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另一顆星星
之後幾天郁奚都沒有再發燒,只是蔫蔫的,不拍戲也不看劇本時,就窩在片場某個角落裏自己蓋着毯子睡覺,要不然捧着一小杯熱牛奶或者熱紅糖水發呆。
傅游年每次回頭看到,都忍不住想過去抱抱他。
拍完最開頭那一小部分引子,從第16場開始,張斐然用了雙線并行的拍攝方法,把高中時期的故事和成年後的相遇間錯着揉到一起。
就像晝與夜,生與死,總是一個循環往複,頭尾相連的過程。
他們上一場拍年少時怦然心動、青澀微酸的初戀,下一場拍多年後踩在病痛與死亡的交界線上,注定失之交臂的命運。
郁奚還是頭一次這麽沉浸在拍戲的過程裏,每個鏡頭都能感覺到酣暢淋漓,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拍戲,但面對鏡頭時,他的一切眼神、動作,內心的所有想法,都是宋西顧而非他自己。
電影裏宋西顧有個高中時就認識的、關系很好的朋友,是個跨性別者,叫蘇青。高中時蘇青就一直想要去做變性手術,但在那個年代這完全是件諱莫如深的事,而且極少有醫院會給做這樣的手術,即便有,費用也高到普通人難以承擔,因此大多數人都選擇了通過各種渠道買激素藥。
宋西顧認識蘇青的時候,就聽到有人說他是個藥娘。
飾演蘇青的演員跟郁奚差不多大,是電影學院大三的學生。
他本身臉部輪廓其實偏向硬朗,修掉眉形,濃妝之後就顯得有些違和,屬于化了妝等于欲蓋彌彰,完全可以辨認出他是個男生的類型,唯獨那雙眼睛,眼尾微潤,透着幾分清秀,張斐然就是想要這種效果。
“蘇青”進組,在劇本裏就意味着宋西顧又往那個“王國”邁近了一步。
今天要拍的是第一場床戲。
郁奚從昨晚就開始緊張,他也想不通是為什麽,明明都真的做過了,這只是拍戲而已。
尤其傅游年還一直在他面前故意晃來晃去。
“你能不能去那邊安靜地坐着。”郁奚拿着劇本,無語地擡頭看他。
傅游年沒有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和臉頰。郁奚實在是煩他,躲都懶得躲,随着他亂摸,直到那只手碰到他頸側,帶來一陣微癢的觸感,才忍無可忍一巴掌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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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奚起身去跟那個演蘇青的演員對戲。
順好臺詞後就開始這一場的拍攝。
高二暑假,宋西顧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仍然沒有回家,只給他留了兩個月的生活費。
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即将高三,這是最後一個輕松自在的假期,宋西顧收到蘇青的消息,說約他出去玩。
蘇青去的那些地方,宋西顧平常都不會接觸,但這次猶豫之後他答應了,反正只去這麽一回。
晚上七八點天色剛擦黑時,蘇青去宋西顧家樓下等他。
郁奚穿了身最簡單不過的白色T恤和長褲,看着幹淨清爽,像個懵懂單純的學生,“蘇青”卻套了條時下流行的裙子,他還不像幾年後那麽會化妝,睫毛膏塗得過多,都黏在一起,眼影暈滿整個眼皮,妝容蹩腳,完全掩蓋不住他的男性特征。
在學校裏,蘇青總是被排擠嘲諷的對象,很多人不管當面還是背地裏都管他叫娘娘腔。
宋西顧是為數不多對他從來沒流露出任何異樣眼光的人。
他們去的地方是一家偏僻的酒吧。
剛一踏進去,宋西顧就被嗆得低頭咳嗽了半天,裏面太多人在抽煙,尼古丁發焦的味道直沖天靈蓋。略顯昏暗的燈光不停變化,迪斯科球瘋狂轉動,舞池裏音樂震耳欲聾,這一切都讓他覺得眼花缭亂。
蘇青拉着他擠進舞池,燥熱發悶的空氣裏,男男女女的荷爾蒙幾乎化成實體。
宋西顧是不會跳舞的,他最擅長的就是讀書。
郁奚沉下心,學他舞步笨拙,心慌意亂的樣子。
隔着監視器看過去,他在人群裏顯得格格不入,眼神幹淨又迷茫,側臉的線條在昏暗燈光底下,每一幀都美得可以單獨截出來當作海報。
“要不然……還是出去吧?”宋西顧很不自在,他去拉了一下蘇青的手腕。
但蘇青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舞池裏換了一支曲子,人群跌撞,就把他們給擠散了。
宋西顧感覺到有人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幾乎受到驚吓,回頭又不知道是誰摸的。
他還想往裏走,去找蘇青,身後忽然籠罩過來熟悉的氣息,有人一把攥緊他的手腕,拽着他走到了酒吧門口。
“江彥?”宋西顧驚訝地擡起頭。
“你來這兒幹什麽?”江彥眉目不耐。
“……跟朋友過來玩。”宋西顧的手腕被他攥得發疼,心髒卻怦怦直跳,寧可忍着疼也不想讓他松開,耳根泛紅地說。
江彥心裏有股克制不住的煩躁。
他傍晚從拳場出來,鬼使神差地經過宋西顧家樓下,就看到他跟那個“人妖”一起騎着自行車拐進了小路。
他跟大部分男生一樣,對蘇青嗤之以鼻,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宋西顧跟蘇青多接觸,但宋西顧在這一點上從來都沒有聽過他的。
江彥是想直接回家的,在原地站了半分鐘,卻擡腳跟了過去。
誰知道剛一進酒吧,就看到宋西顧被人占便宜,一瞬間怒火在胸膛裏燒了起來,他想都沒想,直接拉着宋西顧出了酒吧,等站到門口,被夏夜裹着熱浪的夜風一吹,腦子才逐漸清醒,又開始後悔自己的舉動。
宋西顧想辦法去裏面告訴蘇青自己要回家,然後才跟着江彥離開。
逼仄的出租房裏沒有開燈,月光灑在褪色的床單上,空氣沉默,連呼吸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張斐然已經徹底清場,只留下他、幾個攝像師,還有演員。
傅游年坐在床邊點了根煙叼着,他其實也有點緊張,拍戲這麽多年,頭一次心跳快到淩亂。他回頭看了一眼郁奚,兩個人目光相觸的瞬間,都下意識地挪開。
這場是真的要脫,郁奚腰際會搭着被角,但傅游年可能露得更多一些,尤其是關鍵部位,拍攝時一般都會做遮擋。
常見的就是用膠帶貼個安全罩,或者裹絲襪。
郁奚背對着他脫掉了單薄的白色T恤,燈光打的角度很巧妙,剛好落在郁奚的肩背上,顯得皮膚白皙細膩,脊椎的線條弧度一直沒入被子下方,透着青澀的少年氣。
“這場戲不能太過火,越顯得純真越好,動作不需要太激烈。”張斐然對傅游年說,“江彥不想喜歡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動心,承認自己的性向,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傅游年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郁奚等了半天,場記一打板,傅游年的手觸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忍不住有些緊繃。
傅游年湊過去動作笨拙又難以自抑地吻他的耳根,然後伸手捏着郁奚的下巴,讓他回過頭跟自己接吻。郁奚閉着眼,睫毛微顫,指尖無處安放,最後只能搭在他的肩頭。
即便要拍這種戲份,重點也在于突出感情,一般都會用長焦或者特寫鏡頭,集中在上半身。
傅游年透過郁奚蒙着水霧的瞳孔,看到了擡高的攝像機吊臂,知道可能要從上往下拍郁奚的臉和他們接吻的近鏡頭,就放緩動作,一下一下地啄吻郁奚的唇。
他心裏酸得快要溢出來,像悶了一瓶剛釀好的新醋,酸到發嗆。
一想到将來電影上映,會有許多人透過銀幕看到郁奚被摟着親吻的樣子,幾乎感覺嫉妒。
這場戲反複拍了一個半小時,尤其是後半部分。
郁奚剛開始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到後面簡直在受折磨。
張斐然平常在拍攝上也格外較真,甚至快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有時一個十幾秒的鏡頭讓他們重複拍無數遍,直到覺得完全滿意,郁奚都沒覺得有什麽,這次卻難以忍受,不用說臉,連手心都開始發燙。
宋西顧看過許多同性戀相關的書,尤其是心理方面的,他知道這不是人們所說的一種病,只是天生如此。但每個人都在說這是錯的,就像他們總是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蘇青,接連不斷的否定讓人不免動搖。
因此他面對江彥,既有和一切初戀相同的害羞與沖動,又有茫然與試探。
他嗅到那股冷澀的煙味,卻并不覺得排斥,只是發怔地擡頭看着江彥,就像越過無數光年,在渺遠遼闊的宇宙裏,望到了另一顆星星。
這段拍得很纏綿,江彥算不上溫柔,他甚至很莽撞,但傅游年把那種感情拿捏得很好,眼神裏有暗暗滋蔓的複雜愛意。
終于打板結束時,傅游年下一秒就拉過被子擋到郁奚身上。
張斐然叫上攝像師一起出去,留下空間讓他們平靜。
郁奚臉頰通紅,他躲在被子裏穿好衣服,和傅游年面面相觑,傅游年忍不住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低頭親了親他的指尖。
“我要去一下洗手間。”傅游年小聲跟郁奚說。
剛才膠帶中途松脫了幾次,傅游年真的是從沒在拍戲時這麽狼狽過,幸好他臉皮足夠厚,能借着被子的遮擋,面不改色地自己重新貼回去,反正攝像機并不會拍到那個角落。
“……嗯,”郁奚目光閃爍,“你去吧。”
傅游年出門去了就近的那個單人洗手間。
郁奚聽到他腳步聲越來越遠,起身系好褲子,擡頭時看到房間裏那幾臺攝像機,耳根都燒得滾燙。他本來還想等将來電影上映,跟傅游年一起去看,現在卻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沒有那個去看的勇氣了。
他到這個出租房的洗手間裏沖了把臉。
這地方是劇組租來拍戲的,水電都通着。
郁奚沖了幾分鐘,覺得臉頰還是發燙,一點用也沒有,目光看向鏡子,眼尾也泛着紅,一時半會估計消不下去,只能撐着洗手臺緩了緩。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剛才的拍攝,突然覺得鼻腔發熱,一低頭,有鼻血滴到了手背上。
“……”郁奚頓時臉更紅了,聽到傅游年在外面叫他的聲音,趕緊反手鎖上了洗手間的門,“等會兒,我還在上廁所。”
傅游年聽到後笑了笑,隔着門語氣有些欠揍地問他:“要我幫你麽?”
“你走開。”郁奚不放他進來。
拍床戲拍到流鼻血未免太丢人了,郁奚一點兒也不想讓他看見,匆忙又擰開水龍頭,沖了沖鼻子。
等到完全看不出痕跡,才開鎖出去。
一擡頭就看到傅游年靠在牆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1-18 23:50:00~2020-11-19 23:52: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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