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茸,京中貴女當溫婉娴淑,不得爬樹。”
“你、你莫要告訴我爹爹,我便上去摘果子給你吃!”
常之茸白淨的小臉上大汗淋漓,短手短腳左搖右擺的夠着樹上的果子,這樹冠濃密多枝,不捎一會她便又提起裙擺,全然不顧形象的攀爬到了樹杈上,樹下的李溯忙側臉避開了視線。
不到一刻鐘,常之茸便用衣服兜住了六七個金黃的杏子,手腳并用的跳下樹來,臉上身上塵跡斑斑,她卻卻笑的燦爛,面頰兩側綻放着小巧可愛的酒窩,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塵土,便将杏子遞到李溯面前。
“阿溯你太過膽小,不過爬樹而已,再說你們男兒家不應當最擅長爬樹嘛。”
李溯搖頭否認:“我不喜好。”
他拿起杏子毫無防備的吃了一口,酸的整張臉都皺成一團,表情甚是滑稽,惹得一旁的常之茸捧腹大笑。
李溯便知道又被常之茸戲耍了,也不惱,小口小口的仍是将那杏子吃完。
“阿溯,莫要吃這酸杏啦。”
戲弄了李溯後,常之茸心裏還是有絲愧疚的,她偷偷往院內看了一眼,烏黑的雙眼滴溜溜的轉,悄咪咪的說道:“我帶你溜出去,去街上買你愛吃的綠豆涼糕,我們得快些,去晚了就沒有了。”
李溯又是搖搖頭,甚是乖巧:“纖月姑姑不許我現在出門,常大人也不會讓你去的。”
而常之茸哪裏會管李溯說的話,趁着屋內纖月姑姑不注意,她拉起李溯的手,便飛奔出巷尾別院,一路兩腳生風的跑到了熱鬧繁盛的長安街,直奔去了賣綠豆涼糕的攤子。
兩個八歲的孩童跑的氣喘籲籲,卻相視一笑,李溯額間冒汗,眼睛明亮,有些看着常之茸的側顏愣住了神。
而常之茸粉雕玉琢的小臉上實際已經髒一塊白一塊,一雙水靈清透的大眼透露着狡黠,她短小的身材墊着腳,擡眼瞄見只剩下一塊涼糕,急忙掏出兩文錢,舉着小手叫道:“我要這個我要這個!”
可謂毫無淑女模樣,接過綠豆涼糕便轉身遞給李溯,面上笑的得意,好似搶到吃食立了大功,若放在平日裏有大人在側,她可絕不敢如此得意忘形。
李溯拿着涼糕,心中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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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茸,謝謝你。”
“謝什麽,好吃嗎?”
“嗯,好吃。”
常之茸笑的開懷。
※
馬車踢踏颠簸的聲音有些紛雜刺耳,常之茸困頓的揉了揉眼睛,她好像又做夢了。
幼時的經歷總是浮現在夢中,讓她恍了神。
“茸兒,醒了便莫再貪睡,快到家了。”
常之茸聞聲瞬間清醒,她忙擡起頭來,睜眼看到坐在對側,一身官服還未換下的常蒼舟,便直接愣住了神态,口中囔囔道:“爹爹……”
常蒼舟臉色有些疲憊,眼睛卻依然明亮有神,他有點擔憂的看着常之茸:“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适?”
常之茸愣了許久,她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年幼短小的雙手,又擡頭不确定的說道:“爹爹,我做夢了。”
常蒼舟也是一愣:“何夢?”
“我夢到和阿溯一起爬樹,一起偷跑去長安街買綠豆涼糕吃。”
話落,常蒼舟險些氣的胡子飛起,他瞪圓眼睛,很是惱怒的拍了常之茸屁股一下。
“平日裏我與你娘是如何教導你的,你若是自己這般貪玩不守禮儀規矩便罷了,怎可拉着阿溯陪你一起做這些危險的事情,若是有個萬一如何交待?切莫再如此調皮貪玩,回家便罰抄千字文五十遍,寫不完便不許去巷尾別院!”
看着眼前生靈活現的人,常之茸滾燙的眼淚倏然落下,絲毫不敢眨眼,她好怕眼前是一片幻象。
“爹爹,你再多打茸兒幾下吧,茸兒知道錯了,日後定不會再如以前那般,再也不會讓你與娘親憂心于我。”
常蒼舟見到自己的寶貝獨女淚如雨下,他立即慌張的拉過常之茸,輕輕拍着女兒的背,後悔不已:“茸兒莫哭,是不是爹爹剛剛打你下手太重了?是爹爹的不對,爹爹太過擔心你,也擔心阿溯,然爹爹卻不該打你,莫哭莫哭。”
可常之茸的眼淚不受控制般的奪眶而出,哭濕了常蒼舟的衣襟,哭花了自己的臉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還忍不住的哽咽着。
常府門前,常夫人責怪的看了常蒼舟一眼,便把常之茸抱下馬車,哄着她在自己的屋內睡覺。
而常之茸哪敢安然入睡呢,她不真實的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房中依稀可聞的川芎香,是父親在院中常備的藥材,閨閣中滿目皆是母親為她置辦的小巧首飾和绫羅綢緞,這裏便是她八歲以前住的地方,京城常府。
她在屋內聆聽着娘親與爹爹在堂外的對話。
“怎的茸兒哭成這般?可是楊府的人刁難她了?”
常蒼舟嘆口氣,搖頭道:“楊府怎敢刁難于她,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也會待茸兒好的,今日拜托楊大人收她做義女一事,楊府上下都毫無異議,很是欣喜接納。”
常夫人默了半晌,語氣頗為憤恨又帶着些許鼻音說道:“若非得已,我斷不會讓茸兒做他人義女,又怎知他們會如何待我的女兒。”
常蒼舟攬住自己的夫人,安慰道:“這只是下下策,興許以後什麽事都不會發生,若有不測,也能保住茸兒的命。”
常之茸在屋內聽着父親不斷安慰着母親,她終于止住眼淚,回想起了這段時日所發生的事情。
正是她八歲這年,準備舉家搬遷到霖縣,她認了禦史大夫楊大人做義父,恐怕還有月餘父親便會辭官,他們留在京城的時間不多了。
即便事已至此,常之茸也再不會踏入楊府一步,他們拿了父親的禮錢,欠着父親的人情,卻苛待自己,貪婪僞善,噬不見齒。
可現如今,常蒼舟并不知曉楊府人的真實面目,常之茸寧可不再獨活,也不能讓歷史再度重演。
這一夜,常之茸寝不成寐。
翌日,她勉強休憩了一個時辰,望着周遭熟悉的環境,才真實的感覺到自己又回來了,回到了八歲的時候。
晨起,常之茸迅速的穿好衣裙,一路小跑到前廳正房,看到常夫人正端坐在廳前悠閑的修剪花枝,常之茸默默的松口氣。
而常夫人則是詫異的看着面色紅暈小跑而來的常之茸,不免驚奇:“茸兒今日竟然未讓娘親□□便起了,怎的還穿了這件黃紗裙,你不是向來不喜兩天穿同件衣裳的嗎?”
常夫人笑着打趣。
是了,曾經年幼的常之茸也是京中嬌女,喜好昂貴又珠光寶氣的首飾,喜好鮮豔奪目有石榴裙底的衣裳,喜好每天都能穿明豔漂亮的新裙子。
聞言常之茸笑着趴到常夫人的腿上,聞着鼻息間那抹熟悉的白芷清香,親昵的撒嬌:“便是再好看的衣裳,也不及茸兒急于想見娘親的心。”
“何時學的這般花言巧語,不知昨日是哪家的小丫頭在街上哭花臉呢?”
“娘親,茸兒只是不想離開你和爹爹,茸兒也不喜楊府。”
常之茸将心底話道出,常夫人微笑撫摸着她柔軟的發頂,一下又一下。
“娘親怎會不要我的寶貝茸兒,你不喜那日後便再不去楊府,只要茸兒高興,娘親恨不得呀,能活到兩百歲,天天伴在茸兒身側。”
常之茸有點濕了眼眶,低頭不想讓常夫人看到,她破涕為笑:“娘親活到兩百歲,那豈不成精了?”
常夫人佯裝動怒的輕拍了她一下,轉言道:“胡說八道,娘親便不能是成仙?”
母女兩人對視一眼,抱着笑作一團。
午間時,常之茸伴着常夫人一道做糕點,她幫忙遞面團遞竹筷,常夫人悉心的教導她如何做桂花糕,即便這些制作過程常之茸甚至比娘親還要熟悉了,她依然是靜靜的聽着,不厭其煩的看着。
一籠精致香甜的桂花糕烹饪而成,常夫人小心翼翼的将它切好擺盤,邊角整齊毫無瑕疵,常之茸伸手便想嘗一口,不料手伸到一半就被娘親拍了回去。
“莫拿食盒裏的,這是一會送去給纖月姑姑和阿溯吃的,你吃這些。”
說着常夫人指着一旁那被切廢的下腳料和碎渣,常之茸無奈的用手蘸了些桂花糕的碎渣,放嘴裏舔了舔。
她險些忘了,常夫人做的糕點向來是擺放整齊挑極好的拿去到巷尾別院,以前她從不知這是為何,只道母親是偏心于李溯,實際卻是常夫人一刻也沒有忘記,巷尾別院所居之人的身份,就像即便纖月比她還年輕幾歲,仍是道她一聲纖月姑姑,從不忘禮。
而這些糕點,也幾乎是按照宮廷禦膳的标準去烹饪擺放。
常之茸記得,年幼的她好似還因為這些小事哭鬧過,如今想來再無怨言。
裝好食盒,常夫人領着常之茸坐上馬車,前往巷尾別院。
安穩的坐在馬車中,常之茸一瞬不瞬的望着外面,長安街人聲鼎沸門庭若市的繁榮景象,似真似幻,仿佛昨天這裏還瘟疫肆虐屍橫遍野。
“娘親,你給我講講皇後娘娘吧,你總說她是這世間頂頂尊貴的女子,可我并未覺得。”
常夫人微愣,思緒像是飄向了遠方,她勾唇輕笑,悉心教導道:“你萬不可有不敬之心,韶貞皇後是娘親見過最為傾國與尊貴的女子。”
“她不僅氣質出塵,蘭姿蕙質,難能可貴的是她身居高位卻有一顆至臻之心。在你爹爹還未進宮做禦醫時,窮途潦倒,在京城求助于人卻被棒打出街,倒在街頭險些喪命,恰巧那時韶貞皇後微服出宮,僅是路過便幫扶了你爹爹,知道他醫術高明後,竟準了他入宮做太醫,那可是天大的榮譽。但你爹爹那人呀,脾性耿直不善官腔,在宮中做太醫多年亦不得人心,若非韶貞皇後一直庇護常家,我們的生活過得哪裏會如此順遂。從此常家才慢慢好了起來,亦有了如今在京城的立足之本。”
常之茸聽得微微出神,她喃喃自語道:“那皇後娘娘真是好人。”
“是貴人。”常夫人笑語晏晏:“亦是我們常家的恩人,不論韶貞皇後的娘家是何等叛國之徒,外界的人又是如何的诋毀于她,我們都要銘記她對常家的恩情,若是沒有她,興許你爹爹便命喪街頭,也沒有你的出世了呢。”
常之茸默默的點了點頭。
回想着往事,常夫人也不禁為已故的韶貞皇後嘆了口氣,她叮囑道:“這些話不許在外人前提及,也莫要與任何人說道韶貞皇後的事,此乃大忌。”
馬車很快行駛到了巷尾別院,常夫人整理了一下衣冠裙擺,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牽着常之茸,緩步步入別院。
巷尾別院不大,放眼京城,這裏可以說是毫不起眼的地方,只有兩間廂房一間正房,沒有花哨寬敞的庭院,沒有碧綠澄澈的池塘,院中只餘兩棵楊樹一棵杏樹,簡潔幹淨。
一道倩影盈盈然的從正房走出,纖月白衣素裙,不施粉黛,溫柔姣好的面龐笑着迎來。
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常之茸內心頗為酸澀,上一世纖月姑姑後來究竟如何,她絲毫不知,也再未見過,但她有所預感,必不是很好的結局罷。
“纖月姑姑,妾身做了些簡單的桂花糕,帶于你和阿溯嘗嘗。”
常夫人遞上食盒,纖月笑着接下:“又讓夫人費心了,我們進屋聊。”
進了正房,房屋內陳設簡易,纖月放下食盒,摸了摸常之茸的頭:“之茸今日怎的這般聽話,你便去廂房尋阿溯玩吧,他應當也快做完今日夫子留下的功課了。”
聞言常夫人忙拽住常之茸,搖搖頭道:“莫要讓茸兒吵了阿溯,便讓她在這裏等阿溯做完功課。”
纖月也沒有勉強,淡笑的點頭。
常之茸內心嘆氣,若是曾經的她,定然進到院子裏就奔去廂房尋李溯了,哪裏管他正在做什麽,只會嚷嚷着讓他陪自己玩,如今常之茸知道了李溯的身份,已經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若還和從前一般,難免冒失得罪,若謹慎小心,又遠了距離,常之茸很是為難。
纖月一邊從容的溫具備茶,一邊柔聲問道:“可有選好日後定居何處?”
常夫人點點頭:“便暫定霖縣吧,雖地處偏僻卻氣候宜人,位于中原地帶,聽聞那裏臨近峄山,景色亦是美不勝收。”
纖月一番置茶洗茶倒茶,最後奉茶到常夫人手中道:“那便好,此行被迫離京,纖月已不知該如何謝過常太醫和夫人。”
常夫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常之茸,只是握住纖月的手搖搖頭,不再多言。
常之茸過去不懂,現早已識得眼色,起身揚聲道:“纖月姑姑,我去院子裏等阿溯,屋裏好悶熱的。”
纖月聞言怕她熱到,給了她一塊桌上涼過的芙蓉糕,常之茸高興的蹦跳着出了正房。
纖月姑姑親手做的芙蓉糕,恐怕整個京城乃至大元朝,吃過的應當也就是昔日的韶貞皇後和四皇子李溯了,連同她剛剛那一套沏茶的娴熟手法,也不是宮外之人輕易能習得的。
曾經的常之茸從未觀摩過這些細節,如今看來,纖月姑姑作為韶貞皇後的貼身大宮女,比之宮外的名門貴女還要出類拔萃,畢竟是在宮中見過大世面的,也難怪常夫人與之再熟依然禮儀相待。
常之茸輕輕咬了一口芙蓉糕,香甜軟糯,口中頓時芳香四溢。
“之茸,為何不來廂房尋我?庭院熱,進來吧。”
背後熟悉的聲音,直接讓常之茸驚吓的被芙蓉糕噎在喉嚨,俯身咳嗽不止。
她睜圓了眼睛,回身看着近在咫尺,年僅八歲的李溯,小小年紀便明眉皓齒、目若朗星,他笑的純善,這感覺熟悉卻又不熟悉。
而他,便是常之茸曾經想見了十年卻未能見到之人,也是數年後坊間相傳,性情涼薄、為人狠戾的四皇子,亦是未來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