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夏日清晨,山中潮濕,不多會兒下起雨來。

獵戶留下的小屋已坐了三四避雨的人,外間有人敲門,傘下露出白發着僧袍的來客斯文的面貌,溫言詢問是否還有餘地。同路難得,避雨人便請他進入。內中行腳客與江湖俠士奇妙地坐在一道,只他背着書笈獨自站在門邊。

一人邀他入坐,年輕人擺擺手道:“我成日不過看經,年紀又輕,實在想不出什麽。”

有人想借他左手纏繞的佛珠觀視,又道父親囑咐不可離身,萬分抱歉,連拒絕都和和氣氣,那人便不再堅持。

山色青青,陣雨如傾,看天色并不晦暗,應當過不久雨就能停。俏如來舒了口氣,放空心緒聽身後的奇人異事。

一人說友人奇遇,男子誤入山中廣室,見多是嬌女美童,欣喜之下浪蕩一番,三日後歸家整個人都泛黑氣,幸好有高人經過,才解了性命之憂。

一人說舊日聽聞,山中有少年少女向人求助,晚間引誘求歡,同行不過幾日,人便耗盡真元只餘白骨,這畫皮鬼呀,豔鬼呀,可得小心咯。

前人道,幸好山腳就是羽國邊境,祭司常年祈願鳳凰之靈保佑,才難得清淨,不然早和魔世一樣遍地妖魔鬼怪啦。

言談提及羽國,俏如來心中微動,正要開口詢問,門外傳來聲吃痛的驚呼。

一名黑衣少年憤憤然從泥坑裏爬起來,指天大罵什麽雲海過客。俏如來本還想打算去扶,被他利索的動作給驚到了,踟蹰須臾,撐起傘走近,傾了半邊問:“你沒事吧?”

少年踱了一步退出傘下,借着雨抹了把臉上的泥。濕漉漉的棕紅長發下露出一雙亮金眸子,斜眼瞧俏如來,明明沒什麽表情,卻仿佛從眉梢到嘴角都寫滿毫不掩飾的不屑。

俏如來被其中審視打量的有些讪讪,硬着頭皮道:“風邪滋擾,閣下還是注意些好。”

少年嗤笑,“這囑咐說的像你比我年長似的。”

俏如來見他不過十七八尚帶稚氣的模樣,個子才過自己鼻尖,猶豫着想點頭,少年已不耐煩地哼了聲。

“你說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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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立在大雨中洗手抹臉,再不理人。

狼狽至此還能這般氣定神閑,俏如來倒生出欽佩來。

屋內人揚聲道:“大師快進來吧,少年人要發瘋你也擋不住。”

暴雨似乎弱了些,不再潑天潑地,不過片刻,俏如來偏開傘,果然落珠已弱為細絲,撲在面上潮潮的,挾着山中林木的生澀氣味。他戴上兜帽,收着傘,正要與屋中人道謝,臂彎忽然被人勾住,不解地偏過頭,是那奇怪的少年。

“不能過去。”

他說,拉住俏如來拔腿就往一旁林中跑,屋中人大喊:“大師不可去啊,那是——”

是什麽?

俏如來聽不清。

叫喊似乎也變了調,不像說故事時的聲音了。

俏如來跑的氣喘籲籲,半路雨徹底停下,傘也脫手了。來到一處山溪,少年一股腦紮進水中不見蹤影。俏如來簡直滿頭霧水,四顧茫然,便尋了處洗手。

半晌,溪中冒着氣泡露出個腦袋,少年捋着頭發,漫不經心地道:“把你的衣服拿出來。”

“……啊?”

“快點,一套衣服換一條命,你賺了。”

他生的俊秀,出水卻半分旖旎姿态也無,一切都太過理所當然,面前不是俏如來這等好脾氣到接近沒脾氣的,估計能随手撿塊石頭直接砸上去——無他,實在欠揍。

也就俏如來,還認真思索,一如既往溫柔有禮,“恩人是何時救我?”

少年擡起左手比了比,吐出“山鬼”兩字,連解釋都欠奉。

俏如來大致明白了緣由,心中多了感謝,從書笈中找出随身舊衫放在幹燥處,背過身道:“相逢便是有緣,在下俏如來,請問閣下姓名?”

“吾名上官鴻信。”少年似乎笑了笑,“你這名字……倒是風流。”

許久不曾有人這般評價,俏如來也不生氣,只因話聲中并無輕視之意。不知為何,自稱上官鴻信的少年言行總有幾分無來由的熟悉,即便出現的怪異,畢竟順手救了自己一把,俏如來對他倒頗有好感。

水聲嘩嘩,寂靜來的突然,衣物摩挲清晰可辨。木屐踢踏,由遠及近來到身邊,人還是那個人,不再着黑衣,一身略寬松的白衫,長發随手束在身後,依舊高傲端方。他恐怕出身貴胄,如此更顯得從天而降一事十分古怪。

無論如何,再逗留不是好事,俏如來瞧了眼天色,鄭重道了謝想離開。才一轉身,佛珠被上官鴻信勾住,俏如來大驚,難得拔高了聲音,“放手。”

上官鴻信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被佛珠拖曳而泛紅的指尖,俏如來因自己的失禮不自覺紅了臉,輕道:“你……先生想說什麽?”

上官鴻信道:“你要下山,怎麽不想想到底走不走得到魔世邊城?”

俏如來驚訝道:“魔世?這方向不是羽國嗎?”

“哈,山鬼說的怎麽能信?山鬼精怪,小到戲弄過路人,大到奪人性命,你恐怕入山不久就中了幻術迷失方向了,能走到這裏也是運氣好。”

上官鴻信擡手點住俏如來額頭,指尖泛出白光,刺的人什麽也看不見,等視線再清晰,一切似乎說不出的異樣,眼中色彩尖銳異常,無來由令俏如來頭暈目眩。看先前選的去處,岔路消失不見,草木繁盛一如旁處,濃翠中隐隐有一處漩渦,散發着不詳的濃厚黑霧。

他捏緊佛珠,不到約定日子上路果然太勉強了,先前沒出事真是不知者無畏,傻人有傻福啊。

上官鴻信道:“與我走吧。”

俏如來道:“先生來自魔世嗎?”

“你說是就是了。”他給出不算回答的回答,又道:“我看你天運不錯,二選一的路卻專挑幻術作的入口,也不知什麽緣故。你若想安全下山,最好跟我緊一些,若一個不當心沒跟上,還得拖累我去找。”

俏如來被他說得臉熱,只得答應,“麻煩先生了。”

“哎,你這人真是好脾氣,就不覺得稱呼我先生怪怪的嗎?”上官鴻信嘆了口氣,似乎再繃不住那副乖戾疏遠的面貌,看起來活潑不少,他湊近俏如來,挑眉道:“你可以叫我雁王。”

“王?”

“魔族的名字亂的很,不用在意中原人那套。”

“哦,雁王……”

只是試着念,卻得到了意料外的回應。少年心情很好似的走在前,腳步十分輕快,俏如來怔了怔,低頭撥動佛珠,心頭漣漪怎麽也無法平靜。

兩人相伴慢行,路遇幻術陷阱,上官鴻信駐足教俏如來應對,很有些得意洋洋,看在做慣長兄的俏如來眼中一時哭笑不得。路上走得無聊,上官鴻信道要聽中原的事,俏如來想了想,慢吞吞說起了自家兩位長輩。萬幸爹親與叔父争鋒相對那麽多年,提供了綿綿不絕的談資,令上官鴻信聽到眼睛發亮,真是罪過罪過。

行至下午,終于下山,途徑三兩村落,邊城城門越來越近。

俏如來故事說的嗓子都啞了, “到宵禁的時候了嗎?”

“無所謂,關了再開就是。”上官鴻信聳了聳肩。

人剛出現在城門口,立刻有管事模樣的老人迎來,激動得就差沒痛哭流涕,連着一旁的俏如來都請回一座大宅,享受了把久違的噓寒問暖。入城已是黃昏,侍從侍女奔走相告,熱情非常。

勞頓多日終于安歇,俏如來痛快沐浴一番,随手擇了本書翻幾頁,倒頭就睡。醒來時日上三竿,頭痛欲裂不說,脾胃都餓的生疼。才起身氣血不足,俏如來眼前倏地漆黑一片,險些絆倒,侍女連忙趕來相扶,又差人倒茶與準備素粥,連聲勸貴客不用着急,公子吩咐可以等精神好些再見。話雖如此,總是失禮,俏如來匆匆洗漱,吃了大半,就要去拜訪主人。

前廳裏,上官鴻信正與人喝茶,見俏如來到,十分自然地招呼他來吃糕點。

另一人褒衣博帶,形容斯文,笑道:"在下雲海過客,大師,幸會了。"

這名字俏如來還有印象,可不就是上官鴻信從天而降時抱怨的人麽?他差點笑場,努力忍住了還一禮,溫言道:“我早已還俗,先生喚我俏如來就好。”

“雁王等你許久了,诶,雁王。”雲海過客推了把上官鴻信,一臉雀躍,像是等着看戲。

上官鴻信只道:“俏如來,這是素的。”

俏如來拗不過他,囫囵咽下一塊,不料嗆住自己,接過上官鴻信推來的白玉杯,抿了口甜絲絲的,原來是蜜水,喝完還戀戀不舍地舔了舔嘴角。

上官鴻信問:“晚上休息的怎麽樣?”

“挺好的。”

上官鴻信對這個回答表示嗤之以鼻,“是嗎?好到你這滿臉被人打了的虛弱模樣。”

雲海過客羽扇掩面,拿起杯子喝茶,肩膀微微抖動。

俏如來清咳一聲道:“看書一時忘了時辰。”

“哦,什麽書這麽有意思?”

“桌上的随手拿了本,叫羽國志異。”

“什麽——”雲海過客樂極生悲,一口茶全噴出來,扶着桌大聲咳嗽。

“策君啊策君,千金之軀得保重啊。”上官鴻信毫不掩飾他的嘲笑,拍拍雲海過客的肩,換來一對哀怨的眼刀,在侍女圍過來前與俏如來抽身而出。

站定在庭中,俏如來若有所思,對上官鴻信道:“那位先生……策君聽起來是挺重要的人吧?”

“他只是定期犯病,日子過了會正常點。”

不屑中自有親近之意,顯然習以為常,上官鴻信領着俏如來往府上書房走,忽然問了重複的問題。

“晚上休息的怎麽樣?”

“挺好的,就是睡醒了不太舒服。”

上官鴻信面露了然,“果然吶。”

“怎麽了?”

“你不通術法,自然沒發現自己受了精怪的影響,我能消除山鬼留下的标記,卻恢複不了你的元氣……”上官鴻信頓了頓,“你睡了整整七天,”

俏如來自言自語似的道:“看來我的時間不太夠了。”

“那也別想上路。天靈蒙塵,陽火減弱,路上精怪找你的絕對紮堆。”

上官鴻信滿口嫌棄,俏如來也不生氣,只道:“魔族會怕精怪嗎?”

上官鴻信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難得愣住,思索片刻道:“魔族有蛟龍、畸眼族,與精怪同樣非人又有不同,他們被纏上的幾率确實不高。說起來,在你們中原人眼裏,魔族和精怪大約差不多罷?”他指着自己,“比如我,長得太好看,肯定是個亂世的大妖怪啊。”

俏如來被他一本正經說胡話的模樣逗笑了。越相處,越覺得上官鴻信奇妙,有些像外出雲游回來脫胎換骨的小空,既成熟又天真,似乎沒有什麽挂心的事,一人獨行,孤單又自在——實話說,偶爾還會羨慕。

“羽國與魔世接壤,也有這麽多奇異的種族嗎?"

“我等你養好了一起去看呢。”

先前他便提過要去羽國,俏如來并不訝異。只是雲海過客既稱策君,恐怕正是他先前了解的那人,地位之高僅在魔世帝尊之下,手下對上官鴻信口稱公子,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出這趟遠門。

“策君來邊關有他的公事,平時也不會管我,不用擔心。”上官鴻信看出他的顧慮,微微揚首,眯着明媚的金色眼睛,輕聲道:“他知道我想去羽國很久了,至多派幾個人跟着。”

少年滿不在乎,俏如來卻莫名感到一絲傷感,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忽然僵住。他們其實并沒有多熟,這舉動還是太過親昵,俏如來有些窘迫,幹巴巴地說:“我有一個小弟,他……比較愛哭。”

上官鴻信似笑非笑,“我很像他嗎?”

俏如來決定放棄,老實道:“全無半點。”

正說着,懷裏突然撲進了人,撞得俏如來退了半步,下意識攬住意料之外的少年。

上官鴻信眼中閃爍着狡黠,笑說:“哎呀,俏如來,我們有緣啊,從此以後你多一個小弟,這回我保護你去羽國,日後我去中原也有地方落腳把?”

“當然。”俏如來溫柔地應了聲。

上官鴻信催促他快走,獻寶似的要炫耀他收集許久的羽國資料。

俏如來不由失笑,又覺得他像銀燕了,還是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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