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陳總,愛一個人這麽難嗎?……
去醫院的路上, 陳邺一直板着臉,似乎還在為方才那句“叔叔”耿耿于懷。
猴子不知曉其中的內情,雖然被咬傷, 卻依然有閑心問:“叔叔,你怎麽會在這裏啊?”
陳邺無法解釋他和謝寶南的關系, 聽見“叔叔”二字,沉着眉眼, 周身萦繞怒氣。他隐而不發, 簡略回複:“路過。”
怎麽可能是路過呢!
這個晚上,他以“拿布偶”的借口,在謝寶南宿舍樓下,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直到耐心耗盡,依然不見她的身影。
他這才開機, 看見小家夥說今晚不回宿舍的消息後,頓時火冒三丈。
他,堂堂嘉彙總裁, 大老遠特意過來找她拿布偶, 她竟然說她不在宿舍。
陳邺立刻讓範明宇去查。
他有手段有人脈,想要知道一個人的去向并不難。
範明宇很快有了消息,甚至貼心地發來了定位, 原來謝寶南和全班同學去郊游了。
按理說, 謝寶南去野外郊游, 肯定不會帶上布偶,他去了也是徒勞。但他心裏憋着一股氣,今晚不見到人誓不罷休。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借着微弱的燈光,陳邺遠遠看見一群人站在路邊向他揮手。
他的第一反應是遇見了打劫的。畢竟半夜三更, 在荒郊野嶺被攔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等稍微開近了些,他才看清路邊一張張年輕的學生面孔。他又瞧了眼定位,忽然意識到,這些人應該就是謝寶南的同學了。
雖然依然氣着,但想到能見到她,心裏隐隐有欣喜。
很矛盾,很複雜。
擔心被人認出來,陳邺摸出一副墨鏡戴上,這才在路邊停了車。
但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同謝寶南說一句話,她倒好,直接用一句“叔叔”撇清了關系。
他被架在長輩的位置上,上不去,下不來。
異常憋屈。
因為不确定猴子是否被毒蛇所傷,陳邺将車開得飛快。十幾分鐘後,幾人趕到了附近的醫院。
急診室裏,醫生比對了謝寶南拍的照片和傷口,大致判斷出罪魁禍首是無毒的赤鏈蛇。
聞言,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但到底是沒有當場看見蛇,為了保險起見,醫生還是建議猴子打一針抗毒蛇血清。
猴子平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其實膽子很小,尤其害怕打針。
到底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看見針頭的一瞬,他吓得差點哭出來。
每個人都有弱點,這并不丢人。就算是男生,也可以害怕打針。
謝寶南安慰他:“別害怕,打完這一針就好了。你不是最愛吃烤羊肉嗎?要是不打針,以後你都吃不了烤羊肉了。為了烤羊肉,你也要忍一忍。”
聽到烤羊肉,猴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見他表情有所松動,謝寶南又慷慨地貢獻出自己的手臂,“你要是害怕,就抓着我。我們都在這裏陪着你。”
李铮道:“是啊猴子,勇敢點,別害怕。”
猴子稍稍放了心,手緊緊地抓上謝寶南的手臂。他小心翼翼地擡頭,謝寶南朝他露出了一個鼓勵的微笑。
陳邺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謝寶南。
她穿一件白色毛衣,燈光下,猶如一片純潔的月光,明亮得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咬着腮幫,恍然地想,她是不是對誰都這樣溫柔,這樣耐心。
針紮下去的一瞬,猴子忍不住大叫出來:“啊,好痛!”
謝寶南鼓勵他:“沒事的,很快就好了。”
護士的動作很快,幾秒後已經打好針。
猴子臉上的表情終于松懈下來,他松開手,感激地對謝寶南和李铮道了聲謝。轉瞬,又羞赧于自己方才膽小的行為。
一個大男人,竟然怕打針,說出去也太丢人了。
他遲疑着開口:“這件事,你們能不能幫我保密?”
方才猴子太過緊張,謝寶南的手臂上被抓出一片紅印。她不在意地揉了揉,對猴子笑,“什麽事呀?”轉頭又天真地問李铮,“你知道嗎?”
李铮也搖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嗎?”
猴子被這兩人的善解人意逗笑,心裏的石頭終于落下。
醫生建議猴子住院觀察兩天,李铮決定留在醫院陪他,讓謝寶南先回學校。
“我在這裏照顧他,沒問題的。”
謝寶南走出病房時,陳邺正站在病房門口。他單手插兜,墨鏡摘下來,一張臉冷若冰霜。他一言不發地看向她時,眉間有難消的燥意。
雖然之前的幾次見面并不愉快,但她感念陳邺今天送猴子來醫院,臉上不禁染上一絲感激的情愫。
她思忖着,正要開口同陳邺說聲謝謝,他已經先開了口:“你還挺會安慰人的。”
走廊裏白熾燈的光明晃晃,落在謝寶南的眼睛裏,她說:“猴子他年紀小,又害怕打針……”
想當初,在猴子這個年紀,她還在無憂無慮地上高中呢。而小小年紀的猴子,卻已經離開家鄉和父母,獨自一人到外地求學了。
陳邺垂眸,見她手臂上的紅印子還沒消,腦海裏又浮現方才的場景。
小姑娘臉上帶着笑意,溫溫柔柔地同猴子說話。那體貼的模樣,像是溫暖的泉水,就連荒漠也會變成綠洲。
他知道謝寶南對猴子是純粹的同學情誼,但依然無法控制心中的怒氣。
印象裏,她還沒有這麽溫柔又耐心地安慰過他呢。
那一刻,陳邺也不知道自己的怒火從何而來,冷冷開口:“謝寶南,你這麽有愛心,怎麽不去當愛心大使?”
他嘲諷全開,沒有緣由,似一陣突如其來的風。
其實方才謝寶南壓根沒想這麽多。她體諒猴子小小年紀就在外地求學,而她,不過是在同學需要幫助的時候,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她不知道陳邺在氣什麽,只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像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
謝寶南清亮的眼睛突然就暗了下去。她不想和他吵架,只是不說話,自顧自地快步走向醫院大門。
陳邺追上去,拉住她的手,“這麽晚了,你去哪?我送你回學校。”
短暫的身體接觸,喚起了無數從前的記憶。謝寶南如觸電般,慌亂地掙脫他的手。
這細微的動作讓陳邺捕捉到,眼中的風雪更盛了。
“不用了。”她溫聲拒絕他的好意。
陳邺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想送?還不是為了拿那只土狗。”
謝寶南這才想起來,他說今晚來找她拿回布偶的。
她基本猜到方才陳邺為什麽會出現在荒郊,想必是沒等到她,找人查了她的行蹤。畢竟陳總想要知道的事,總有辦法知道。
回學校的路上,兩人默契地沉默。僵硬的氣氛在這空間裏,怪異地籠罩着。
陳邺這才感覺到兩人之間撲面而來的距離感和無法忽視的生疏。他幾次想要開口,卻發現,短短兩個多月,她已經不是從前在他身邊的那個姑娘。
到了宿舍樓下,謝寶南終于開口:“你等一會,我去拿下來給你。”
還是軟糯的嗓音,仿佛并沒有真的生他的氣。
天空開始下毛毛雨,細細密密的,如絲如線。
陳邺坐在車裏,看見女孩的身影消失,又很快出現,這回手裏多了那只土狗。
她并不看他,冷聲冷氣地說:“還給你。”
陳邺被她的冷漠刺激到,下車接過布偶後,随手往身後一丢。
布偶滾落在泥水裏,恰好一輛車經過,直接從那只布偶的身上碾過去,布偶立刻癟了,頗為凄涼。
他今晚的行為實在令人費解,饒是謝寶南這樣的好脾氣,也不禁生出幾分怒意。
她越想越覺得荒謬。陳邺千方百計要回一個無足輕重的布偶,卻不珍惜,而是把它扔進泥水裏,仿佛故意羞辱她似的。
她擡眸,忿忿地問:“既然你不想要,為什麽還要要回去?”
雨絲落在她的頭發上,結成一張細密的網。
陳邺的臉沒有一絲溫度,嗤笑,“我的東西,我自然有處置的權力。”
謝寶南定定看着他,想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一些情有可原的理由。
可惜在那雙墨色的眸子裏,她看見的只有冷漠和高高在上的羞辱。
心底浮起細細碎碎的委屈和難過,她不知道為什麽,她和陳邺之間竟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她的眼眶紅了,泛起點點水光,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對他說出了最重的一句話:“陳邺,你真的很過分。”
細雨朦胧,好似一層半透明的紗帳,将謝寶南的背影隔絕在他的世界外。
陳邺的滿腔怒火,因為謝寶南最後的那個眼神,偃旗息鼓。
她哭了。
他如夢初醒,恍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真的過分了。
十二點了,宿舍樓在這一刻熄了燈,全校陷入夜的懷抱。
陳邺将那只破碎的布偶撿起來。沾了泥水,布偶髒兮兮的,方才被車壓過,斷成兩截,內裏的棉絮露出來,更加醜陋。
他卻鄭重地将它放在了副駕駛座上。
陳邺開着車,從南到北,漫無目的。
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城市,他卻在這一刻,忽然找不到方向。
他不想承認,但方才謝寶南紅着眼睛對他說“你真的很過分”的時候,他的嗓子又幹又澀,像是吃了一把黃連,只覺得苦。
人人都說他薄情寡義,他也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心的。
五歲生日那天,母親失約,從此杳無音訊。那時他就知道,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就連愛都是短暫的。
那天起,他便決定今後不再愛任何人。
說起來很可笑,五歲的孩子懂什麽,那時的決定又怎麽能作數呢?
但偏偏有一些人,比大多數同齡人都早熟,只是因為他們經歷了大多數人不會經歷的苦難。
陳邺不知道,這算是幸還是不幸。
母親走後,父親對他異常嚴厲,他在打罵中堅韌地長大。後來,家裏多了繼母和弟弟。他在這個家裏,更像是個多餘的存在。
母親的愛是抛棄,父親的愛是打罵,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如何去溫柔地對待一個人。
他本能地在心裏設下層層保護,藏起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軟弱。
直到遇見謝寶南。
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乍一看,只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相處後才知,她脾氣好,溫柔,善良,用自己的柔軟包裹這世間所有的堅硬。
陳邺睡眠不好,又怕光又怕吵。好不容易入睡後,還時常被夢魇驚醒。
那時,謝寶南總會輕輕地将他抱進懷裏,撫摸着他的額頭說:“別擔心,我在呢。”
她的懷裏有股奇異的力量。他翻個身,靠進去,總能平靜下來。
那時他天真地以為,謝寶南會一直在。
畢竟,在他親口說自己不相信愛情也不會結婚之後,謝寶南都沒有離開。
二十六歲生日那天,陳邺組了個局,叫上了一些朋友在會所裏打麻将。
後來夜深了,朋友們陸續離開,他和謝寶南還坐在牌桌前。
小姑娘從背包裏取出一條圍巾,是她親手織,要送他當生日禮物。謝寶南笑嘻嘻地幫他圍上,連眉眼都舒展開,“阿文,生日快樂!”
他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對一條手織的圍巾并不在意。他低頭看了眼,扯下來,扔在一旁,“醜死了。”
那天的後來,他們在包間裏歡愛。
謝寶南躺在牌桌上,身下是散落的麻将。其實并不舒服,麻将又涼又硬,硌得她渾身都疼。但她遷就他,忍着什麽都沒說。
那夜,陳邺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沖/上/雲/霄那一刻,她忽然開口:“阿文,你不相信愛情沒關系,我會讓你相信的。”
她一雙眼睛澄澈純淨,像是那年他在瑞士看過的雪。
陳邺伸手想去抓住這樣的純淨,一轉眼,卻變成了含着水光的淚眼,低聲對他說:“這世界,最忌諱的就是做白日夢。”
那天,謝寶南在夜色裏獨自一人離開賽車場時,陳邺狠心地沒有留下她。
他不放心,吩咐楊秘書,讓賽車場的工作人員給沈曼打電話,讓沈曼來接謝寶南。
“陳總,愛一個人這麽難嗎?”挂電話前,楊秘書忽然這樣沒頭沒腦地問他。
他沉默片刻,終究是沒有回答。
是難的吧,他甚至不知道怎樣才算是愛。
直到謝寶南真的離開他,那些溫柔與包容在一夕之間消失,連他的理所當然和不甚在意都變得毫無意義。
他慌亂,他無措;他煩躁,他不安。
她的離開就像是那條突如其來的蛇,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這才姍姍明白,他是真的對她戀戀不舍。
雨漸漸大了,陳邺降下一點車窗。指尖的煙蒸騰出無限煙霧,熏得他眼睛酸疼,帶着濕潤的潮氣。
狂風驟雨,海水倒灌,這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夜。
他,在這恍如世界末日的雨夜,将心底的某些痕跡洗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