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李都勻聽劉绮瑤問起,方又想起了與他哥哥之間的不快事情,他的臉本是側向外的,為了好答話便将面龐扭朝裏面,結果在暗暗的燈光下,二人四目相對。
兩人互相凝視了一會兒,又不約而同低下眼簾。
“不過是讀書之事!”李都勻的語氣聽起來沉沉的。
“那讀書之事有何可争執的,早前你不是已經答應過要好好讀書麽?”
“我幾時說過?”
“此前你我在書房裏比字,那日你說了的,說不能在畫畫上再浪費功夫!”
李都勻料不到她竟記得如此清楚,那時他不過是急中扯謊,為的不過是想掩住私心,如今他心中已再無任何隐瞞,因而坦誠道:“娘子,對不住!那一日是我心虛說了違心的謊話,我怕你見到趙姑娘的畫像才那般講。”
“三郎,你可還有什麽瞞着我的事情麽?”
“我李都勻對劉绮瑤已無任何隐瞞,現只如同那赤子一般純誠了。”
“那便好,若不然以後我再無法與趙姐姐相見。”
“你為何還要見她?”
“此前我書信給她時曾表明期待重逢,此一者;再者,我與她情同姐妹,自然要見;三者,趙二哥到了臨安,自然與她要見,你與他之前所發生的事情自然是瞞不過的,此亦要說清楚;最後,我亦不想失去知己。”
李都勻聽她提起趙憶棕,只覺得心中不快,道:“你們姐妹見便見,為何要把趙憶棕也拉進來?”
劉绮瑤見他聽差了,解釋道:“我是說,趙二哥到了臨安,趙姐姐自然知道我在臨安,因此豈有不相見之理?我從頭到尾說的只有趙姐姐,把趙二哥拉進來的是你。”她發現他在吃醋,不自覺地笑了。
“随你罷,反正我也不能把你綁起來,總之我是不能再見他了。”
“哪個,她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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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都不必再見了。”
“你可是心虛?”劉绮瑤雖心有芥蒂,但從未想過反對他與趙家兄妹再見,然事已至此,相見不若不見。
“對你心虛的事情,除了寫字那一天之外,我李都勻一件都未曾做過。過去發生的種種,再無力改變,且你也不必對那種輕薄的感情耿耿于懷,若非你們提起,那些在我心中早已淡了的,即便我再見趙姑娘,心中已不會再起漣漪,因為我已經遇到更好的,更值得我守護的了。”李都勻料想她又想起畫像和提親之事,便賭氣似地再一次将自己的真實想法全部道出。
劉绮瑤聽了,直覺得心頭暖暖的,很受用,因而亦附和着他道:“三郎,你也不必太在意趙二哥,我對他是全然無心的,你放心罷。”
“我不放心的人不是你,是他!你還是離他遠一些罷,我總覺得他手段多得很!”
劉绮瑤見離一開始自己詢問之事越來越遠,且有了不愉快的氣息,于是調轉了話頭,道:“對了,你與大哥為讀書之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泉州家中,爹爹允我到臨安學畫我才來的,怎料大哥今日一回家,不分青紅皂白說不好好讀書之人才喜歡打架生事,且他說的與爹爹此前講給我的大相徑庭,說甚麽讓我快将傷養好,過幾日要帶我去書院。我與他理論,說自己只要學畫,絕不會去什麽書院,結果不合便争論起來。”
“三郎,你既心意已定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罷。”劉绮瑤只短短地說。
然這短短的話卻深得李都勻的心,他平日雖總喜歡對劉绮瑤弄嘴玩舌的,此時反而無法表達自己的喜悅,只說:“可現在咋們在大哥屋檐下,很為難。”
“若為此煩惱,那再簡單不過。”劉绮瑤道,“你手中既已有阿舅給你寫給趙千裏的推薦信,只要将信送了去,若他點了頭,入畫院并非難事。如果你生怕住在大哥家不便,只要你願意,我們亦可以置一個院落,或是搬去我家臨安宅院,那更是簡便的。”
李都勻料不到劉绮瑤是如此有魄力之人,自己尚未想到的,她只一瞬之間便道了出來,仿佛那真的是輕而易舉之事,實乃高瞻遠矚、胸襟廣大。
“過幾日再說,這事我自有分寸。”李都勻道。
“是了,我們初到臨安,先好好玩幾天最要緊。”劉绮瑤心中的陰霾漸漸掃除,終于有了已到臨安的真切感。
“嗯,我們歇息罷。”李都勻說着,伸手将劉绮瑤攬入懷裏,二人無間地閉上眼睛睡下了。
隔日清晨,李都勻一邊攬鏡自照,一邊問道:“娘子,我臉上的淤傷如何了?似乎一夜之間消去了十之八九。”
劉绮瑤以為他又诳她,回道:“哪有那麽快,我才不信。”
“你看一下。”李都勻說着,轉身面向劉绮瑤。
她一擡頭,只見他臉上那些斑斓的淤青确已大多消退,面上生出新肌光彩,不禁啧啧稱奇,道:“嫂嫂給的藥真是神奇,只才一夜便有此奇效。”
“看來今日再用兩三次,明天我便能恢複往昔風采,娘子,我們是不是該好好慶祝一下?”
李都勻正興匆匆說着,劉绮瑤想回他要如何慶祝,忽傳來扣門的聲音,便改口道:“進來罷。”然後二人出了卧室,只見春春和夏夏一人端着水盆,一人提着一壺水前後進來,往木架上的兩個盆分別倒了水。
“三郎君、三娘子,請罷。”春春說着,退到一旁,将沐巾準備好。
“春春,這水可有用茶葉子泡過?”
“用我們帶來的茶葉泡過,濾過之後涼下的。”
“那便好,我想着初來乍到,多有不便,想不到你竟如此周到。”
在她們說話的時間裏,李都勻已洗好了臉,他接過沐巾胡亂擦了擦便出門了。
劉绮瑤想着他定是內急,因而也不問他,兀自開始洗臉,洗畢,春春幫她上了薄妝,一會兒妝畢,正想着李都勻怎去了那麽久,便見他返回來喚她一同去見哥嫂。
經昨晚趙溪恬提醒之後,李都泰今日的臉色更和緩了許多,然即便如此,在他人面前他依舊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溫柔的那一面只在他娘子眼前時才會流露。
說起來,李都勻亦是如此,他在劉绮瑤面前每每總是巧嘴滑舌、愛鬧愛笑的,只一到他哥哥或他人面前,他不只面僵了,連話亦少了,只不過李都勻年輕臉嫩才沒讓他人覺到他不易親近,這便是兄弟二人性格的相近之處。
“三弟,劉妹妹,不知換了地方可還睡得習慣?”趙溪恬道。
“習慣的,勞姐姐挂心。”劉绮瑤答。
“我們用早膳罷,已備下了的。”趙溪恬說着,引他們入了膳廳。
那日午後下起了雨,雨斷斷續續、大雨小雨交雜着,淅淅瀝瀝地下了三天,及至天晴之時李都勻的傷已經痊愈。
那三天之中,他們亦非哪都沒去,因劉绮瑤一直在李都勻耳邊念了很多遍“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于是他二人在雨小之時,一同舉着雨傘出了門。
出門之前,劉绮瑤交代春春:“若嫂嫂找,就說我們附近走走就回。”
他二人從側門出去,乘上了小樟叫來的馬車,李都勻對那車夫道:“帶我們去西湖。”
五月下旬的臨安,雖是雨水不斷的天氣,然街頭依舊游人紛紛,那舉着花花綠綠、斑斑斓斓雨傘的人流交織成輕緩的彩河,令每一條街道都流動起來。
馬兒拉着他們,穿街過市,劉绮瑤時不時地掀開布簾,只見街頭處處異常繁華、人頭攢動,心想,這喧嚣熱鬧之景,确實容易令人沉溺,只是這奢華美好的一切,是由趙姐姐夫君他們那樣的将軍帶人在邊陲鎮守而得的。
這世間的繁華,若無戰争,便安安然然,劉绮瑤年幼時曾聽她祖父講過他少時游歷東京的情景,算起來,那不過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然鐵蹄之下,東京早成汴京,不知今時今日如何?國不強大,這繁華的臨安能否免于東京的命運?
劉绮瑤有時會如此思慮,她每讀到李易安的《夏日絕句》、《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這一類的詩詞,總會居安思危地胡想一番。
那車夫忽然道:“客官好風雅,我亦是最愛雨中的西湖的。”打斷了她的思緒。
“潮天濕地,人間萬愁難消除,便道與西湖。”李都勻随口念着。
那車夫一笑,回道:“已到了。”
李都勻付了車錢,攜着劉绮瑤下了馬車,那時候天空飄散着米粒小雨,二人都穿着木屐,正适合這樣的雨天。
“三郎,我們真的到西湖了麽?”劉绮瑤忽然有一種久別回歸的錯覺。
“正是,我們進去罷。”雖下着小雨,但依舊有很多游客,李都勻怕劉绮瑤被擠散,乃伸手牽住她。
二人走過斷橋,沿着孤山路漫步行走,從背相望,他們的身形是極為相襯的,男如松挺拔、女如鶴優雅,仿佛比翼連枝兩兩齊飛,他們且走且看,并未察覺投向他們的許多目光。
西湖水面浮蕩着水汽,不遠處的孤山綠樹纏着白霧,山水如畫,不知曲樂與歌從何處傳來,仙樂飄飄于山水之中。
劉绮瑤望着這一切,心想,難怪林雲友會在牆頭題寫“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們行至孤山島上,李都勻見天空的灰雲散去了,露出一塊亮堂,雨也停下,他收了傘,劉绮瑤轉身回望那長長的水中堤路,心中思緒萬千。
“娘子,你可知道這孤山之中曾有一個奇人?”李都勻在她耳旁道。
“你說的可是那寫‘兩岸青山相對迎’的林和靖先生?”
“原來娘子知道他,正是了。”
因以前趙憶桐時常吟誦和書寫“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劉绮瑤曾閱過林和靖先生的作品。
“據說這位先生的墳墓便在孤山,三郎可想去看一看?”劉绮瑤并不欲與他提起趙憶桐之事。
“我正有此打算,林先生的品格一向為人所稱頌,他不僅善詩詞,且字畫亦十分了得,前些年爹爹曾帶我去他朋友家,我曾得見林先生的字帖,他的書法瘦健,風格淡雅,衆人無不贊的。”李都勻一邊說與她,一邊往前走。
及至到了林和靖先生墓前,李都勻又道:“林先生梅妻鶴子的事跡最為後人所廣泛流傳。”
“何為梅妻鶴子?”劉绮瑤一邊道,一邊望着那一座墳墓,心中不禁感傷,昔日活生生的人,今已不知何處去?而世人卻依舊反複吟誦他的佳作。
“相傳林先生終生未娶,在這孤山中結廬隐居,只種了一株梅樹,養了一群仙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他每常泛舟游歷西湖,時常與得道高僧往來,多年不入坊肆,一生淡薄,不趨名逐利。”李都勻對劉绮瑤解釋了一番。
“只惜現今已過了梅花時節,不然你我還尚能為他摘一支來。”劉绮瑤淡淡說道。
“林先生已遠走,再不需要這些的。”李都勻回道。
爾後他二人到又走到湖旁,忽聞遠處傳來飄飄仙樂,二人順着音聲眺望,只見一艘龍舟,其後跟着大大小小的舟舡。
“那陣仗,想是太上皇游湖,當朝天子常陪伴太上皇游湖,他是最愛西湖的。”
“我也聽聞我爹爹說過,我朝皇帝最喜與民同樂,果然并非虛言。那龍舟,看起來要比趙知州端午那日的龍舟大上二三倍。”
他二人并未停下腳步,邊走便說,不覺間已至酉時,天複下起小雨,恰此時他們經過一家牌匾上題着“禦賜宋嫂魚羹”的店家,從外望進去,店裏已客滿為患。
“娘子,你可要去嘗看看,相傳這宋嫂曾為太上皇做過魚羹,那之後西湖魚羹便成了炙手可熱之物,只不過看這陣勢,只怕那些魚羹已非出自她手。”
“罷了,人太多太雜,我們也犯不着與他們擠。”
說着,他們又走了一陣。
後經過一酒家,雖才傍晚,他們已點亮燈籠營業。
“我們去喝一杯。”李都勻道。
“這雨天裏,煮酒是最應景的。”劉绮瑤道。
他夫妻二人進了酒家。李都勻擔心劉绮瑤不勝酒力,乃欲點果酒,然劉绮瑤卻道,這樣的天氣,煮酒方縱情。
于是店家為他們上了一壺珍珠泉。
他們近窗而坐,外面是荷香,桌上有酒香,二人慢酌輕飲,無言對望,彼時真乃無聲勝有聲。
酒後,他們租了一艘客船,從湖上游過。二人舉傘并立于船頭,船家望着他們濃情蜜意的模樣,幾乎忘了搖槳。
“想必你喜歡的蘇東坡亦是這樣的天氣中游了西湖之後,才寫下了‘山色空蒙雨亦奇’的。”
“許是的。”
從後面望去,這雨中西湖山水如畫,他二人猶如畫中之畫。
作者有話要說:有灌溉成長快
謝謝小天使pj的營養液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