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午的太陽把石板路烤得滾燙,偶爾有腥鹹的海風從東邊吹過來,把魚店門口的鈴铛吹得叮當亂響,熱風夾雜着魚腥味,着實不好聞。即使如此,坐在門口看店的少年依舊撐着下巴打起了瞌睡。

在這個海邊小城,正午多是休息的時候,就連常來偷魚的貓都踱到了少年的身旁,懶洋洋的窩在他的腳邊睡起了午覺。

一陣小孩的哭鬧聲從旁邊的水果店傳出,驚擾起花貓,少年被貓尾甩了一臉,終于在震天動地的哭嚎聲中睜開眼。

“這種故事你也敢亂編!真是找打!”隐隐的男性斥責聲夾雜在哭號中,帶着一點驚恐和畏懼。

陶一冉無奈地睜開眼,看看外頭高高挂着的太陽,心想看店的時間怎麽這麽漫長。

哭鬧聲結束沒多久,一個眼睛紅腫嘴巴卻啃着蘋果的小孩就出現在他面前,一邊吸着鼻子一邊問:“今天還有魚剩下嗎?”

陶一冉看他一眼,從一堆沙丁魚中拿出一條偏小的:“拿你的蘋果換。”

“……以前都是送的!”小孩不滿地低喊。

“廢話,以前你還每天送我賣不出去的水果呢。”陶一冉對着比自己矮了一半的小孩冷酷地說道。

“現在我爸把爛水果都做成罐頭了,”小孩委屈地說,“再說,我們不是朋友嗎?”

“哦,那我把這條曬成魚幹一樣可以賣出去。”陶一冉收回手,轉而準備将魚挂起來。

“我換!”一個不到九歲的孩子哪裏是他的對手。水果還可以再要,魚卻不行。

陶一冉很滿意地拿過蘋果,拿小刀挑走小孩啃過的地方,蹲在店門口吃起來。“你爸剛才幹嘛打你?”

“人魚公主的故事你聽說過麽?”小孩也蹲在他旁邊,帶着鼻音抱怨道,“我就是把故事結尾改了一下,我爸差點沒打死我。”

陶一冉對小孩的故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但為了保持這份能送水果的友誼繼續,他還是努力維持自己感興趣的表情。“什麽故事?”

“你連人魚公主的故事都沒聽說過?”小孩驚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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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一冉咬着蘋果,想了下:“就是一個人魚公主為了把航行中的人類拖到海裏交配,結果人類逃跑了,為了能和這個人類交配并生下擁有雙腿的混種人魚,人魚公主跟海神定下契約,海神賜給她雙腿,讓她能上船尋找人類,但是她必須拿人魚王座跟海神交換的故事?”

“那是王子!不是普通人 !”小孩對于主角的身份有着莫名的執着。

“哦,好吧,結果她上船後雖然被人類戳穿了身份,但還是偷到了人類的精子……”“是騙了王子,代替人類公主一起度過了美好的晚上!”被粗俗的敘事風格弄得面紅耳赤的小孩反駁道。

“好好好,是度過了一個水乳交融的晚上,”陶一冉一邊啃着蘋果一邊繼續回憶加編纂着這個充滿了欺詐、仇恨和種族歧視的故事,“結果人魚公主誕下可以變出雙腿的混種人魚,這個混種孩子後來不但沒有更加親近人類,反倒憎恨着王子和人類公主因為愛情誕下的人類孩子。也就是自己的弟弟。”

“太過分了,不是嗎?”小孩因為擁有弟弟,特別不理解,“又不是王子害他變成這樣的,為什麽不去怪那條騙子人魚?”

“那是他的母親。”陶一冉說。

“可是王子一點都不愛人魚公主。這是她自找的。”

“是啊。”陶一冉敷衍地應付着。

這是人魚自找的。這樣的仇恨對人類來說來得毫無道理,也更符合人類現在對人魚的心态。至于這個古老故事的原型到底是什麽情況,已經沒人再去研究。

“于是你到底改了什麽地方,讓你爸追着揍?”終于把蘋果核都啃得幹幹淨淨,少年已經沒什麽耐心陪小毛孩聊天。

“原版的故事最後不是人魚孩子因為嫉妒而和弟弟戰鬥,最終孤獨的死去了嗎?我覺得這樣太不解氣了,就跟我爸說,為什麽人魚可以上岸去欺負弟弟,弟弟不能在勝利後,潛入水底把他的王座給奪過來呢?我們也可以很強大!”

陶一冉瞪圓了眼看他。

這個小屁孩真是好大的狗膽。

人類擊敗人魚本身就是個美好的願望,還想潛入水底去奪取那個被海神眷戀的王座?

呵呵。

他笑着摸了摸這個完全可以被人魚拖出去倒吊曬幹的小孩的腦袋:“人類連出海的權利都被限制,還想去奪取王座?你得叫你爸多買點魚回去補補腦子,要不變得更傻可怎麽辦?”

小孩被他刻薄的語言給打擊到,還想說些什麽,就被陶一冉哄出了魚店。

少年趕在真正的店長回來之前,迅速擺出一副正在工作的姿态,等店長陳阿嬌挪到魚店門口時,陶一冉已經在“勤快地”挑揀着海螺裏的石頭。

“一冉啊,”陳阿嬌今年四十出頭,幾年前死了丈夫,一個人堅持把魚店撐到了現在。女人常年浸泡在海魚堆中,身上總有股散不去的魚腥味,偏偏勾搭上了一個裁縫,每天噴的香水能把人熏死,“阿城辭工了,明天你一個人就開小船出海吧。”

陶一冉頭也不擡地應了聲“好”。等陳阿嬌又扭着屁股去找裁縫時,才從海螺堆裏站起來,望了眼外頭火辣辣的太陽,确定短時間內不會有顧客上門了,這才半掩上店門,轉身溜進了內間。

昏暗的房間裏僅有一張臨時休息用的單人床和一臺擺在破爛茶幾上的二手電視機。

陶一冉從床底下的舊書堆裏翻出一本書,從裏面拿出包得完好的一張光碟,小心翼翼地放到讀碟機裏,變色得厲害的電視機裏就播放起“進化人”的訓練課程。

這是陶一冉花了大價錢從黑市裏買來的訓練光碟,這種光碟只被允許在“進化人”的範圍內銷售,流到普通市場上,就只是一張張質量粗糙的刻錄碟,即使如此,這張進化人初級體能訓練課程的光盤依舊花了陶一冉兩個月的積蓄。

“進化人”,是這個時代的特産。

人類在大腦飛速進化的時代,已經完全忘了當初如何在森林中艱險生存的日子。當智能化全面覆蓋人類生活的時候,人類突然發現,他們的體能也在飛速的退化着。

他們已經不能徒步超過十公裏,不能與同等尺寸的動物搏鬥,不能脫離智能機器的輔助,不能獨自存活在這個星球。

似乎脫離了這些智能化裝備,他們就無法再稱為地球霸主。

這種驚慌在新的進化出現時,達到了頂峰。

人魚,一個最原始,卻被遠古混血所淹沒的種族。他們曾經是人類稱霸地球前,生活于海洋的霸主。然而随着人類的進化,珍貴稀有的人魚種因為好奇而開始與人類交配、生活,在人類科技開始爆發式進化前,純種人魚已經随着生活方式的改變和種族的互相殘殺而消失。

這些力量強大而本性殘虐的人魚後代,在人類基因退化後,返祖現象開始霸道而兇狠地顯現出他們強大的人魚基因,盡管外形與人類無二,卻擁有超出了人類應有的能力,比如兩栖,比如強大的體力,甚至有些血統更純正的人魚後代擁有難以置信的超能力。

這群走向不同進化方向的人,不,應當說是物種,在時隔幾十個世紀後,再次被叫出他們遺失已久的名字——人魚。

返祖同樣在人魚後代身上體現出差異,并不是所有人魚後代都可以變回人魚。他們将僅僅在體能上表現出人魚特征的後代稱之為“人魚種”,而另一種得更為極端的“重種人魚”就如同傳說中的美人魚,容貌俊美,且可以常年栖息在海裏。這些人魚外形與人類相差無幾,只在瞳孔顏色和耳朵上略有差異。因而不注意的話,很少能一眼區別人類與人魚。

變異的初始,人魚種的數量很少,這些變異的人魚很快表現出自己出衆的能力。開始感覺到威脅的人類妄圖撲殺這些異端者,然而兩栖的人魚很快退縮回大海裏進行繁殖和休養生息。四十年後,為了報複人類的掃蕩和圍剿,複仇的人魚将體能已經退化嚴重的人類狠狠地虐殺了一番。

那場人類與人魚之戰,幾乎毀滅了人類大部分的現代化設施。戰争持續了五年,人類雖然在體能上落後于人魚,但勝在基礎數量夠多,拼命地制造武器和用人命來填補他們與人魚的差距,最後的結果慘烈得讓人不忍回首。

人魚再怎麽強悍,基數僅有百萬的種群到底還是不能完全稱霸地球,加之對人類的隔閡日益增強,人類與人魚種的通婚變得稀少,種群擴大的速度也在慢慢降低。五年的戰争,最後還是以雙方和談作為了結局。

退居內陸的人類和沿海霸主的人魚看似維持了二十多年的和平,內裏卻仍舊暗潮洶湧。

人類的退化并沒有得到改善,人魚的優勢卻越來越明顯。曾經與人類共同生活過的歷史讓人魚同樣掌握了先進的科技,而他們對科技的依賴性卻遠遠低于軟弱的人類。複雜而艱險的海底生活環境讓人魚始終保持着絕佳的生理素質,而人類對地球造成的破壞也讓人魚深惡痛絕。依賴着水才能生存的人魚采取了各種手段,迫使人類停止了大部分資源開采,最終導致人類因為資源匮乏而出現了局部地區手工工業的重新興起。

人魚逐漸走向巅峰的時候,人類日漸式微,甚至出現了弱者淪為人魚奴隸的情況。

然而人類也并不是待宰的羔羊,退化既然源自于人類的貪圖享樂,只要重新撿回那份血性,人類依舊擁有無限的開拓潛能。

于是又出現了新的人種,一群以提升武裝能力為生活目标的人類——進化人。

進化人并不從事生産,他們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作為人類的軍隊,保護着這個種群不受到其他種群的侵害,當然,目前他們最大的敵人就是人魚。

進化人被人類供養着,強大的進化人甚至擁有與普通人魚一樣的體能和反應力,借助着科技的力量,在暗鬥中,也逐漸成為了一群可以與人魚抗衡的超級軍隊。

然而進化人并非是人類自然進化的産物,這些進化人大多是通過複雜的基因改造,或是後期的魔鬼訓練才成型。十萬人中才有一個人可以成為進化人,他的珍稀程度讓進化人在人類社會的地位宛如舊時的貴族,不需生産,卻能牢牢把控着人類社會的權利高層。

進化人的出現,讓人類社會又分成了三個等級。最上層的,是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進化人,中層,是被稱之為“亞種人”的人群,他們擁有某種方面的特長,卻又不完全稱得上進化人,最後是“普通人”。普通人就是現在已經退化到跑一萬米都能累死掉的人類。他們體能有限,毫無特長,只能做着社會最底層的工作,甚至淪落為人魚的奴隸。

每個階層的巨大差異,讓無數普通人妄想着成為進化人。進化人的非先天性讓不少人看到了希望,人類政府為了維護種群不再退化,同樣鼓勵普通人或者亞種人通過後天鍛煉成為進化人。可那哪是這麽容易的事呢?高強度的訓練,先天的條件,萬裏挑一的難度,都讓普通人成為進化人的道路難于上青天。當死亡率出現了10%這樣的數字時,政府終于開始明令禁止普通人自行修煉成為進化人,而必須通過指定的訓練館來培訓。

可高昂的的訓練費,讓絕大多數的普通人望而卻步。進化人想要維持自己的優越性,刻意擡高了準入門檻,亞種人為了降低普通人帶來的競争壓力,同樣默許了這樣的行為。沒有任何發言權的普通人,則在幾乎觸摸不到的門檻前,沮喪地低下了頭。

即使如此,也有不少普通人在暗處尋找各種途徑成為進化人。黑市的地下拳擊就是其中一條被政府默許的道路。只要成為當年的地下拳王,就能進入軍隊——現在只有進化人才有資格進入。

陶一冉曾經就是地下拳擊場裏的一員。

只是如今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只能默默地蹲在狹小黑暗的房間裏,偷偷地觀看着進化人的訓練視頻,自己琢磨着體能訓練的方法。

電視機裏的人有着強健的體格,肌肉卻并不如電影裏的硬漢那樣誇張,然而每一次攻擊,都帶着令人震懾的速度和力道。訓練模式很簡單,都是以肉體搏擊為主,在嘗到過度依賴機械和電子帶來的後果後,人類開始回到最原始的進化模式。

陶一冉目不轉睛地看着,手臂在半空中跟着比劃,激動過頭了,後腰撞到床邊,疼得他龇牙咧嘴。

盡管屋子狹小到連伸展都困難,少年依舊練得起勁。只是那瘦瘦的胳膊上因為小時候營養不良,到現在都聚集不起多少肌肉來。

等他看得累了,從房間裏出來時,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白海城,一個人口僅兩萬的小城,即使是臨海,從事漁業的人依舊不多。人魚對海洋領域的絕對霸權讓大部分的海洋資源牢牢把控在這些武力值逆天的種族手中,出海打漁的人類必須經過苛刻的篩選,才能獲取漁船出海的通行證,而漁船型號和捕魚技術全都被嚴格限制,每次出海,每艘船能拖回來的魚都難以超過一噸。

陶一冉打工的魚店因為店主是個柔弱的寡婦,自己做不了漁夫,有限的資金也只夠招來兩個經驗一般的小年輕開一條小船出海。如今唯一的搭檔辭工了,陶一冉只能一人到淺海區去撈些不怎麽值錢的小魚。

工作完成後,陶一冉沒有先回家,倒是繞到了附近最熱鬧的紅燈區。一家冷清的酒吧門前,他從兜裏掏出今天老板娘給的工錢,塞給門口一臉橫肉的保安,沿着酒吧旁邊陡峭的樓梯,一路走到了地下。

與外頭冷清的場面不同,走到最裏頭有扇大門,門被打開的瞬間,熱鬧得幾乎要把地下室都給炸開的聲浪一下把陶一冉給震得頓了下腳步。

地下拳擊場,幾乎是每個城市都會存在,血腥而暴戾的黑暗場所。汗臭味、煙熏味、震耳欲聾的噪音,但凡是規矩點兒的普通人都難以容忍,然而陶一冉卻享受地抽了抽鼻子。

他非常懷念。

懷念得甚至牙根發疼。

半斂眼眉,眼底根深蒂固的陰郁被掩蓋在長長的睫毛下,他自嘲地笑了笑,雙手插兜地走了過去。

拳臺上正進行着激烈的搏鬥。純粹肉搏的比拼即使是站在臺下似乎都能聽到拳頭砸在肉體上發出的響聲,臺下的觀衆似乎還嫌不過瘾,大聲嘶吼着要求已經開始占據上風的選手把對方往死裏打。

被這個等級分明的世界壓迫了太久,他們亟需一場見血的盛宴來發洩心底的壓抑。

裁判死死盯着已經開始失去意識的選手,在他昏厥過去前,及時地吹響了哨子,宣告了比賽的結束。

獲勝的拳手激動地爬到了圍欄上,雙手高舉着朝衆人歡呼。

雪片一般的鈔票被觀衆們從臺下扔到了拳臺上,勝者卻絲毫不在意擦着自己身體飄下的錢幣,他嘶吼着,為自己即将擺脫這個地下城堡而感到興奮。

臺下的人越發瘋狂。

他們離進化人太遠,遠得都已經成了奢望,唯有看着這些曾經與自己一樣的普通人踏上進化人的臺階時,他們才能從絕望中舔到丁點的帶着撫慰作用的希望。

沸騰的人群中,少年仰望着擂臺上在錢雨中嘶吼的人,聽着身邊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和叫罵聲,握在兜裏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

遲早,他會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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