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初四年。
錦華宮寝殿內傳出一道輕亮的嬰啼,響徹清冷的宮殿,韶貞皇後誕下一子,那日正是京城第一場初雪。
宮女雲夏用金絲綢緞裹緊小皇子,臉上涕淚滂沱,趴伏在皇後榻前低聲啜泣。
床榻上的女子汗濕了蒼白的面容,她怔愣的看着殿內的金碧懸梁,一雙美目久未能回神,耳畔間皆是哭泣之聲,讓她毫無血色的唇角勉力勾起,痛苦之色卻躍然于眼眸之中,倏然淚濕了雙鬓。
“皇後娘娘,是皇子,是小皇子。”
雲夏已哭成淚人,仍将小皇子緊緊抱在懷中,她顫抖的伸出一只手握住女子冰涼無力的掌心,滿是祈求的眼神看向床榻上的人。
韶貞皇後微微啓唇,喉嚨喑啞:“給……常太醫。”
雲夏痛哭流涕,頻頻搖頭,常蒼舟立于一側,亦是面色惶恐悲恸,他顫顫巍巍的伸出雙手,從雲夏懷中接過了剛剛出生的皇子。
“本宮來這世間一遭,有幸執掌後宮數年,上天賜我一子,已然知足。”
韶貞皇後蒼涼一笑,晶瑩透徹的淚珠話落至眼底,她輕柔的聲音,好似傾訴般的喟嘆道:“喻家罪不可恕,父親兄長欺上瞞下通敵叛國,妄想本宮能以皇後之位保全他們,卻不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怎會饒恕,然本宮兢兢業業臨深履薄于後宮數年,問心無愧,亦無怨無悔,現天要亡我,這皇後不要也罷。”
“只願我的皇兒能遠離皇宮是非爾虞我詐,遠離這高城深池鐵獄牢籠,願他能安穩活着哪怕平凡一生,我便死而無憾。”
話落,錦華宮內昔日繁華不再,哭聲一片。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以汝夫婦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別離,不如林中烏與鵲,母不失雛雄伴雌,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随風子在枝。”
※
元初四年,韶貞皇後誕下一子,常太醫由宮外抱來一遺棄女嬰替換之,以三公主的身份昭告天下後,皇後于宮中自缢,公主由貴妃代為撫養。
同年,韶貞皇後的父親與兄長因叛國之罪鐵證如山,盛極一時的喻家株連九族滿門抄斬,天下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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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常之茸跟随父親常蒼舟,去往京城一巷尾別院,父親謹慎的四下張望後,叩門三聲。
元初九年,五歲的常之茸,結識了與她同歲的男童,名李溯,自此二人青梅竹馬做玩伴,兩家私交甚是頻繁。
又三年後,常之茸全家突然決議離京,前來巷尾別院與之道別,那也是常之茸最後一次見李溯。
李溯随手取下佩劍上的一抹金黃劍穗,遞給她道:“一路平安。”
除卻李溯,讓常之茸記憶更加深刻的還有溫婉的纖月,她猶記得拉住纖月的手時鼻音濃重:“纖月姑姑,你便勸勸爹爹,不要他帶我們離開京城吧,我好舍不得你和阿溯。”
纖月卻無奈垂手搖頭,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之茸聽話,京城外才是世人向往的世外桃源啊。”
年幼的常之茸不懂,八歲臨出城那年,常蒼舟帶着她去往了禦史大夫的楊府,并求着楊大人收了常之茸為義女,常之茸亦不懂,只道了聲義父。
元初十二年,正一品禦醫常蒼舟以病重為由辭官離京,舉家搬遷到了中原霖縣,過上了布衣平淡的生活,那也是常之茸過的最為歡欣的幾年,沒有了京城的條條框框淑女禮儀,沒有了教書夫子的規圓矩方,那時肆意灑脫的常之茸并不知道兩年後她将要面對的是什麽。
元初十四年,宮內爆出秘聞,韶貞皇後貍貓換太子一事終于在十年後暴露,景帝震怒,勢要徹查此事,必要将流落在外的四皇子接回宮內。
常蒼舟聞得蛛絲馬跡後,立即連夜将獨女常之茸送往京城禦史大夫府邸,同時拿出了兩年前便寫好的一紙将常之茸逐出常家的家書,從此斷絕父女關系。
僅僅數天,皇上便接回了四皇子李溯,并嚴懲了宮女纖月,另下旨常家滿門抄斬。
那一年,常之茸十歲。
她記得在霖縣城門處,父親将她帶上馬車時,面容仿佛老了數十歲,他雙手顫抖,撫摸着常之茸的臉頰,沉聲道:“之茸,莫要恨任何人,安心的在楊府生活,于外人前千萬莫提常家任何一字,在楊府等為父去接你。”
這一別,常之茸再也沒有見過父親與母親,直至聽聞常家已滿門抄斬。
常之茸萬念俱灰,開始了她最為痛苦的又十年生活。
初到楊府的常之茸不懂得這裏與從前的不同,她待人良善,把楊府當做唯一的依靠,卻被楊府嫡女楊盈嫉恨,僅三個月便被人面潑滾水,從此毀容,左半邊面頰留下一片醜陋的绛紫色瘢痕并累及左眼下垂。
毀容後的常之茸在楊府過的不如雜役,任人戲耍,忍辱負重了三年,結識了一待他極好的俊朗少年,少年時常探看她,為她撫琴作詩,常之茸很快便陷入了一段難以自拔的感情,那年她十四歲。
少年揚言要娶她,常之茸信了,卻在楊府外偷聽到了少年與好友這樣一番對話:“我道是什麽昔日京城小美女,那張臉屬實讓人反胃,但這醜女如今已然對我情根深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此賭約當算我贏!”
常之茸恍然,自此隐藏所有情感待人漠然,直至十五歲,她的人生又有了一大轉變。
楊府庶女出嫁,卻不願只嫁于一個低級官職的士級莽夫,遂出策讓常之茸代嫁,常之茸不從,卻被綁上花轎,以淚洗面徹夜,最終代嫁莽夫。
夫君嫌她面醜,二人終日無話,從未行過夫妻之禮。
一年後常之茸被人诓回楊府,又再遭被下藥,從此身子大不如從前,且無法生育。
常之茸已然認命,她原以為最壞也不過如此,然世事無常。
在她十九歲那年,京城爆發瘟疫,死傷無數屍橫遍野,常之茸亦是沒有逃脫掉。
夫君早已棄她而去,茍延殘喘了數月,在年底即将到來她的二十歲誕辰時,終于覺得這副身體就要撐不住了。
京城角落一處破舊的別院內,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偷偷跑了進來,懷裏藏着些許糧食,他快速跑到廂房內,撲到床榻邊,把糧食堆滿髒亂的床頭,像是怕吵到床上閉目的人,小聲又急促道:“茸娘,快吃、快吃。”
常之茸費力的睜開雙眼,她瘦如幹柴,面色蠟黃,有意的避開左邊潰爛的面頰,青紫的唇開合道:“你快走罷,我便不吃了。”
小乞丐搖頭,執意不走。
常之茸想擡手摸摸小乞丐的亂糟糟的發頂,手卻已經擡不起來,掌心中竟還握着一個老舊暗黃的劍穗,穗身已抽絲離線,她雙目瞬間失焦,怔怔然的看向了窗外。
最近的思緒越發綿長,常之茸仿佛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這夢的前十年甜美似蜜,後十年又苦澀的難以下咽。
父親告誡她莫要恨任何人,可她這一生恨的人太多了,恨之入骨的人亦是數不清。
“我想把這劍穗給一人。”常之茸悠悠開口,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對誰說着:“我曾經從不知他的身份,我亦從未想高攀于他,只是在我活不下去的時候,想借由此物再見他一面,想借由他的權勢讓我脫離困境,可我卻沒有辦法見到他。”
小乞丐認真的聽着,眼睛一眨也不眨。
常之茸握緊了劍穗,又緩緩松開,将它遞到小乞丐面前。
“你能幫我把它遞進宮嗎,送到太子面前,告訴他若還記得常家有一個女子,能否求得一見,這些年很想再見他一面。如若你無法遞給他,便将這東西扔掉吧。”
話音落下,常之茸心中終于釋然。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過去找李溯,可卻連這能見一面的信物都無法傳到宮裏去,現下她再也不用想盡辦法,也再不用這般艱難的活下去了。
常之茸安然的閉上了雙眼,瘢痕跡跡的臉上再無光澤。
常之茸活了二十年,近乎嘗遍了這世間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世态炎涼,她命運多舛,卻從不悔自己是常家女,從不悔。
※
元初二十四年,景帝感染瘟疫駕崩,京城內混亂一片,所有屍體在城外被一把熊熊烈火燒盡成灰。
同年,太子繼位,整頓朝政,治理瘟疫,僅用一年便恢複京城繁榮,改國號為元啓。
然而傳聞李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登基後數月便斬殺無數朝臣,後将韶貞皇後遷入皇陵供奉,又有朝臣不允,皆道韶貞皇後娘家喻氏罪不可恕,喻氏之人不得入皇陵,李溯面對争議一意孤行趕盡殺絕,所有反對他的朝臣皆被斬首,使得他成為歷代皇帝暴戾之最,朝堂之上皆是戰戰兢兢,後人都道他雖能力不菲,卻心狠手辣煞氣重重,引得世人均稱他為暴君
再後來,李溯為二十多年前常家翻案,并下旨舉國搜尋常家獨女常之茸下落,無人再敢反對此事,然數年卻是查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