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端陽節午後,李夫人帶着劉绮瑤去祭拜靈惠夫人(媽祖娘娘)。
因上次北上臨安之前,她也去拜了,沿途之中乃順風順水,因此這一次更加堅持、堅信,一來為了還願;二來想祈求李都勻夫婦北上平安。
靈惠夫人在海商興盛的泉州城中有多個宮廟,她們選了距離李府較近的。
“息婦,三郎此後就要交給你照應了,你夫妻二人到了臨安,只有彼此,因而你凡事多留心一些,男兒比較粗心,不比我們女人家。”祭拜完畢,出了宮廟,在回府的路上李夫人交代一番。
劉绮瑤應道:“阿婆放心,息婦會的。只是此後一別,息婦再不能于阿婆跟前侍奉,您自個兒要多多保重自己。”
“息婦也放心罷,我的身體還算硬朗,一定能等到抱孫兒的那一日,如今月兒已有了的,你和三郎想也快了的。只是,不能在你們身邊,我很不放心。”李夫人邊說邊笑。
劉绮瑤一陣心虛,她和李都勻的狀況根本不是婆婆所想的那樣,因而避重就輕回道:“阿婆有何不放心的?”
李夫人湊到劉绮瑤耳邊,悄悄說道:“你上了臨安,若是有了身孕,身邊又沒有個老人,我自然不放心。”
“阿婆多慮了,若到時果真如此,我必當來信求助阿婆,如何?”
“如此甚好。”李夫人又笑。
劉绮瑤總是有能夠給身邊的人帶來快樂的能力,除了貌美養眼,性格亦是極好的,不驕不矜、不拿架子,又落落大方,是個愛笑的。
她們四人回到李府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因明天午後将要啓程,劉绮瑤便回到院子,再次欽點所帶之物,以防明日慌亂。
在她快确認好一切物件之時,李都勻回來了。
劉绮瑤正好有事問他:“三郎,你我到了臨安之後,住哪裏?”
“我大哥家。”李都勻道,其實他并不太想住在他大哥家裏,一來他與他大哥無甚麽共同語言;二來他亦覺得他嫂嫂人冷淡,總覺局促,只是一時間別無選擇。
“我還想,我家臨安的宅院常年空着,只有我爹爹和大哥上京述職、辦事之時偶爾一住,若不然我們亦可以住那裏。既如此,住大哥那裏也是好的。”劉绮瑤話雖如此,但其實亦與李都勻一樣,十分不願住到李都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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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肯定不依的,還是死了那條心罷。”李都勻看出了她和自己一樣的心思,因而如此斷了自己和她的妄想。
“也好,到了臨安,我且多陪嫂嫂散散悶,大家心情好了,家裏的氣氛自然便輕松了。”劉绮瑤見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亦十分坦然。
“那就有勞娘子。”
“三郎,你看看你還有甚麽需要帶的,別落了緊要的東西”
“我只有一樣要緊的,你幫我看看可有放到包袱裏?”
“是什麽要緊的,你放在哪兒?”
“在我書箱裏,夾在我那本丹青筆記之中的一封書信。”
劉绮瑤依言,從他的黃花梨木書箱的最上層拿出了那一本筆記,一打開果見裏面夾着一張兩對折信箋。“在了的,可是這個麽?”她将打開的筆記遞到李都勻面前。
“是的,這是我父親為我書的推薦信。”李都勻道。
“入畫院所用的麽?”
“正是,父親和趙千裏是至交好友,若此去能拜他為師我定能受益匪淺。”
“我曾聽我大哥講過,這趙千裏是皇親宗室,可真?”
“正是他,亦不知大舅子上哪得到趙千裏的作品,上次我曾在他的寶藏室中見過的,确是趙千裏真跡。”
劉绮瑤聽李都勻如此一說,乃又小心地将筆記合上,放入書箱之中,然後将其蓋子關上扣好。“差點忘了。”她一聲大叫,走到她平時放頭釵、飾品的櫃前,打開其中的一個小櫃,拿出一個木盒。
“是什麽?”
“是上月在街上遇到的孫道長給的玉佩!”
“你還當真了?”
“民間無人使用雕龍玉佩,且我看這玉的品貌是不俗的,況你是那道長的恩人,他怎會相欺?且帶上罷。”劉绮瑤說着,乃将那盒子放到自己的妝奁箱中。
此時,他們的偏房之中已放了兩挑衣箧,一挑食櫃,五六個箱子。
李都勻問小樟:“拉貨的馬車可已備好?”
“三郎君,已備了兩車拉貨的,一輛乘坐的,可夠嗎?”小樟問。
“應是夠了的,到了臨安,缺什麽再買不遲。”
五月初六那日,用了早膳後,李都勻夫婦乃拜別家人,将啓程之時,李夫人忽給李都勻塞了一個小小的囊袋。
“娘,這是何物?”李都勻問道。
“這是我們花園裏你小時候與你父親所栽的羅漢松樹下曬幹的土,你帶着罷。”
“阿婆,這土有何用?”劉绮瑤聞言乃問道。
“亦無甚用,只不過是故土之物,做個念想罷了。”李夫人笑說。
“爹娘,孩兒拜別,二老珍重身體。”李都勻拜了拜他父母。
“你們且去罷,到了臨安,好生用功。”李老爺道。
李都勻攜劉绮瑤上了馬車,春春和夏夏亦同他們上了同一輛。
後面跟着拉貨的馬車,小樟和小桂上了貨較少的那一輛。
車子搖搖晃晃,向客船港口的方向去了。李氏夫婦站在大門外的臺階上,一直望着那馬車,直到車子拐到另一條街道、沒了身影,方才轉身進去。
李都勻一行到碼頭之時,趙憶棕的家仆已經在往船上搬物什。
那一艘大客船是劉礦主特意包下的,他生怕女兒乘小船沿途勞頓不堪,因此出資包了這穩重的大船,這船量乘坐一二百人乃不在話下,然現在即便加上趙憶棕一行,以及船員他們亦不過六七十人。
馬車停下,小樟和小桂忙去搬貨上船,李都勻帶着劉绮瑤到一旁的鋪子裏,與店小二要了茶,坐下休息。
他二人才坐下,只見趙憶棕忽從一旁出來,背對着他們搖着扇子向卸貨的地方走去,兩人同時看着他的背影,心裏都是複雜的。
趙憶棕轉身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收回盯着他的目光。
他雖未發現李都勻他們适才在望着他,然已看到茶鋪裏的二人,于是朝他們大步走來,及至挨近,他如同那些不請自來之人,不待對方邀請,便已在他們身旁坐下。
“店家,再來一個茶杯。”李都勻見店家恰經過身旁,乃道。
趙憶棕收攏紙扇,道:“終是到了出發的這一天。”
“趙兄似乎很期待此行,不知此番北上所為何事?”李都勻問他。
“說來只怕李兄不信,我是要去學習的。”趙憶棕苦苦一笑,連他自己亦不信。
“怎會?京城中書院衆多,選擇亦多,我們不愛學習,終歸有別的愛好、別的可學。”李都勻并為料想到,趙憶棕北上不過是為了見劉绮瑤。
“李兄所言甚是,京城之中氣象大、天地寬,聽語氣,你北上亦是為了學業麽?”趙憶棕道。
“正是如此,與趙兄一樣,同為學習。”
劉绮瑤一邊聽着他們寒暄,一邊想着到了臨安之後要如何游覽,猜想着京城之中的新奇事物,以及那聞名遐迩的西湖……若趙姐姐見了她會是什麽表情、心情?諸如此類的。
她看了李都勻一眼,若他再見趙姐姐呢?頓覺酸溜溜的。
不久,他們所帶之物已全都搬上了船,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并未聊什麽緊要事情,後小厮過來傳話,說綱首令上船,于是便起身,上了那大客船。
此客船乃是三層樓船,綱首帶着他們入了客艙,那客艙在二層,甚是寬敞,裝飾亦十分舒适。李都勻與劉绮瑤住了一號客艙,趙憶棕住了二號,其餘人等亦同住二樓客艙中。
這客船上同時備有膳廳,以及茶室,真乃遠航船舶,配備十分齊全,連船員亦分成兩班,晝夜交替掌舵、踏槳、巡視航情,以及為船客提供便利。
午時過後,稿師水手踏動槳輪,福船啓動,緩緩地離開港口。
天氣是和美的,海風徐徐,載着他們的大船從萬船叢中漸漸游離,及至出了港口,船員調整了帆向,乘着風,船速快了,朝北的方向駛去。
因到了平日裏午睡的時間,進入客艙之後,才一坐下不久,李都勻便昏昏欲睡,劉绮瑤見他睜眼吃力,便道:“你且躺一會子,若不然要暈船的。”
李都勻眯瞪着眼睛,回道:“那我睡一會兒。”說着脫去木屐,擡腿上床合衣躺下了。
劉绮瑤見他只抱着胸側躺,怕他睡着以後會着涼,因而展開被巾幫他披上去。
因聽着艙外海浪澎湃,水聲湧湧,她見他睡着了,便出了艙房,來到春春和夏夏的那間,她扣了扣門,開門的是春春。
“姑娘,請進吧。”春春道。
劉绮瑤進去後,夏夏道:“姑娘你看,我被春春排擠的,只得了這張小床。”
“我知道春春是個霸道的,你今兒就讓了她,到了臨安我給你安排一張大的。”劉绮瑤笑,原來這客艙的床竟是大小不一的,想必這是為帶小孩出行的船客準備的,那小床有上下兩層。
“姑娘,夏夏是個瘦的,那細細的床正适合她,我這樣的身量是裝不下去的。”春春道。
她們主仆三人說笑了一番,後劉绮瑤便說要去外頭吹吹風,便起身離開。
春春放下手中的事情,跟了出去,留下夏夏拾掇行李。
她們來到甲板上,此時船上三張帆已全部張開,借着風勢,航速快如奔馬。
只見泉州已經被甩得好遠,縮成一塊土丘。
海風吹得她二人裙裾和頭發輕輕飄揚。
船頭的甲板上別無他人,劉绮瑤道:“春春,你看這大海,和我們此前在泉州城海邊看的可有何不同?”
“姑娘,這海上空無一物,只有更多的水而已,不都一樣的麽?”春春茫然回答。
“站到這船上,大海驟然壯闊許多,而自己卻仿佛變小了,大約是遠離了土地,以前竟不知大海的邊際比自己預想中更遙更遠。”
劉绮瑤的聲音恰被海風吹到了她身後不遠處的趙憶棕耳邊。
“劉姑娘可曾聽說下南洋營商的船舶曾在海上飄搖數月不曾着陸的事跡,”趙憶棕走過來,接道,“這大海,只恐怕比我們所居住的陸地還要闊大。”
春春見趙憶棕走過來,便退到一丈開外的地方。
“趙二哥,”劉绮瑤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看了看他,“我曾聽我叔父這樣講過,莫非你曾下過南洋?”
“并不曾,但或許以後會。”趙憶棕看向遠方,心中想着,此去臨安返回泉州,年末出發亦未可定。
“趙二哥是個愛冒險的,聽聞下南洋風大浪大,且常有海盜出沒,頗為艱難危險。”
“我确不喜平淡的生活,你可知我此去想學何學問麽?”
劉绮瑤見趙憶棕與自己靠得太近,便搖搖頭,接着推脫道:“這兒風大,我先回去了。”
海風遠遠沒有達到大的程度,趙憶棕知道她是想回避自己,道:“在這兒陪我說一會兒話!”
劉绮瑤愣了一下,不是很确定他是在請求還是命令,因而回道:“改日吧,待李三郎醒來,我們再一同玩耍。”
“我說的是你,我并不想和李三郎聊天。”
“趙二哥見諒,你我男女有別,實在不便獨處。”
“你若走開的話,我便将我對你的心意告訴李三郎!”早在梅花溪茶坊時趙憶棕已對李都勻間接說過,然此時他所以這麽說,一是想試探劉绮瑤有沒有将此前江邊之事告知李都勻,二是看看她對此介不介意。
“随便你!”劉绮瑤看着他,鎮定地說完便轉身離去了。
趙憶棕被刺了一下,看着劉绮瑤頭也不回的離去,實在無比厭惡自己卑微的模樣!
“回頭試看,你到底能不能真的随便我!”他自言自語道。
當趙憶棕決定邪惡的時候,他總會黑暗到底,即便傷害自己亦再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