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家的少年
無論從什麽時候開始回想,開頭都總是黴菌一般的味道和晦暗狹窄的感覺,他常常從廢舊品搭建起來的棚戶裏鑽進鑽出,像一只爬行在下水道裏的老鼠,被上面的世界的光線不小心照射,也會忙不疊地瑟縮起來。
齊洛待在姐姐的床前,呆呆看着哭得筋疲力盡的她悄悄睡去,屋子裏,外面的街道上,除了從破敗的磚牆和塑料板屋頂之間擠進來的風,一點聲音都沒有,像片沉睡着屍體的墓地。自從戰火蔓延至此,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安靜過了。
母親不在,也許是家裏得以安靜的原因,她責怪姐姐沒有做好家事,情緒失控便摔了屋裏所有能摔的東西,像頭失控的瘋牛般沖出了家門。直到在外面玩的齊洛肚子餓了,在傍晚回到家時看到這個最疼她的女子衣衫淩亂地坐在地上。
“小洛,快去找找媽媽吧,她又犯病了……”
少年看着姐姐臉上和胳膊上的淤青,又看了看一地各式各樣的碎片,說,“随她去死好了。”
姐姐打了他一巴掌,卻什麽都沒再說,只是哭,直到眼淚哭幹,只剩下揪心的哽咽,如同一個重症哮喘病人,她身上單薄的破布随着她沉重的喘息起伏着。
齊洛沉默着鎖上了搖搖欲墜的門,又一聲不響地拿了掃把開始打掃被糟蹋掉的屋子。
自兩個孩子懂事起,就深受家庭暴力之苦。他們知道母親在吃一些來路不明的髒東西。戰争時期的醫藥是奢侈品,也不會配給給貧民窟,因此衛生條件惡劣的這裏成為了傳染病肆虐的溫床,為了減輕精神與肉體上的痛苦她用女兒幫人洗衣服的錢買副作用極大的麻醉劑,那些可怕的東西讓她生理混亂,出現幻覺,最後狂燥瘋癫。
齊洛常常不回家,因為年幼便有逃避的借口,整天混着鄰居的孩子們玩,他們喜歡溜進寬裕一些的街區,從那裏的垃圾填埋場淘出不少廢品當玩具。生計上所有的壓力自然都落在姐姐齊梓身上,她從早到晚不停地幹活,幫人做家務,甚至為了拿多一點的錢去軍隊當搬運工,替士兵縫洗衣物,很多男人的工作也幹,一個冬天下來,手粗糙得像朽壞的樹皮,指甲也斷裂得蓋不住指尖了。
可就算過着極度拮據的日子,她也十分寵愛齊洛,寧願自己永遠穿着一身綴滿補丁的粗布衣服,也要偷偷留下一些零碎的錢給愛玩的弟弟買糖果和新的衣料。
姐姐就這樣代替幾乎成了廢人的媽媽扮演母親的角色,與弟弟相依為命。他們唯一的娛樂便是等全城的人睡着後爬上這裏連成一片的低矮房頂,在破舊的木版和瓦片間散步,頭頂着連星星也看不到的低矮雲層。
在一個冬天的夜晚,齊洛指着遠方迷離的燈火,問她,“外層區有什麽,為什麽媽媽總往那邊跑?”
齊梓望着遠處,眼睛裏倒影忽明忽暗的火光,像講童話故事一樣回答了他,“那裏什麽都有,就是沒有饑餓、痛苦和仇恨,那是個天堂,只有純潔和榮耀的人才有資格進入。”
她沒有說謊,對于這裏的所有人來說,外層區簡直是一個夢,一個極樂世界的象征,一個在苦難中支持他們生存希望的願景,讓他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存在于不遠。
“那……等我長大了,就帶你住到那裏去好不好?”齊洛仰起被夜風吹得冰涼的小臉,不假思索地說。
姐姐呆了很久,苦澀地笑了出來,用暖和的手心捧着他的臉,哄着他說,“好啊,那你就得乖乖聽話,快點長大,和我一起幹活哦。”
而真的長大之後,齊洛才明白,要進入達魯非的外層區,生生地比登天還難。那是這個國家少數人擁有的特權,住着統治者,軍人和非富即貴的階層,他們在阿爾戈斯塔上的影象高得用肉眼看不到。夾層區裏沒有背景的貧民,想用金錢購買進入外層圈的資格,即便不吃不喝幹一百年活兒都沒有可能。
齊洛曾經偷偷跑到遙遠的邊界上,遠遠地看着外層區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晝的光芒。建築的輪廓精良地勾勒着地平線盡頭的夜幕,似是一簇簇水晶。他被那光明吸引,卻無法走得更近,因為那樣會被邊界的守軍射殺,于是他便呆望着那座通明的城市一個晚上,仿佛在仰望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這個夢想所帶來的無力感,卻也在天亮時分讓他無數次地鄙薄自己。
少年日複一日的祈求,本該就這樣永遠淹沒在了貧民窟無數的愚妄裏,歷史的天空中他甚至也無法成為一閃明滅的流星,而充其量只是一粒塵埃。可就在那一個母親失蹤的平常夜晚,他命運的指針,卻朝着偏離軌道的方向有了始動。
姐姐熟睡之後,他輕輕關上了棚戶的鐵門,坐在門外按開了那臺從垃圾場抱回來的老舊電視。通常情況下貧民區是不在晚上供電的,但顯然今晚會有什麽重要節目,而且多半和戰事有關,自從達魯非加入盟軍戰線之後,夾層區是主要的兵源地,而最有效的宣傳必須通過電臺,難怪連供電也跟着慷慨起來。
在那不停閃爍跳躍的黑白屏幕上,和斷斷續續的聲響中,充斥着戰報、軍情和政治家的演說。這是一個群情激憤的時期,一個極端的,頭腦發熱的時期,某個東聯盟的元首站在追光燈下慷慨地號召着民衆抵抗侵略,保衛國家,下面不斷地爆發出地動山搖的歡呼和掌聲,一旁劾槍實彈的軍官臉上的表情蒼白又冷漠,透過電視直播,讓千裏之外的齊洛差點打了個寒戰。
雖說是面對的是被形容成窮兇極惡的侵略者,齊洛還是想着,那個神秘而又強盛的帝國悖都,幾百年來繁榮富足,雄霸一方,那何嘗不是真正的正義呢?沒準達魯非這樣的國家被攻陷而成為殖民地的話,夾層區和中心區的人反而還會活得更像人吧?或許再也不會出現媽媽那樣的瘋子了。
正在這麽琢磨着,屏幕上出現了久違的征兵通告。宣稱達魯非已經正式加入了東大陸五國聯盟,成為抗擊侵略統一戰線上新成員,下一步自然便要遵守協議,将更多的主力部隊悉數派往賀澤做支援,因此開始無限期大規模征兵。
齊洛打了個哈切,并沒多加留意,因為他還未成年,不在征召範圍之內,況且,雖然現在的日子夠糟糕,但他還沒想出有比賣命更糟糕的事情。
正想要湊過去換個臺,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他的手停住了,他直直地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
屋外的世界還是被寂靜和黑暗同時占領着,這一片荒涼的夜的莽原,只有小小屏幕的微光閃爍,映亮他未脫稚氣的臉。那一刻,他清晰地聽見屋裏的老鐘擺動指針的聲音,滴答,滴答,像命運的腳步,漸行漸近直至他全身止不住地顫動起來。
“……所有報名參軍并最終有幸前往賀澤前線的士兵,其家人将由政府出資贍養直至退伍,若本人在戰争中有突出功績,退伍回國後将獲得進入外層區生活的資格作為犒賞。”
一個星期後,齊洛的媽媽被人發現死在不遠處的水溝裏,死因是藥物過敏。警察幫忙把屍體打撈上來便不耐煩地走了,姐弟倆只好自己把發出惡臭的屍體拖到家後面的荒山動手埋了,挖着挖着,齊梓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臉痛哭,手上的泥巴把清秀的五官抹了個污黑。齊洛只停了一下,便一言不發地繼續挖。他長大了,應該像個男人。
葬好母親之後的第二天,齊洛迫不及待地打包了行李,吃完了姐姐親手做的最後一頓晚飯,帶上了家裏現存的所有幹糧,從有着老鼠橫行的狹窄巷道裏悄無聲息地走了。走前對眼睛哭得比兔子還紅的姐姐說了一句, “等着我,回來給你好日子過。”
敲門聲微微驚醒了靠在椅子上淺寐的義續,他揉了揉尚還沒有焦距的雙眼,午後的陽光穿過身後高大的玻璃窗落在身上,曬得深卡其色的軍服微微發燙。辦公桌上看了一半的書本被偷跑進來的暖風翻動起來,茂盛的樹梢上有清脆的鳥鳴。遠處的操場上不時傳來士氣高昂的列隊口號,回聲被拖長後漸漸消失。
敲門聲響了不少,他連忙坐起來,整了整起了折皺的制服,很快提起精神,大聲說,“進來。”
門喀嚓一聲打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面前,他的右手還打着石膏,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腿是瘸的,每一步都像走得吃力,“閣下,好久不見了,”說着他刀削斧砍般輪廓分明的的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我在想是不是得用左手敬禮。”
“隆非?”義續怔了怔,禁不住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迎了上去,一把将他扶到了沙發旁坐下,“我的天,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讓我去接你!我只聽說你負傷撤退的消息,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見到你。”
“呵,現在我廢人一個,全身上下沒一個好的地方,自然派不上什麽用場,也該退下來領撫恤金了。”
“少胡說,就憑你這點傷,軍部舍得放你退役?”雖一別多年,義續還能駕輕就熟地跟他開着玩笑,“前線的情況怎麽樣?國內的消息封鎖得太多,我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他随即迫不及待地問道,一邊泡了杯新鮮紅茶遞到他面前。
“謝謝,”隆非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喝下一口,瞬間露出懷念的表情,“真是……很久沒有喝到你的茶了,還是老味道。在前線別說是喝茶,連幹淨水都緊缺。當初還真應該聽你的話,安安份份留在學校,吃錯了什麽藥跑去打得缺胳膊少腿的。”
“你就別再變着法地挖苦我了,”義續坐到他的對面,有些底氣不足地說,“再說你那時也是身不由己……”
他突然止住了下面的話,說不下去。看到對方眉宇間累積的滄桑,還有飽經戰火摧殘的身體,落得走路都無法像個常人一般平穩。當年憤怒地離開這裏的那個高大健壯的青年,已經破碎支離得不剩殘影,眼睛随之微微漲痛起來,“抱歉。”
“有什麽好道歉的。”隆非好笑地看着他,把玩着手裏精致的的茶杯,“終于承認自己當年的貪生怕死了?”
“快十年了啊,”義續卻沒有順着他的調子逗趣,只是深沉地感慨着,似乎還未從漫長硝煙中夢醒,“我常常後悔最後跟你吵了架,每次想起,都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活着的你,經常就連做夢也夢見和你在這裏上學的日子……其實一直想像現在這樣,和你安靜地坐着喝茶聊天,就像從來沒有間斷過。”
隆非又笑了笑,就像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般,沉默了半晌。幾口茶喝下之後,他擡起頭深吸了口氣,話鋒一轉,“現在北邊的防線已經岌岌可危了,我撤退的時候,敵軍已經又推進了一百多公裏,再不加強兵力,被突破是遲早的事。”
義續提起精神,“不是已經從各個同盟國調集了援軍過去了,局勢還是沒能扭轉嗎?”
“悖都強得跟鬼神一樣,我們東大陸軍力最好的達魯非已經加入了統一戰線整整兩年了吧?結果還是杯水車薪,最近司令部應該還會下令加大征兵,”說完隆非擡頭苦笑着對好友說,“你準備貢獻自己的學生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們本來就是為戰争培養的後備力量。”
于是隆非的笑變了點意味,“那麽,我們的王牌武器呢?藏了那麽久,這次會正式派上用場嗎?”
當義續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說他那個棘手的小侄子的時候,立刻顯得有些不安,“他還沒到年齡,況且,……上次的失誤過後,哥哥态度很堅決,不會容許他再去前線的。”
“他以前不是表現得很好嗎,幫我們打了好幾場漂亮仗呢,”隆非說着語調慢了下來,視線有瞬間的閃爍不定,下意識敷衍過了最後那場慘敗的話題,“況且他一直待在後方,不知道義征有什麽不放心的。”
“你不明白,他和你不一樣。”義續說着站了起來,避開對方一貫刨根問底的目光,緩緩渡到落地窗前。腦海裏浮現出前些日子回到首都的家裏時,所目睹的一片混亂。那個孩子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已經不吃不喝幾天了,使得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長也露出焦慮。這不得不教義續也意識到,因為被那孩子的才能所蒙蔽,就以為對方具備了足夠的承受力,而不顧他實際上還未成熟的心志将他過早送上戰場是個相當草率的決定,并且導致了最壞的結果。
“他是不能出一丁點差錯的,他是我們不能失去的人,是這個國家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他本人似乎不領情,”隆非忍不住潑了冷水,因為腦海中浮現的那個少年的身影而讓嘴角揚起一點欣賞的弧線,“我很清楚他的個性。”
“呵呵,”義續便也跟着笑了,似乎并不想讓久別之後的初見氣氛太沒有人情味,他停止了和對方争論下去的念頭,轉頭看着他說:“就像過去的你。”
“哼,不是嗎?你們家就愛窩藏資源,我早就看不順眼了,把你用在管理學校上真是浪費,當初要是和我一道打仗去,沒準悖都早就滾回老家了。”
“得了,我可不想變成你這殘花敗柳的模樣。”
剛要再回嘴,隆非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拍了拍腦門說,“差點忘了,我今天得交給你個差事。”
說完他緩緩站起來走到門邊擰開把手,朝着外面喊了一聲,“喂,你進來。”
義續一頭霧水地看見一個少年輕輕地進了門,他的身材削瘦骨架卻很挺拔,暖棕色的短發精神地覆蓋着頭頂,顯然被剛剛修剪過,發腳還很新。一雙鴿子灰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這個陌生環境的縮影,雖有些拘謹卻非常堅定。他像是一張潔白的紙,柔韌的質地,樸素的出身,未被塗抹過任何顏色,一眼既可辨別是優秀士兵的胚子。
隆非将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表現出十分少見的親昵,說,“這孩子叫齊洛,他藏在達魯非過來的援軍的長途物資車上,在要到達我軍營地的時候遭到敵方轟炸機的攔截,差點被燒死在裏面,後來被前去接應的我方士兵救出來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到處都有燒傷,而且已經至少四天沒有吃東西,可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我要去打仗’。”
“我和達魯非那邊的征兵屬聯系過了,據說他是因為沒有夠參軍的年齡,所以就留在當地的駐軍基地訓練,準備等他成年之後再讓他來,沒想到這小子那麽等不及,提前一年跑出來了。”隆非說完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背脊,語氣裏有滿帶贊許色彩的責備。被學校嚴厲調教出來的軍人容易帶着循規蹈矩的迂腐之氣,而這少年有着同他年輕時一般無二的闖勁,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總之就拜托你,讓他暫時呆在這裏吧,現在局勢亂成這樣,也不可能送他回去了,讓他多學點東西也好,別一上戰場就給人當炮灰。”
接着,也不管義續答不答應,隆非稍微彎下腰說,“這位叔叔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以後你就跟着他,有誰欺負你就報他的名字。他叫上官義續,不過你可不能直呼其名,他的階級很高,以後在學校遇見要叫長官,特別正式的場合要稱閣下……”
“行了行了,”義續忍不住叫停,“老是給我找麻煩事,你以為進這所學校像進收容所那麽簡單,他的檔案資料呢?還有家庭背景?這些都是要交軍部審查的。”
隆非愣了愣,和齊洛四目交接片刻後,聳聳肩膀說,“那這樣吧,你就跟那些老古董說他是我在前線打仗時的私生子。”
“隆非!”
面對好友不可理喻的喝止,他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拜托,你是校長吧,這點權力都沒有?出了什麽事情我負責好了。”
就這樣,齊洛被這個男人死皮賴臉地移交到了義續手上。剛剛從兵荒馬亂的戰場上颠簸過來的他仿佛還沒回過神來,茫然地立在對方的視線之下。他還未曾完全擺脫達魯非留在他腦海中的噩夢,于是這個充滿明媚的辦公室安詳得讓他反而有些不安。現在他站的地方就是賀澤有名的皇家軍校,整個盟軍最有力的後方支援和精神領袖,前線上幾乎所有骁勇善戰的指揮官都是它的學生,同樣,擁有過硬軍事科研技術的他們,也承擔着每年大量新型武器的開發項目。
義續有點受不了始終那樣不懂回避的盯着他的目光,那像是一種強烈的請求。他揉了揉太陽穴,說,“這樣吧,你過來填張表。”
說着他遞了支筆給走上前來的少年,看着他用骨節突兀的手指握住它一筆一劃地認真寫完,歪扭的字體洩露出他低水平的受教育程度,所幸這并不會讓義續抱有成見。接着他打了個電話,三分鐘後來了個中尉軍銜的人,義續吩咐道,“帶他去領制服還有生活用品,先找個有空位的宿舍讓他住下吧,以後的事我再安排。”
将少年送走之後,他立刻狠狠地扔給了隆非一個白眼,“這樣你滿意了吧?”
“放心,”隆非依舊樂呵呵的,不當回事似的回到沙發上坐下,端起了那杯沒有喝完的紅茶,輕輕靠到了嘴邊,“我保證你撿到了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