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采石場
此時正值八月,北方的酷夏,雨水頻繁。
燕山山脈一線像奔騰起伏的馬背,綿延的山脊讓雨水沖刷成灰綠色,被遠處咆哮的烏雲吞沒。
雨後的空氣很新鮮,廠房裏氣氛卻顯得枯燥,百無聊賴。
七班的勞動小組,個個悶頭磨石料,懶得擡頭,沒有勞動模範帶頭,幹活兒都缺乏生氣。他們班大鋪不在監區,這幾日已經調到采石場的施工隊工作。
邵鈞今兒一早再來值班,辦公樓裏同事瞧他的眼神都不一樣。
“小邵,你咋還來上班?快調走了吧?”
“少爺,去宣委了?可真是好地方啊……”
“到了局裏,發的警服都比咱們這兒利索帥吧……”
跟他打招呼的同事,一個個口氣裏透着極度的羨慕與眼紅,眼瞅着邵三爺就要逃出清河農場的苦海,投奔光明,一個城市戶口年輕有為的五好青年應該去的地方。
田隊長看邵三爺那眼神也酸不溜丢的。田正義每晚睡在宿舍裏,夜裏做夢都想摟着媳婦,想要調走,跟領導打報告掰扯這事兒掰了兩年,領導說現在基層缺人,愣就壓着沒批。
他這還沒批,邵鈞的調職先批了,來了一年多,轉眼就要調走,把宣傳口的名額占上,走局裏文職高層路線去了。
還是忒麽上邊兒有人,這年月,無論在哪兒混,就是倆字,拼爹!田隊長心裏郁悶着。
邵鈞心裏也沒舒服。他再回到三監區,已經見不到羅強這人。
那夜,父子難得坐下來談案子,邵國鋼研讀着邵鈞的神情,警覺地問:“鈞鈞,你打聽羅強做什麽?……你也太關心這個犯人了。”
邵局當時腦子裏想岔了。他朝另一個方向想了,兒子整天跟這些犯人混,難免與其中某些人稱兄道弟,羅老二樹大根深,有人有錢有勢,在牢號裏上下打點,邵鈞這是拿了對方生意上的好處?……
邵鈞反而輕松篤定了許多:“我現在都明白了,就這麽個事,不至于的,我就不信羅老二還想怎麽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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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羅強跟您有梁子,不對付,我想把這個扣兒解開。”
邵鈞心裏這麽想的,就算将來不在一處混,倆人再回不到從前的哥們兒義氣,也要跟羅強把話說明白。
他就想問羅老二一句話:你為了羅小三兒你心甘情願自首入獄,你現在能為另一個人改造從良重新做人嗎?
在一條道上蹚那麽久,你還願意回頭嗎?
在事業上,邵三爺跟他爹是一路,也算個公安世家,可是在感情上,他已經無法抗拒地偏向羅強。一個身子騎在黑白兩條道上,仿佛兩股力量撕扯着他,揪着他的心,快要把人扯成兩個瓣子。
羅老二親手做下的那些案子,哪一條都夠判他好些年。這種人認罪伏法是天經地義,邵三爺覺着國法沒錯,他爸爸也沒錯,錯在羅強,這王八蛋當年也在年少沖動的年紀,一朝走錯了,坐牢是自己選的一條黑路。
他現在就是陪着羅強走這條路,他陪得也心甘情願。
用十五年能改變羅強這樣一個人嗎?
如果改變不了,就陪他十五年,又如何?
邵鈞在廠房裏巡視,從胡岩身旁走過。
小狐貍今天郁郁寡歡,一早上沒說話,魂兒都跟着他家老大飛去采石場了。
胡岩從眼睫毛下瞟邵鈞,倆人誰心裏都不爽,互相較勁似的瞪了一眼。胡岩固執的嘴角似乎是在說,邵警官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看我不爽你調我走,你把我踢出去啊,你咋能讓強哥走?你為啥不攔着他,去那地方吃苦?!
胡岩原本也跟着舉手,申請去挖石頭,施工隊的頭兒直接把這小子給斃了,就你這小矬個兒,細胳膊腿,還沒那鐵鍬把子粗呢,你是能鏟石頭啊還是能扛大包?
胡岩收好工具,站起身排隊去吃中午飯,從邵鈞身邊兒過,用蚊子聲哼道:“邵警官,我耍單,您也耍單呢?”
邵鈞眼一斜,嘴也橫着:“皮癢了你。”
狐貍仗着那點小聰明,特愛多嘴,邵鈞有時候恨得牙床子上火,等着的,這小崽子早晚死在他那張賤嘴上!
邵鈞中午從獄警小竈裏盛了一大勺紅燒帶魚,帶着漂亮的紅色醬汁。
京津一帶的人都好這個重口,做菜喜歡狂擱糖鹽醬醋,顏色濃豔,口感濃郁爽烈。邵小三兒從小愛吃魚,別人都嫌帶魚腥,邵鈞覺着那就是魚的香味兒。
捧着飯盆走在辦公樓樓道裏,幾個同事急匆匆跑過去,樓道裏有人打電話,焦急喊着什麽。
“什麽?這他媽才幹幾天?他們怎麽搞的?”
“我就說咱們監區的人不去幹那個!都他媽拿人當牲口用的!”
邵鈞扭頭問了一句:“咋了?”
同事神情焦躁地回道:“采石場忒麽出事兒了,炸死人了!”
邵鈞驀地驚呆:“啥?……怎麽會!”
那同事是專門分管這方面業務的,正撮火着,沒好臉地說:“能不出事兒嗎,都什麽年代了還整那質檢不合格的土炸藥,都他媽不拿犯人當人!”
“他不拿犯人當人沒關系,可這人是咱們隊的人,真出了事兒還不得咱們挨批被調查,監獄裏每次死傷個把人,上上下下查個底兒掉!”
邵鈞腦子裏嗡得一聲,耳鼓瘋狂地鳴叫。
“你說,誰給炸死了?……咱們隊的人?”邵鈞抖着聲音問。
“我他媽也不知道!我得趕緊聯系清河醫院派人去看一趟,他大爺的!”同事摞下一句,急匆匆跑了。
邵鈞端着飯盆呆立,站在昏暗的樓道裏,樓道盡頭透亮的小窗在眼膜上淩亂地晃動。
一大隊自願去采石場做工的犯人,一共就仨人。
其中一個是羅強。
誰炸死了?
你說誰他媽的炸死了?!
那天,邵鈞連辦公室都沒回,直接從樓道裏沖出去的。
他身後的樓道裏扣着一只打翻的飯盆,他最愛吃的紅燒帶魚,一口都沒來得及吃上……
“嗳?少爺,您哪兒去?今兒不是你值班嗎?”
身後有人喊他。
“采石場出事兒了我得去看看!……我必須去看看!!!”
邵鈞頭也不回,瘋跑出去,臉都白了。
建工集團的施工隊,幾乎每年都從清河農場招臨時工,犯人價格低廉,手腳利索,肯吃苦,又是身材健碩腿腳粗壯的老爺們兒,所以他們喜歡用犯人。
從監獄系統的角度講,領導也樂意承接這種活兒。現在各個監獄都搞自主承包,私營搞活,利用各種渠道給自家單位玩兒命創收。業務收入不僅作為犯人的工資,也關乎獄警們的獎金津貼,各種效益上的好處。
當然,同事們也都傳,施工隊負責人跟監獄長聽說是遠房親戚熟人,私底下指不定從中賺到多少好處。在這個經濟飛速發展瘋狂拔高GDP的年代,建築行業也是現如今最黑心最暴利的行當之一。
邵鈞心裏胡思亂想着這些,嘴唇抖着把從上到下這撥廢物蛋一通大罵,驅車狂奔在鄉間土路上。
出了他們監獄的外圍大鐵門,距離采石場尚有相當遠一段距離,做工的犯人們當時是戴着鐐讓大卡車拉到那地方的。
連日陣雨,郊區的道路十分泥濘,邵鈞開的是他們監區的公車,那輛半新不舊的索納塔,車幫上還噴着“清河三監區”字樣。車底盤太低,在坑窪不平的道路上勇猛地驅動,颠簸,颠得邵鈞心肝肺都快給晃蕩出來了,快要急瘋了……
他的車子開近采石場工地,眼前是一塊高聳的山岩,鬼斧天工劈開的石壁陡峭而鋒利,一側被炸開個兩丈高的大洞,碎石崩塌散落,覆蓋起方圓一百多米的地界,挖掘機都被半掩半埋在石頭堆裏。
人群聚集,聲音嘈雜。
邵鈞棄車狂奔,撥開人群,地上散落着破損的麻袋包,鐵鍬,鏟子,零散工具,上面都蒙了一層硝石火藥燒灼過的焦痕。
“你們他媽搞什麽,怎麽回事兒,都怎麽搞的!!!”邵鈞暴躁地吼。
邵鈞沖上石頭堆,翻那些破爛兒,眼角一掃,瞅見一只黑布鞋。
厚底黑面的布鞋,內聯升老店出品,鞋底都燒穿了,焦黑焦黑的,在灰白色的石堆上極醒目,刺眼……
邵鈞拾了羅強的鞋,站在石頭堆上茫然四顧,渾身發抖,聲嘶力竭。
“你們幹什麽吃的!”
“人呢,老子隊裏的人呢!!!”
“啊!!!!!!!!!!!!!”
邵三爺平生第一次有種沖動,想要拿刀砍人。
他手裏要是有一把刀,真能掄圓了照着周圍一圈人腦袋砍瓜切菜。
終于明白當初在西四大街上,羅強為啥能連自己命和前途都不顧,就為他爸爸和他家小三兒,掄着角鐵和三棱刀與人鏖戰。
自己最在乎的人,受委屈了,受傷害了,鹽打哪鹹,醋打哪酸,遇上這種事,不暴跳的那還是爺們兒嗎?
邵鈞當時那心态就是豁出去了,誰讓羅強吃苦受罪了,他絕對能找人拼命。
幾個工頭正焦頭爛額着,估算耽誤工期的損失,瞧見穿制服的來了,回了一句:“沒事,沒大事兒……”
“……”
邵鈞怔怔地盯着那幾個人。
“……沒你媽逼的大事兒!”
邵鈞額角的青筋爆起來,脫口罵娘。
“死人了是嗎?什麽算大事兒?”
“人命不是大事!我操你祖宗!!!!!”
他沖上去揪那個工頭的衣領子,一拳掄上去……
他在這兒急赤白臉地拉扯着,旁邊兒一群人圍着勸解,別打,犯不着的,沒事兒,根本就沒死人!
做工的犯人們臨時安頓在工棚裏休息,外圍有數名武警端槍警戒。
邵鈞急吼吼地跑進去,一個一個扒拉那一群滿腦袋挂着石頭渣子灰頭土臉的人,沒找着羅強。
“我們隊的人呢?……我們那幾個人呢?!”
邵鈞團團轉。
這一回,是真嘗着了牽挂的滋味兒。心裏藏着個大活人,有一天那人突然從自個兒眼前消失了,一路追都追不回來。這一路哪怕跑到天邊,也得把人追回來,拿鐵鏈鐵索拴起來,不準再亂跑了……
邵鈞心裏急,惱火,委屈,揪心,恨羅強恨得牙都疼了。
在場管事兒的和犯人們七嘴八舌議論,邵鈞後來才整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那天,施工隊上進度,上了大型挖掘機,要炸山開石頭。工頭拉了一車炸藥雷管等爆破工具,拉到山腳下。那車炸藥是小工廠假冒僞劣的三無産品,不知怎的,出問題了。
當時幾個犯人正在裝卸炸藥包。不遠處,羅強費力地推了一車石頭,沿着小土路走過去。
炸藥和麻袋包中間濺出火星,濃烈恐怖的硝石氣味撲鼻而來。
“不好,要炸,快跑!跑啊!!!!!”
雷管轉瞬間就爆炸了,小推車、手裏的工具被震上天,煙塵鋪天蓋地,争先恐後湧入鼻孔和口腔。
漫天的碎石粉渣蓋下來,地上炸出一個坑,幾乎把羅強半個身子陷下去……
羅強掙紮着往外爬,跑,吼着其他人快跑。
有人被瞬間強大的氣浪掀翻,震暈過去,沖擊波震癱了半徑五十米之內所有的人,在地上翻滾。
有人身上被火舌燎着了,衣服“噗”、“噗”地冒火,一眨眼的功夫,就燒起來了……
羅強扭頭一看。
他顧不上炸藥再次爆炸的危險,沖回去,拼命往外拖身上着火的那個人,把人拖出爆炸的波及地帶。
火舌撲面而來,幾乎舔到他眉毛,腦門熏黑了一層。
“救命,救命啊!……啊!!!!!!!”
着火的人拼命扭動,掙紮,一雙眼與羅強對上,極度驚恐淩亂的眼神混合着求生的強烈欲望,痛苦地嚎叫。這人正是他們一大隊三班的班頭賴紅兵(老癞子的大名兒),剛才搬炸藥包被氣浪掀過來的。
“打幾個滾,打滾把火滅了!”
羅強吼着。
羅強順手拎起一條破麻袋,拼命撲打這人身上的火,往上蓋土,拍打,把吐着紅信子的火苗撲滅……
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所有人都呆了,都沒反應過來。
生死一線,求生是本能,都忙着自顧逃命,誰顧得上誰?
能不能撿回一條命,也就是那幾分鐘的事兒。
羅強滿臉挂着黑土渣,豹眼圓睜,脖頸上青筋跳動,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噗”,一口吐掉嘴裏混合着唾液的土沫子。
老癞子死裏逃生,驚魂未定,仰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羅強,顫抖着,說不出話……
危急關頭,倘若不是羅老二把他拖出來,他很可能就被埋在石頭堆裏,燒死了。
羅強寬闊的身影立在硝煙彌漫的碎石山上,兩只大手沾滿血跡,濃重的五官遍布細碎傷痕,印堂讓火熏成焦黑,口裏呼出的氣都夾雜着火星兒,活像地獄裏蹚着火走出來的一尊修羅……
老癞子當場讓人拿擔架擡走。
這人躺在擔架上,嘴裏唠唠叨叨念着什麽,費力地扭過頭去,眼珠轉動,瞥向硝煙迷霧中羅強黢黑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