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趙憶桐夫家的花園在宅邸的東南方,花園之中有一個約七八畝的池子。她二人用過午膳之後,坐着喝了消食的茶,便準備去劃船。

“妹妹,今日你的頭釵也太多了些?”劉绮瑤下馬車之時,趙憶桐便見了,然她知在這個臨安城之中,但凡家有能力的女子,誰又不是戴得滿頭滿身,競相奢華?且劉绮瑤是哪種不論怎麽打扮都不會讓人看着不适的類型,只是此時去坐船,她擔心那樣不便才說與她。

“何嘗不是呢?壓得我脖子酸疼。”劉绮瑤甜甜一笑,“出發前,我因想着姐姐夫家是大族,因而才盛裝一番,免得讓人以為我是你的落魄親戚!”

趙憶桐笑着道:“想亦是如此,以往我們都不是很愛奢華的,只是如今我也與你一樣,只要出門,婆婆定要囑咐我,年輕息婦不能太淡太素,免得讓人以為沒有、看低了雲雲。其實,我同妹妹一樣,只覺得那些簪釵壓頭。”

“那有勞姐姐幫我摘掉一些罷,我再不戴了。”

趙憶桐聽了,便扶着她到鏡前坐下。劉绮瑤的發髻真謂“鬓聳巫山一段雲”,應是挽了許久,費了一番功夫的,以及“金銀珠翠插滿頭”,一時間趙憶桐只怕摘了金釵亂了發,竟無法下手。“這雲髻,是誰幫你梳的?”

“春春。”劉绮瑤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指向不遠處的春春。

“是個手巧的姑娘,這雙髻梳起來最考驗能力。”

劉绮瑤見趙憶桐遲遲不動,便問道:“姐姐只管摘罷,若發髻亂了讓春春再幫我梳頭便是,無妨。”

“那我便把這鑲玉的步搖和這墜重的挂珠金簪摘了。”

“姐姐幫我把那花和寶钿也摘下罷,還有耳墜,今天的大了點,吊得我耳垂痛。”

“是了,你這金環鑲珠,寶珠亦未免太大顆了。”

“這是我母親給我做的,她特意要求那金匠鑲了最大顆的,卻不知大顆雖貴卻不耐看,如今還令我的耳朵遭罪,冤哉。”

“也不能怪你母親,你們劉家不就是做金銀珠寶的麽?”

“金銀珠寶這四個字,只有第二字。”

“是了,那銀兩能夠買到其他三樣。”趙憶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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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信麽,我爹爹說一個人執着于什麽就擁有什麽,比如我爹娘,是最愛銀錢的,因此他們真擁有了一座銀山。”

“若真若此,世間必會少去很多遺憾罷。”

摘下了那些浮誇的頭飾,劉绮瑤頓覺得頭上輕松了許多,于是她便把脖子上、手上戴的也一并摘掉了。

“像姐姐最喜愛彈琴和作畫,因而有好手藝。”她笑道。

“我們去罷。”趙憶桐亦笑。

相見之前她二人心中皆七上八下,覺得姐妹之情必因日前之事大打折扣,然事實并非如此,敘談一番之後她們不但心結解開,二人在異鄉見面,看上去更加情真意切、惺惺相惜。

十來個姑娘前後相随,一同出了院子,趙憶桐和劉绮瑤行在最前,跟在後面的女使有的拿着罩紗的帽子,有的手提裝着堅果的小籃,有一個手中拿着一瓶劉绮瑤适才帶來的果酒,旁邊的一個手裏提着一個小袋,裏面裝了酒杯,還有的帶了花籃的,準備摘荷花……

因已到了夏天,姑娘們的罩衫都很輕薄,她們身上或穿着粉紫、或荷綠、或蔥白、或茶青、或銀灰……一群人竟幾乎沒有重色的。

她們沿着長廊,穿過庭院,繞過一座假山,走過一座拱橋,再順着一條鋪着齊整石塊的道路,姑娘們沿路說笑,最終行至一座四面敞開的大長方亭。

“妹妹,碼頭到了的。”趙憶桐回過頭,向劉绮瑤伸出右手。

劉绮瑤早已聞見暑氣中的荷香,她也将手伸出,兩人相牽,邁上石階,進了亭子。

“姐姐,我看這裏是極優雅的,待我們劃船歸來,在這裏彈奏一曲,如何?昔日你我二人一同拜師學藝,學成之後竟鮮少再一同彈琴,今日是十分合宜的。”劉绮瑤一時興起,率性說道。

“便依妹妹的罷。”趙憶桐點點頭,“這亭子本是我阿舅與他的朋友吟詩喝酒的地方,這桌椅一概都現成,今日你我便盡興頑樂。”

“這地兒又寬,即便跳舞亦能夠的。”

“妹妹既然有此雅興,待會兒你定要給姐姐跳上一段了。”

“既姐姐欽點,妹妹自然沒有不從的。”

其他姑娘聽她們又要彈琴,又要跳舞的,不禁交頭接耳悄悄講話,說說笑笑的,無不期待十分。

“小滿,你帶人去把我的琴帶來,這地方有蟲子,順道把香也帶過來熏上。”趙憶桐對她的女使道。

那名叫小滿的答了是,帶着兩個丫鬟去了。

亭子的另一邊,一個女使已将劃船的張媽媽喚了過來。

那烏篷船只夠坐五六個人,及至船在亭邊水中停穩,趙憶桐道:“妹妹我們上船罷。”

劉绮瑤點點頭,道:“姐姐請。”

于是她二人在女使的攙扶中和張媽媽接帶下上了船,接着,春春和一個名喚小稻的姑娘也上了船,另一名女使将果酒、堅果和酒杯遞上了船。

“其他姑娘坐後面的船罷。”張媽媽說着,點了槁,船便推開水波,緩緩離了亭子。

她們的船才劃開,另外一條船又劃過來,剩下的人一同上了船,後便跟了上去。

初夏的午後,太陽算不上十分熱辣,劉绮瑤小心走到船頭,只見船已快要接近荷花叢,她見到青綠的荷葉間散布着許多半開的、已開的荷花,以及更多的仍是花骨朵。

“妹妹過來,仔細落水。”趙憶桐坐在篷內喊道。

“姐姐你過來,曬着日光,很舒服的。”

趙憶桐看着她,只見她在船頭木板上坐了下來,然後回頭答道:“你忘了麽?我是會水的。”說着咯咯一笑,然後半躺下去,用手杵着臉頰,繼續回望,陽光下她那透白的面龐像是度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許是因為她的衣裳過于潔白,那慵懶的、懈怠的模樣竟如同湧動活現的畫卷一般,以及她那淡然的笑顏,趙憶桐不由得心中贊嘆,仙女亦不過如此罷。

“姐姐,過來呀,我們飲酒。”劉绮瑤又嬌聲喚道。

趙憶桐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後在船沿上坐下。

小船晃了一下,幾個姑娘不禁大叫起來。

張媽媽道:“姑娘們當心,別動得太過厲害,這船身小,不很穩。”她熟練地點槁撐船,調了一個方向,然後進入了荷花間的水道。

那池水清澈見底,受驚的魚兒四下閃躲。

“後面的船就要追上我們了,張媽媽你撐快些罷。”小稻喊着。

劉绮瑤與趙憶桐翹首回望,果見後面的船已挨得很近。

“她們是不能超越我們的。”張媽媽笑着回道。

姑娘們看了看那水道确實不能容兩船并行,都笑說:“确是的。”

過了約莫一刻鐘,她們已到了荷花深處,天藍雲白,飄散着水汽的空中交雜着荷香,趙憶桐令張媽媽停下來,她們靜坐着談天,夏日的風吹得她們的發絲飄飄。

“我想起來,你我十六歲那年的夏日——”

“我也想起來了的。”趙憶桐笑着打斷劉绮瑤,在劉绮瑤身旁,她亦會變得開朗許多,“不過你還提那糗事做什麽?”

“怎能不提?那日的事情,夠回憶一輩子的。”劉绮瑤也笑着,“那時荷花開得比今日要燦爛得多,應是六月中了,那一日也是這荔枝酒。”

趙憶桐一邊聽她道陳年往事,一邊倒了一杯酒,先遞給劉绮瑤。

劉绮瑤接過酒杯,繼續道:“那時我只叫姐姐莫要貪杯,可姐姐偏偏不聽,說什麽荔枝酒的滋味竟那般美好,‘人生得意須盡歡’雲雲,”她舉杯一飲而盡,模仿者趙憶桐那時候的語氣,“今日讓你我一醉方休!最後亦不知喝了多少,竟在那船上睡死,直至天黑,把兩家人慌成一團。”說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是啊,那日亦不知着了什麽魔,竟不讓任何人知道。”

“我知道——”

“我亦想起來了!”

“那是我們偷喝酒。”

“對的,那是我們第一次喝酒。”

“最後都被罰了。”

其餘的人聽了,無一個不笑的。春春道:“那次真的把人急壞了,兩家人幾乎翻遍整個泉州城,以為你們被人擄走了的。”說着,她們又都笑了。

“姐姐,你也喝。”

二人又對飲了幾杯。坐了一會兒,張媽媽再次點槁撐船,離開了荷花叢。這時遠處有幾只白鳥忽然振翅而飛,許是受了驚吓。

繞着池子游了一圈,約過了半個時辰,她們返回到适才出發的亭子。亦不知是因為那荔枝酒,或是日曬的緣故,姑娘們的臉都紅彤彤的。

“姐姐成了女關公。”到了亭中,劉绮瑤怔怔地看着趙憶桐道。

“妹妹亦不用五十步笑百步。”趙憶桐回道。

亭子裏一股淡香沖散了荷花香氣。這時,小滿已将琴備好。

趙憶桐因心中思念郎君,見到桌上的琴便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在琴桌旁坐下,忘我地彈起《鹧鸪天》。

劉绮瑤聽到她的樂聲,乃不由自主地唱起歌來。

在琴技上劉绮瑤雖比趙憶桐稍遜一籌,但她的歌喉卻是天賦異禀,現今她合的詞乃是晏叔原的《彩袖殷勤捧玉鐘》,唱着唱着,她察覺到了趙憶桐的心事,尤其唱至“猶恐相逢是夢中”,在場的姑娘們無不靜默下來,只有春春和夏夏茫然,不知趙憶桐與她夫君相隔千裏萬裏。

趙憶桐思緒萬千,又繼續彈奏了一遍。這一次,劉绮瑤甩動衣袖,舞着雙手,蓮步輕移,她的歌聲從這亭子遠遠地傳開去。

恰巧,不遠處有兩個男子正在閑話,忽聽到琴聲和歌聲,他們便循着音聲走來,因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趙憶桐和劉绮瑤身上,絕大多人竟未察覺他二人,那時她們才開始彈唱第二遍。

只有夏夏見到他們,她欲開口,卻被其中的一個男子噓聲的動作制止了。

及至她們彈完唱畢,兩個男子的掌聲響起,衆女子皆被吓了一跳。

劉绮瑤一回頭,只見兩個衣着不凡的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趙憶桐立刻起身,道:“大哥,我等不知你們在附近,見笑了。”

“弟妹見諒,是我們擾了你們的興致。”其中一個男子道。

另外一個男子還在看着劉绮瑤,她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只得将臉別到一邊去。

“對了,這是我妹妹劉绮瑤!”趙憶桐介紹道,“劉妹妹,這位是我夫君的大哥,這位是——”

“劉妹妹好,這位是——”趙停景正欲介紹,卻被那男子打斷,他并未介紹自己,只念道:“劉绮瑤!”然後點頭一笑,看向劉绮瑤的目光溫柔極了。

劉绮瑤望着他,禮節性地回以淡笑,然後低下了頭。

“我是趙忱!”那男子道。

然趙憶桐和劉绮瑤并不知他是何身份,她二人只齊齊道:“見過趙大哥!”

趙忱回道:“兩位妹妹好!景兄,我們走罷。”轉身前又對着劉绮瑤溫柔一笑,趙憶桐看在眼中,不禁一怔。

二人轉身離去之後,趙憶桐她們亦無心再玩樂,便收拾離了亭子,準備回去。

傍晚,劉绮瑤準備辭別劉绮瑤之時,卻忽被一事絆住了。

那時屋外有人求見,得了準許,進屋後那人道:“适才大郎君令奴婢将這個送來給劉绮瑤姑娘,說是趙忱的心意!”

趙憶桐和劉绮瑤聽了無不心中納罕,面面相觑,二人心中所想卻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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