提及自己擅長的事情時,眼裏卻閃耀着自信的光。
這種光,謝寶南在陳邺的眼睛裏時常見到。
她其實很羨慕他們,能對一件事這樣篤定,這樣游刃有餘。而她,似乎從來沒有這份自信。
沉默片刻,李铮又說:“我還是建議你參加。這段時間,你的口語已經練得很标準了,不用不自信。演講比賽嘛,也不是全看口語。稿子的深度和廣度,現場的應變反應,都在考核範圍內。”
謝寶南似乎有些被說動,遲疑地問:“你覺得,我可以嗎?”
她從來不是一個自信的人。
那年大火,媽媽去世,爸爸殘廢,家裏兵荒馬亂。仿佛就在一夕之間,她所有的光芒都被上天收回。
那之後,她不自信,是不相信上天會再給她任何好運,也是不相信自己能有改變命運的力量。
她被命運推着向前,卻從沒有站在船頭掌舵。
她終究只是個普通人,會緊張,會膽怯,會在門口徘徊,會躍躍欲試卻遲遲不敢走近。
重燃自信,是需要成倍的勇氣的。
李铮很認真地鼓勵她:“當然可以。你不試試怎麽知道呢?之前軍訓評選優秀标兵,全校新生那麽多,最後只選了十幾個,其中一個就是你。其實你很棒,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在這個有些涼意的夜晚,仿佛有暖流劃過她的心尖。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其實你很棒,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表現好。”謝寶南依然有些猶豫。
“機會都是自己把握的,你不試試怎麽知道自己不行?而且……”李铮摸着後腦,露出一絲羞赧的笑容,“我看了你拍的那些照片和視頻,真的很好看。所以你看,其實你是可以閃閃發光的。”
月色下,李铮的臉浸在柔和的光裏,眼神清澈,虎牙可愛。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她本就該如此閃亮。
因為李铮這一番話,謝寶南心中忽然升騰起一股力量,是追逐更好的自己的力量。
不再是為了陳邺,不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因為自己,想要成為更優秀的人,去遇見更多美好的事。
她要學會去和自己的不自信與卑微和平共處,勇敢地走出一步,去嘗試那些從來做不到的事情。
“謝謝你。”她真誠地笑,堅定地說,“我會去報名演講比賽。”
層巒疊嶂的視野在這一刻變得開闊。
謝寶南仰起頭,烏藍色的天空一如往昔,她卻在其中看見了屬于她的光。
打破這靜谧夜色的,是一聲慘叫。
兩人循聲望去,才發現是班級裏年紀最小的猴子。他卧倒在地,抱着膝蓋,發出痛苦的喊叫。
謝寶南和李铮立刻跑過去。
“猴子,怎麽了?”李铮問。
猴子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指了指自己的腿,“我被蛇咬了!”
腳踝處,一圈紅色圓點傷口,應該是蛇的牙印。
晚上光線昏暗,只看到旁邊草叢裏有一條手腕粗的蛇正在游弋。謝寶南不認識蛇的種類,迅速摸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等拍好照片,蛇已經快速地爬走了。
剛被咬,此時傷口還沒有紅腫,謝寶南卻不由得有些擔心。這荒郊野嶺,沒有醫療設備,萬一是毒蛇怎麽辦!
猴子上學早,中學又讀的是少年班,今年只有十六歲。還沒成年的少年此時幾乎要哭出來,“班長,我是不是要死了?”
李铮焦慮的情緒又爬上來,他責怪自己思慮不周,竟然讓同學受了傷。
謝寶南洞察到他的心思,安慰道:“先別想這麽多,救人要緊。”
其他同學和旅社的工作人員聽到了動靜,紛紛從帳篷裏走出來。
了解事情經過後,大家都吓壞了。
雖然并不清楚為什麽這個季節還有蛇,但很顯然,這個地方不再安全。
擔心再出現蛇傷人的狀況,工作人員立刻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送他們來的大巴車臨時去加油了,大家商量後,決定先去附近的公路上叫車。
這裏是荒郊,人煙稀少,路過的車輛本就罕見,更別提網約車了,就連120急救車過來都要四十分鐘。
等了十幾分鐘,人群裏漸漸有些焦躁。
猴子被兩名同學攙扶着,傷口漸漸顯現,腳踝逐漸腫大。
又過了幾分鐘,遠處忽然有一束隐隐的光,逐漸靠近,像是希望,緩緩朝他們走來。
“是不是有車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大家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望過去。
“你好,幫幫我們!”有人朝車揮動雙臂。
在車停下的前一秒,謝寶南怎麽都沒想過會,竟然會在這裏遇見陳邺。
荒郊野嶺的,他怎麽會經過這裏?又這麽湊巧地被他們遇上?
車窗降下來,駕駛位上的陳邺戴着副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昏暗的光線下,五官難辨,只能模糊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輪廓。
衆人見了,皆是一愣,大晚上的開車戴墨鏡,這人莫不是有病吧?
但關鍵時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忽視了這個細節。
李铮開門見山地陳述事情經過:“你好。我們是臨外的學生,有名同學突然被蛇咬傷了。這附近叫不到車,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們去附近的醫院?”
陳邺看向一旁的猴子。那男生的右腳明顯地腫起來,看上去确實傷得不輕。
他之前雖然是學醫的,但對蛇傷并不了解,此時不好妄加判斷。
“上車吧。”他開口,轉眼看見等在路邊的幾十名學生,又問,“你們這麽多人都在這裏攔車?”
李铮點頭,耐心解釋:“我們是來郊游的,本來今晚要露宿在這裏。但沒想到竟然有蛇,所以現在打算回去了。”
陳邺了然,“等我一下。”
他撥通了範明宇的電話,說明了地址、人數和情況。挂了電話,他對同學們說:“很快會有車來接你們。”
衆人聽到這一句話,像是吃了顆定心丸,臉上的焦躁褪去,紛紛露出激動的笑容。
李铮扶着受傷的猴子坐進後排。另一名男生拉開前排車門,剛要邁進去,被陳邺攔下。
墨鏡遮住了他洞悉的眼神,他擡手一指,裝模作樣地說:“那位穿白色毛衣的女同學,你跟我們一起去。”
衆人疑惑地轉頭,朝謝寶南的方向望去。
那夜的星星依舊明亮,謝寶南的身體有須臾僵滞。空氣很靜,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有些亂,像是緊張,連呼吸都帶了局促。
陳邺這是什麽意思?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想做什麽?
她猶豫着,半天沒動。
陳邺的唇畔蓄着些許笑意,再次開口:“同學,你再不上車,這位男生的腿恐怕是保不住了。”
謝寶南從怔忪中回過神。因為擔心猴子,她顧不上心裏的糾結,倉皇地走上前。
手剛扶上車門,有警覺性高的男生攔住她,質問陳邺:“為什麽要她一個女孩子去?”
這顯然是把陳邺當成壞人了。
謝寶南心裏很清楚,陳邺大半夜戴墨鏡,是怕大家認出他。畢竟他在迎新大會上當衆發言,所有人都見過他的真容。
但她實在不方便向同學們解釋,為什麽陳邺指名道姓地要她去。
這種時候,救人要緊。再耽擱下去,恐怕真的會出事。
不等陳邺開口,謝寶南挪開視線,果斷地撒謊:“大家別擔心。剛才沒來得及介紹,其實他是我親戚。”
衆人異口同聲道:“啊?”
連陳邺都挑了挑眉。
謝寶南無視大家的詫異,控制着自己亂跳的心和木然的身體,深吸一口氣,鎮定地看向陳邺。
隔着墨色的鏡片,她仿佛能看見他黑洞一般的眼睛。卻依舊執拗,大膽地同他對視。
好一會兒,她開口:“叔叔,那就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