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一次自首

那天邵鈞臨走時,特意轉回來,叮囑小禾:“我今天問你這些事兒,你別亂說。”

邵三公子雖然沒操,拉着人純聊天,但是服務費一分沒少給,小費都是按照做全套活兒給的,出手很大方,小禾識趣地點頭:“三爺我明白,我不說。”

邵鈞手掌半握拳捂着嘴,欲言又止:“還有,那個,其他事兒也別亂說……你們經理要是問,你就說操得爽着呢。”

邵鈞其實是臉皮薄,害臊着,怕人傳閑話說他有毛病。

來這種地方你做了才正常,不做的是不是生理上有啥難言之隐?是貨真價實爺們兒不是?

邁出夜店,也不管不顧幾點鐘了,邵鈞給他爸打了個電話:“爸,羅強當初被抓的事兒,我有話問您。”

邵三爺是個沖動的急脾氣,每回幹什麽事兒,說風就是雨,完全不給別人留一絲緩和的餘地。對羅強他還寵着些,對他爸爸親父子間就不懂講客氣了。

大晚上的,十一點多,邵鈞回家,砰砰砰敲他爸爸的卧室門。

他一個月也難得回來露一臉,就因為他來,他繼母就讓邵國鋼弄起來,趕到客房去睡。

于麗華裹了衣服,坐在客房床上,實在太委屈了。

邵國鋼說:“鈞鈞瞧見了又要發脾氣,你一個大人跟那熊孩子計較什麽,甭跟他一般見識。”

于麗華別過臉說:“他是孩子?你兒子多大一人了?……咱倆領證了,合法夫妻,老是這樣算什麽?”

關鍵時刻,兒子還是比老婆重要。

老婆可以一茬一茬地換,兒子永遠最親的。

邵國鋼穿着睡衣,讓他兒子追着追到書房裏。

書房中間一張寬大的寫字臺,桌上文件堆積成山,手邊兩罐圍棋棋子,還擺着父子二人并肩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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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倆在桌子兩側對坐,就跟下屬找領導談話似的,互相嚴肅地看着。邵國鋼簡單利落就一句話:“邵鈞,監獄不要幹了,我不放心你的人身安全,我已經替你安排好,過幾天到你們局裏上班。”

邵鈞也很幹脆:“成,走就走。”

邵鈞的話還沒說完:“可是有些事我想知道,您告訴我實話。”

邵國鋼說:“你問。”

他前幾天跟兒子談調職的事,邵鈞死寧着不肯答應,沒想到今天這麽痛快,邵局也納悶兒。

邵鈞思路轉得飛快,連珠炮似的:“這些天我工作開展得不太順,有我自己沖動失誤的地方,犯人心裏也抵觸,有疙瘩,工作上我交接清楚了再走。我問您,羅強究竟怎麽被你們擒獲的?爸,我還以為您特牛掰,懷揣雙槍智勇雙全公路上單人匹馬力戰匪徒迫使對方繳槍投降什麽的,合着不是您親手抓的?這人最後是自首的?!”

邵國鋼沉着臉:“犯人自首有問題嗎?節約警力,減少傷亡,體現國法的威嚴,政府的寬大。”

邵鈞掏出手機,亮出他從網上搜來的一幅新聞題圖:“羅強自首,跟這張照片有關,對嗎?”

新聞标題大約是“公安部大力整頓掃黃打黑戰果卓著,京城涉黑集團匪首今落法網”雲雲。

照片裏的人不是羅強,而是羅家老三羅戰。

羅戰兩條胳膊被反綁铐牢,由四名特警持槍押解,鐵灰色的槍管抵住後脖子,像是下一秒就要上刑場處決了。

這類照片其實較少公開,犯人也有人權,出鏡一般腦袋上罩個黑頭套,或者給個模糊側臉,像羅戰這麽上鏡頭的,少見。

兩年前各大門戶網站都轉載過這條新聞,當時邵鈞也浏覽過,就沒放在心上。

如今回頭再看,羅小三兒這張臉,眉毛眼睛鼻子長得,簡直跟羅強一個模子翻刻出來,怪不得哥倆那麽親……

那天邵鈞終于弄明白了,羅強這厮怎麽進監獄的,又為啥對他爸爸心懷怨恨。

當初上峰下發收網令,公安系統全體出動,開展了一場規模浩大的獵鷹行動。潛伏于這座城市地下盤根錯節頑固嚣張的涉黑集團,那一年被掃得七零八落,哀鴻遍野,大哥級人物紛紛落網,伏法,這裏邊就有皇城根兒的尤二爺,後海譚五爺的兒子,龍潭湖的吊鬼李,還有西四八大胡同的羅氏兄弟,那年月江湖上盛極一時的“京城四霸”。

最先落網的人是羅戰。羅戰在北京機場被捕,立即關押不允許親屬探視。在拘留室裏受審時,他還沒弄清楚,他哥到底是不是跑掉了。

審他的人對他說,羅三兒,你老實交代案情吧,你哥我們已經抓住了,你現在頑抗不招,是對你哥不利,等你哥哥那邊兒招了也兜不住你。

羅戰在這種情勢下,向公安坦白從寬。

然而,羅戰即使把他知道的情況從肚子裏都倒出來,也沒用,他不是龍頭老大。他既沒殺過人,也沒藏過毒運過槍,沒做過大案。羅小三兒的經營和房産全部是他哥白送給他的,諸多核心內情他完全不清楚。羅強如若不能歸案,這案子就不算結。

事實上,羅老二當時恰好不在北京,聽見風聲就跑路了。

公安部下發A級通緝令,全國追堵搜捕羅強。

上峰逼迫下屬結案,趕在十X大之前,限令期限必須破案。那時候邵國鋼還是副局,主管刑偵一攤,親自出馬,日以繼夜,兵分若幹路,一直追到雲貴邊境,甚至調動了當地的武警,帶着重武器搜山。

羅強早年在邊境混過,反偵查和野外生存能力很強,沒走高速路和大城市,化裝潛伏進山。

那一路把公安幹警累壞了,一次又一次撲空,只能一路追着撿羅強跑爛了的鞋子、喝剩下的易拉罐,或者搜山搜到被打暈的同伴,槍還被搶了。這次行動遭到內部點名批評,上頭的人大發雷霆,嚴厲斥責。

在這種情況下,局裏內部經過各種方案的斟酌讨論,最終決定在網上大量發布羅家老三被捕的照片,逼羅強投降。

邵鈞雙手合十掩在唇邊,倆眼發直,喃喃道:“所以就這麽着,那熊玩意兒……自投羅網了?”

邵國鋼正襟危坐,點點頭:“羅老二這個人,外人都以為他沒心沒肝,極其兇惡殘忍,其實我們那時研究了很長時間,關于他的資料有一櫃子,對付這種人就是要攻心,他有他的一個最致命弱點。”

“他姥姥的……”邵鈞挪開視線,嘴角忍不住扯動,“這混蛋的致命弱點就是他那個寶貝弟弟!”

邵局長經驗豐富的一名老公安,那時候愣是沒聽出來,寶貝兒子從全身上下每一粒毛孔往外冒的一股子酸味兒……

邵鈞知道的其實一點兒不比他爸爸少。

邵國鋼一定不知道當年西四小胡同裏的那段艱難歲月。

邵國鋼一定不知道羅小三兒小時候吃的誰做的飯,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弟弟,誰因為小三兒被人欺負當街抄家夥與人群毆最後進了少管所,一腳蹚進地獄,誤了半輩子。

羅強那時已經越過邊境,進入緬甸,完全可以帶着錢遠走高飛,一生逍遙法外。

公安傳出消息,也讓道上的人幫忙遞話,羅三兒已經伏法,羅強你倘若移民了一輩子不回來,就是坑死你弟弟。

羅老二你自己應該判的二十年刑期,再加上羅三兒的十年,就是三十年,你不回來,你弟弟就一個人替你背這三十年,羅戰這輩子就甭想從監獄出來。

照片和消息出來之後,沒出三天,大夥都沒料到有這麽快,這麽容易,羅強在邊境向邊防軍繳槍自首。

羅強自首時就提了一個要求:“能不能把小三兒那十年刑期也加我頭上?”

“老子不吝坐三十年牢,我們家小三兒小屁孩子一個,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幹過,手裏拿把刀他也就能在廚房殺只雞,把人放了吧。”

羅強那一仗與公安結仇,亦是事出有因。

在道上人眼裏,報複禍事不及父母血親,邵局用這招釜底抽薪親情攻勢逼迫羅強自首,就是不講江湖道義,勝之不武。而且羅強還發現,小三兒在審訊室和看守所裏,吃了不少苦頭。

邵鈞挑眉問:“爸,您不會也搞刑訊逼供那一套吧?”

邵國鋼冷眉肅目地抽着煙,一字一句:“你爸不會。”

邵鈞也傾向于信他爸爸。在工作這方面,邵國鋼一向行得很正,又頗有辦案技術能力,因此在打黑卓有成效之後一年領導班子換屆,邵國鋼因辦案有功,從副手提拔到正職。

邵鈞是信不過下邊兒有些人,審訊室裏喂些重料是常事,好幾天不給吃飯,不讓睡覺,不給上廁所,毆打,用家人威脅,甚至把人吊在窗戶棱上只讓腳尖沾地……這些事兒并不鮮見。

從邵國鋼的角度講,他也并沒做錯什麽。他是一名從業三十年的老警察,而羅強是匪;貓捉老鼠,警察抓罪犯,讓你認罪伏法,天經地義,天理昭彰,老子難道栽贓冤枉羅老二了嗎?

況且,公安部門辦案收網,用家屬做文章,勸解犯罪分子投案自首,這是常用的有效手段,并未違反任何條例。

然而,在羅強眼裏,他個做哥哥的,沒護住弟弟,讓小三兒吃了苦、遭了罪,浮華落空,家財散盡,那是做哥哥的太沒用!

邵國鋼等于是踩着他們哥倆的腦袋,“爬”上了正局長的位置。

老子在你邵局長這裏栽過的跟頭,總有一天咱還要找回來呢,這能算完嗎?就算咱坐牢受到感召看淡想開了,放過這一茬兒,可是,老子有一天要是跟你邵家的小崽子牽連出瓜葛……咱對得起小三兒嗎?

老子這輩子幹什麽的?我羅強就是匪,生下來吃這碗飯,要是哪一天改頭換面棄暗投明了,老子對得起這些年恣意張揚血海刀山蹚出來的這條道嗎?!

羅強當時在看守所裏,花錢請了京城最有名的幾個刑事案律師,搜集各種證據,反告公安對羅小三兒刑訊逼供。

雙方就這一點在法庭上扯皮了幾個回合,案子遲遲未判,拖了挺久。也正是這樣,羅家兄弟前後腳在看守所裏關了有一年多,才最終領到判決書而下獄。

民告官很難,要想告倒政府部門國家機器那簡直難于登天,尤其是刑訊逼供這類敏感事件。羅強最終也沒能為他家小三兒讨到一個說法,這事兒被法院不了了之,羅強因此心裏埋了深刻的怨恨。

羅強在唯一一次與邵局長面對面的審訊交鋒中,明明白白地甩給邵國鋼一句話:“老子今兒個落在你們手裏,要殺要剮随你,但是你甭欺負我弟弟。你欺負他了,我告訴你,将來,你的人,別落在我手心兒裏。”

你的人別落在我手心兒裏。

曾經放過的這句狠話,邵國鋼記着,羅強可也沒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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