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晨光熹微,透進床幔的光細弱幽白,上官鴻信迷迷糊糊睜開了眼,下意識要轉過身,不想驚動了靠在一旁的人,揉着眼睛往懷裏鑽,溫熱的呼吸撲在頸窩,咕哝模糊不清。

他低頭在那道十字劍印上貼了貼,耐心順削瘦的肩窩、脊背撫下去,回來輕柔地梳理睡的淩亂的白發,俏如來微蹙的眉心舒展開,呼吸很快恢複了平和。

上官鴻信抵在他額頭假寐,身子仿佛變得很輕,比飄浮的鴻毛更無依靠。魂靈游蕩在現實與夢境,貼着溫熱的身體,呼吸若有似無的檀香,二十年的等待似乎只為了這一刻,溫存的令人不敢置信。

片刻游移,他飄飄忽忽間恍若置身火海,耳畔慘絕的哀嚎是人,還是魔?他渾身滾燙,流通四肢百骸五髒六腑的血液沸騰一般,像是在突突跳動,心神卻記挂在了別處,平靜無波。

峽谷中大火洶洶,食人族血肉,啖魔物筋骨,那璀璨華光以年輕的生命為柴薪,燃起熾烈的火舌,吞噬彼此針鋒相對的三方人馬,拖拽着對方,一同墜入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淵。

他的妹妹久違地穿起皇子朝服,重箭穿胸而過,發冠散落開,是确實的少女模樣,嬌妍的容貌褪盡血色,蒼白如紙,毫無生氣。她自幼活潑好動,他甚至開始疑惑,是不是又踩進她的惡作劇,只是這次未免太惡劣了。他想将人喚起,遲遲得不到回應,只能跪地将妹妹抱在懷裏,越收越緊。單薄的軀體失去人的骨骼與重量,成了一件衣服,最後連衣服也不存在了,徒留一片焦黑。

生澀的潮濕滴在顫抖的手背,連珠成線,暴雨如注。雨水帶走了肌膚的熱度,讓大火走向末路,卻沖刷不去心底的陰霾,失控的力量逐漸收起暴戾,他眼底仍舊是濃厚的陰骘,沉浸在流淌的血色裏,幾乎什麽也看不見。

白袍一角突兀地撞入視野,他迎上一張溫潤清秀的面容,半邊紙傘傾來,眸子裏的善意發自心底,猶帶着擔憂被拒絕的局促。

他卻越過他,看到了不遠處漠然回望的蒼翠人影。昔年的靈子尊貴僅次于祭司,傲然立在所有皇子身前,為友寬和,為師嚴厲,為臣盡心盡責,清冷的模樣似乎一如舊年,可他已經離去了,換成他的徒弟來到身邊。

天光大亮,層層床幔內中昏暗如舊。上官鴻信直起身,挑開羅帳,碎光灑在俏如來眼皮上,嘀咕兩聲又抱過來。

上官鴻信任他摟了會兒,低笑道:“你這是不肯放我走了?”

俏如來這才勉強擡眼,睡意惺忪還透着迷茫。

外間侍者無聲走來,撤開屏風,服侍兩人梳洗。上官鴻信坐到一旁榻上,由着侍女梳頭整冠。幾人退出後回來各自手捧漆盤,放着衣物與配飾,他站起身,一件件穿上,末了環佩壓身,莊重的玄墨與豔麗的赤色穿出一身端方挺拔。

俏如來正整理着繁複的僧袍,上官鴻信走過去,順手拉上系帶,摸過肩頭,撫平折痕,好似世上只此一事值得關心。

俏如來道:“我有話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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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鴻信瞧了眼窗外明媚日色,漫不經心道:“今天是個好天氣呢。”

“是與你有關的事,也是我為何來這裏——”

“等見過妹妹再說,好不好?”

修長的手指壓上了唇,凝視他的眸子裏,竟有幾分祈求似的顏色,俏如來怔了怔,沉默地點頭。眼前的少年看起來和平日沒什麽兩樣,習慣與他對弈的俏如來卻敏感地察覺到了穿透棋路的殺伐之意,心中不免一驚。

心不在焉,一敗塗地在所難免,上官鴻信還笑,怎麽那麽沉不住氣。正好侍女入內禀報了準備,順手就牽起俏如來一同外出。

木屐走在山道上,踢踢踏踏,發出清脆的聲響,伴着慢悠悠說起的少年事,俏如來走在他身側,恍然生出了他們已相伴多年的錯覺。

山道盡頭是一座浮廊山亭,若是冬日來訪,撂下重簾溫酒漫談,笑看古木銀妝素裹或許是美事。此時卻不是好時候,秋日樹葉剛剛泛黃,尚且是綠樹成蔭的時節,青蔥翠色襯的古木之下那座墳冢雪白的近乎突兀。

裏頭埋葬着羽國的九公主,或許也埋葬了身邊少年的一部分。

碑上一字也無,細細辨認,能見到一只飛天鳳凰盤旋而上,栩栩如生,随時像能從石中飛出一般。

上官鴻信上前道:“我來看你啦。”

松開的溫度讓俏如來不由自主按上自己的手背,他們的體溫差的多了些,最初似乎并沒有這樣。

墓碑前放置一個精巧的小竹桶,原以為是祭拜用的酒,沒想到上官鴻信拿起挂在竹桶上的酒提子,盛滿其中的液體就往無字碑上澆,無色亦無味,不過是純粹的清水。

“這是我故鄉的風俗,中原應該沒有,灑掃墳茔代表洗盡鉛華,有洗去凡世罪孽的意思。”上官鴻信一邊說着,單膝跪在墳茔前,耐心地打濕墓碑每一寸。見俏如來雙手合十,他再沒露出之前聽經文時頭大如鬥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多謝你了,我妹妹雖然不信佛,但也算仔細研究過幾本,挺感興趣的。”

俏如來垂着眼,薄唇翕動,一粒一粒緩慢地撥動晶瑩剔透的佛珠。微漠星火劃過眼前,他指甲一痛,竟是太用力,掐在了接口處,伴着飛舞零落的碎光,不用什麽鏡子,也知曉此刻自己必然臉色慘淡。

上官鴻信已站起身,仔細撫平了衣擺,望過來沉靜的目光像含着笑。

三分審視,三分欣慰,三分惋惜,末了卻是一分奇異的漠然。

将霓霞谷付之一炬的少年燒盡了所有人族與魔族,一旦喪失對生命可貴的感知,冷酷也不能被稱為冷酷,是一只怪物,栖身于人類的空殼,難怪再也無法成長,因他早已死去。

驟然刮起的大風吹的俏如來退後數步,霧氣氤氲蒸騰,不過稍稍錯眼,暧昧的暗色成為世界的唯一,明亮的只有雪白墳茔後再熟悉不過的血色琉璃,一如記憶中那般豔麗華美,細碎珠串随風搖曳,折返微光,照亮了樹下那張俊秀的面容,未免過于平靜。

懸浮空中的三枚深色圓石像探究的眼瞳,散發深沉的惡意,俏如來覺得眼熟,電光火石間,确認了他的确見過這種說不出材質的晶石。

“钜子。”少年輕緩地喚道。

一言既出,再無餘地。

俏如來捏緊了佛珠,“非要如此嗎?”

“你要放任兇神為禍于世嗎?”回答的嗓音比平日還溫柔許多,圓石化作凜冽秋水,上官鴻信執劍在側,平淡地說道:“原本我不大清楚墨門對钜子是怎樣的看法,現在看來,你若是不能殺我,公子開明便會取而代之,了結兇神。”

俏如來一言不發,雙手合十,再展開,憑空化出長劍。他的手法不算熟練,原本就不會武功,應是準備完全依仗止戈流,姿态倒是不慌不忙,相當沉靜。

“看來策天鳳對你并非我想象中那般疏于管教。”

上官鴻信随手挽劍,迫人寒光直逼而來。俏如來提劍格擋,虎口被強硬的撞擊震的發麻。佛珠淩亂搖晃,他微微蹙眉,對上通透金眸裏鮮明的殺意,尚未熟練的力量比意識更早察覺危險,身體已急急後退,險險避過差點劃開咽喉的一劍。

雙指并起,劃過劍鋒,俏如來低垂眼眸,再一次穩穩格住劍光,素來柔和的目光已是一派冷然。

雖然他武骨不佳,欠缺經驗與章法,對戰間操縱止戈流越發流暢,破綻雖多,勝在術力累積千年,宏大磅礴,然而他面對的是同樣身負古老願力且術武雙修的上官鴻信,身體跟不上節奏,喘息影響了閃避,連單純的防守都漸漸變得十分吃力,更糟糕的是,體力大幅消耗後,出現反被止戈流操控的跡象。

上官鴻信幽幽嘆道:“钜子,再見了。”

俏如來抿起唇,淺淡的眸中劃過一道詭色,徹底交出了控制,撐着一口氣主動攻擊。

萬千劍化為一道劍光,一招一式都是直逼對方命門,絕對的力量面對同樣歷史悠久的龐大願力優勢不顯,頹勢終究難挽。上官鴻信反手橫劍而來,墨狂一腔孤勇傾身刺去,是兩敗俱傷的走勢。

上官鴻信忽地一笑,手下氣力頓時卸去七分。而墨狂劍勢分毫不減,也無法收回,當胸穿過,熱血濺上俏如來雪白的僧袍、白皙的面頰,混入頸側劍氣所傷冰涼的傷口,分不清流下的,到底是誰的血。

長劍悶聲墜地,恢複成圓潤的晶石,上官鴻信搖搖欲墜,被俏如來接住一同委坐在地,見他眉眼仍是化不開冷冽,咳嗽着笑道:“你比我想象中狠的多,不過還是心軟,偏了。”

說話的工夫,口角溢出的血怎麽也擦不完,俏如來一聲不吭凝視他,好像不認識似的,是一種陌生的神色。

上官鴻信低笑:“我還能再撐一會兒。”

鮮血淋漓的胸口隐隐泛開沒有溫度的星火,鳳凰之靈在竭力修補身軀的破碎。指尖散溢幽微光亮,五指似乎淺淡了許多,穿透皮膚像能看見脈絡與骨骼的暗影,盡管傷口有恢複的跡象,上官鴻信明了他再也不會因這股力量愈合,他甚至是期待的,長久獨留于世的鳳凰之靈早已成為枷鎖一般的詛咒,誅魔劍陣終于能夠斬斷它尋找宿主的執念。

嘗試抽出胸口的劍刃,只挪移少許,鑽心的痛楚就讓他幾近昏厥。白皙柔軟的手搭上墨狂,驀地用力握住,頓時整手鮮血淋漓。

上官鴻信面色頓變,“你做什麽?”

“……你說過要陪着我的。”俏如來一貫輕柔的嗓音變得沙啞,軟綿綿的,聽上去卻十分認真,“這像是要陪我的樣子嗎?”

不待回答,俏如來沒有遲疑,猛地抽出了墨狂。他疼的喘不上氣,因失血過多而頭暈目眩,迷迷糊糊間,眉心咽喉身上數處被抹上鮮血,傷痕累累的手貼上了胸口,伴着低沉的輕語,傷處泛開了奇異的溫熱。上官鴻信勉強收攏心神,發覺傷口正以異乎尋常的速度迅速彌合,必死的重傷不再駭人,成了休養生息便能恢複的創口。并未負傷的俏如來卻開始不斷嘔血,心血滲進了傷口,仿佛擁有生命一般詭異地跳動。趨向透明的五指恢複了正常,上官鴻信陡然清醒,按住他的肩仔細查看,駭然扣住他的手腕,“同命之術,還動氣運……你瘋了!”

“說要陪着我的,不是你嗎?”俏如來眼裏湧起淚光,流露幾分異常的執拗來,慘白的臉色襯的眉心十字紅豔似要滴血。

上官鴻信恨聲道:“凰後教你的!”

“公子開明那般推诿,我沒有別的辦法了。”俏如來拔高了聲音,崩潰地說道。

“……愚蠢!”

上官鴻信沉下臉,一旦停住傷口的愈合,俏如來也不再嘔血,偏過頭不着痕跡抹了把眼淚,精神繃得太緊,松下一口氣支撐不住就暈了過去。

公子開明來到時,琉璃樹下剛恢複平靜不久,陣法未收,昏暗世界,白霧朦朦胧胧飄散。

他對上一雙冷寂的金色眸子,見那人膝上伏着雪白的人影,當即扔出武器,殺意磅礴而出。

“收起來吧。”上官鴻信不閃不避,疲倦地說道,“我早已将壓制羽化的禁咒解開了。”

“什麽?”公子開明發覺他身上羽化的影響已然消失,目光落到俏如來身上,倒抽一口冷氣,“他分了你氣運……?只要由他施加咒術,你也別作死,平安一生肯定沒問題了。”

上官鴻信咬牙切齒一般道:“他還用了同命的咒術,幸好不算熟練,我能夠逆轉部分,麻煩的是再也分不清是誰在供給誰的性命,如你所見,日後不僅同生,還要共死。”

饒是公子開明向來不按常理出牌,此時也被驚的無法言語,上官鴻信冷冷道:“你老說要看我們如何,還拖住他的腳步晚歸,是不是沒想到凰後會直接蠱惑他學習這兩種妖術?真正是白送她一場好戲看!”

公子開明無言以對,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從結果來說,對你們還算不錯……吧?”

上官鴻信冷笑一聲,由着他攙扶,搖搖晃晃抱起俏如來,回到山中別院,再未多言。

***

中原一處尋常的小屋,一年裏總有大半時間是空的,偶爾有對師徒回來打理,臨到冬季,便有一名白衣的修行人攜着黑衣少年住了進來。早年做師傅的大夫親自來診脈,等徒弟能獨當一面,便全權交付。黑衣少年從來一言不發,從醫者手中沉默地拿過藥方,就在院子裏耐心煎藥,留白衣人在房裏倚着炭盆昏睡不醒。等到時節回暖,病者恢複了健康,與大夫們告別,又相偕外出游歷去了。

公子開明極少踏足中原,這次來訪才意識到,與策天鳳這對挺有病的徒弟分別,居然已經是十年前了。

俏如來依舊模樣溫文,形容溫柔,和記憶中似乎沒多大區別。倒是上官鴻信自當初事了又開始成長,個子變得比身邊人還高些許,面容褪去稚嫩,沉默時透着幾分陰郁,開口仍是熟悉的話中帶刺。

一如往昔年輕面嫩的公子開明指着自己大呼不解:“你們就不覺得找我承接止戈流很奇怪嗎?我是魔族诶。”

“他身體也還好,不一定現在就要轉移術力。”上官鴻信像笑又沒笑,口氣說不出認真還是打趣,“不過我倒覺得觀察幾百年的魔族能在止戈流之下撐多久很有意思,你要是用勤快點,我們還能趕上去給你上個香,順便送一份祭詞——不用謝了。”

“……上官鴻信啊!”公子開明被氣的跳腳,還是俏如來開口道謝才勉為其難壓下要出口的惡言。

魔族不僅一口同意,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還相當痛快地直接接受了術力,立刻開啓止戈流。他回房看了眼,沖出來怪叫,“我要退貨!十字痕呢?為什麽我眉心是一粒觀音痣?太蠢了!”

上官鴻信懶洋洋道:“我還記得你吹噓自己曾經修過佛,原來是真的。”

俏如來在一旁行禮,“多謝策君,後會有期。”

“不見了不見了,和策天鳳相關的都是麻煩,後會無期。”公子開明沒好氣地招來寶貝木鴛,潇灑離去。

俏如來呼出一口白氣,攏緊身上厚厚的外袍,上官鴻信猶覺得不夠似的,提着領子就要把頭臉遮起來,被瞪了一眼才作罷。俏如來想了想,還是回溫暖的房中,內室放着兩三個炭盆,坐在床前的榻上,熏籠手爐一應俱全,即便穿的少一些也不覺得冷。

他一貫獨自過活,回到中原還怕上官鴻信不适應,沒想到他絲毫不見在魔世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嬌貴,親力親為也全沒所謂。可能二十年裏過得太無趣,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技能,一同生活時倒讓旁人受益匪淺。

等上官鴻信收攏好衣袍挂在一旁,俏如來叫了人過來,舒舒服服靠在肩頭笑道:“把鍋成功甩出去,是不是高興了?”

上官鴻信順手整理一旁的書,口上道:“我高興了你能安安生生養病到初夏嗎?”

“悶在家中太沒趣味,我還是想出門。”

“雖然我很不想直說,但就你剩下的那點術力,出門才是麻煩……”見俏如來抿起唇,微現不悅,上官鴻信柔聲道:“還是照舊,說得通的精怪由你來,說不通的就由我來,這樣好不好?絕對不會有危險。”

俏如來卻搖頭,“不好,需得親力親為。”

“……到底想怎麽樣啊?”

無奈的模樣引來了輕笑,上官鴻信也反應過來,真是關心則亂,一時着了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拿起本書念了會兒,出去盛先時小火煎的藥。

俏如來靠着熏籠,身上暖融融的,心中也是暖的。

他們還可以相伴度過很久的平凡生活,生生死死,同生同死,也是再過許多時日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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