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着這張臉,常之茸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與那幾個詞連接在一起。
因着在她的記憶裏,與她青梅竹馬長大的李溯,好似一直是單純善良懵懂無知,喜歡跟在她身後且需要她挺身保護的一個男童罷了。
“之茸,怎麽了?”
李溯看着發愣的常之茸,笑着說:“屋裏有纖月姑姑冰着的花草茶,你要喝嗎?”
常之茸眼睛一亮,點點頭,便跟着李溯進了廂房。
李溯的房內東西不多,幹淨樸素,絲毫不像是一個孩童的住處,常之茸看到木桌上還擺放着李溯抄寫一半的《史略》,她暗自咂舌,曾經幼時除了貪玩從未關注過這些,一向以為李溯也同她一般,學學啓蒙的《千字文》《三字經》類,難以料想他竟比自己用功頗多。
李溯為她倒了一杯清涼可口的花草茶,見她一直不說話,便反問道:“今日我們去哪玩?還要偷跑去長安街嗎?”
常之茸喝着涼茶猛搖頭,急急擺手:“不、不去了,我怕纖月姑姑擔心,而且長安街上人那麽多,熱烘烘的。”
李溯點頭,睜着一雙幹淨有神的眼,安靜筆直的端坐着,一副等待常之茸指揮的模樣。
見狀常之茸不得不扶額,她為自己的憂心感到多餘,面前的李溯所有言行舉止,明明就是個單純的八歲孩童,不管上一世如何,如今她只需像從前那般待他就好。
“你知道我快要離開京城了嗎?可能還有一個月,我爹爹和娘親便要帶我去霖縣生活。”
“嗯我知道,前日聽纖月姑姑說道了。”
常之茸小臉沮喪:“若是離了京城,我們就沒辦法再一起玩了。”
她暗中觀察着李溯的神情,見對方也不自禁皺起眉頭,好像思考愁緒着什麽。
常之茸點到即止,她擡眼瞧見牆上挂着的一柄短劍,那劍上還懸着熟悉的劍穗,劍穗做工極好,用線也極為精細,鎏金的色彩明亮炫目,連同那柄劍都看着不似凡物。
常之茸便心血來潮道:“阿溯,你教我練劍吧,日後待我去了霖縣,別人若是知道我會舞劍定不敢欺負于我,說不定亦能唬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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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之茸雖不知李溯這柄短劍的由來,卻知道他私下是有人傳授習武的,從前常之茸見他遇人便唯唯諾諾不敢言語,總嘲笑他習武練劍是花把式,如今想來能教授皇子習武的定也不是普通人。
她若能習得一二,日後必然受益,強身健體。
李溯自然是爽快答應,二人歡快的跑到院子中,一人執劍一人執棍,比比劃劃,有模有樣的練着。
然而不到一刻鐘,常之茸便後悔剛剛大言不慚的話了…她并不知道,習武練劍會這般的累!
從前見那些護院侍衛輕輕松松持劍揮舞,兩三下便武出劍招,便認為學起來應當和刺繡一般只要多加練習并不艱難,誰想試過才知其中的不容易。
一旁的李溯稚氣未脫的臉上,一本正經的搖搖頭:“你的體力羸弱下盤不穩,我們還是從紮馬步練習吧。”
聞言常之茸差點昏厥,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至少要咬牙堅持下來,不能讓現在的李溯看不起她。
未時,日光正熱,兩個人一動不動直挺挺的在院中紮馬步,起初還能穩如磐石,神情輕松,然短短一炷香過去,常之茸臉上身上便汗如雨下,身體明顯虛浮,雙腿亦是顫抖不止,反觀一旁的李溯僅是額間冒汗,依然穩紮穩打。
又半柱香過去,常之茸大喘着氣,豆大的汗水順着白皙的臉頰滑過,她雙腿如同灌鉛了一般沉痛不已,最終實在堅持不住,便不顧形象的直接躺倒在地,氣喘籲籲的說道:“阿溯,你作弊。”
李溯直起身,滿臉無辜:“我沒有。”
常之茸伸着胳膊朝他揮了揮,李溯忙上前扶她起來,常之茸仿若腿部殘疾,被李溯攙扶到樹蔭旁,兩人便幹脆坐在樹下吹風乘涼。
“習武太難了。”常之茸聳着鼻子,白皙的皮膚被曬的兩頰通紅,汗油油的臉上皺成一團:“我們還是舞劍吧。”
李溯一面搖頭,一面焦急的解釋道:“習武的師傅道若無根基,胡亂用劍會傷到自己,千萬不可胡來。”
常之茸見他這幅正經又可愛的模樣,笑出聲來:“笨阿溯,我自然是說笑的,或許是我不适合習武。”
“不會的,之茸一定可以,我教你。”
李溯說的很認真,并示以肯定,常之茸卻笑道:“一個月又能習什麽武呢,離開京城,恐怕日後見面都難了啊。”
不是見面都難,而是再也見不到了。
她與李溯的相識,在上一世便止步到八歲。
常之茸擡頭望着頭頂郁郁蔥蔥的樹蔭,樹上盤旋了幾只胖麻雀,叽叽喳喳了片刻,便四散而飛。她與李溯相處了短短幾個時辰,便找回了年幼時的感覺,是如此輕松惬意,她知道這樣的生活或許在一個月後就沒有了,從此分道揚镳。
常之茸發呆看了好一會,才發覺身旁沒了聲音。
她回頭看向李溯,李溯抿着唇,小臉上好似一副很是嚴肅思考的神情,又把常之茸逗笑了。
她拍了拍李溯的胳膊:“不要想啦,不如我們還是偷偷溜出去玩吧,我帶你買零嘴吃。”
李溯卻沒應聲,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短劍,伸手解下那抹金黃色的劍穗,遞到了常之茸面前。
“這個給你,若你去霖縣,一路平安。”
常之茸怔愣的看着眼前的劍穗,這熟悉的一幕,熟悉的話語,然而她不想再要了,她不想再執着于見他了,他們本就身份懸殊,是兩個世界的人。
推開面前的東西,常之茸故作嬌聲負氣道:“我又不是明日便走了,你說這些話做什麽?”
李溯有些傻呆呆的看着她,手中的劍穗收也不是,送也不是。
常之茸便一把搶過劍穗,蹲下身把它原封不動的又系到劍柄上,起身滿意的拍拍手道:“好啦,我不要這些東西。”
李溯眨眨眼:“那你要什麽?”
常之茸難得頗為認真的思索起來,一手托着有些圓潤的下颌。
“我要......”
常之茸有點猶豫,還是忍不住脫口道:“不如你和纖月姑姑與我們一起搬去霖縣吧?”
李溯一愣,好似沒想到常之茸會有這樣的提議。
“這樣我們便能經常在一起啦,聽娘親說那裏有很多好吃的,還可以爬山,如果我們能一起在霖縣生活的話,定然會比在京城還開心的。”
常之茸內心打鼓,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出這些話,某些方面來講,她說的也是實話,她确實舍不得相處了這麽久的李溯和纖月,但也不乏有着一絲其他心思。
李溯聞言笑了一下:“那我便問一問纖月姑姑,若是能去霖縣,我們就可以繼續一起玩了。”
常之茸開心的笑了,她并沒有寄希望于這幾句話能夠改變什麽,只是得到李溯這樣的回答,已然讓她心裏輕松開懷了很多。
兩人在樹下乘涼說笑,交談甚歡,二人都未注意其他。樹上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直至常之茸的眼前倏然出現一個顫動的黑影,近在咫尺,她立即驚吓出聲,猛的後退三步。
待定睛看清只是個蜘蛛後,常之茸心中頓時松弛下來。
然而這從天而降的蜘蛛實屬不小,足足有成年人半個手掌大,渾身漆黑,絨毛附體,模樣可怖。
常之茸是不怕這些蛛類爬蟲的,在她連生存下去都艱難的時候,甚至連個像樣的住所都沒有的時候,常與這些蟲類為伴,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甚至或許對于從前的人來說,她被毀掉的左臉比這蟲類還可怖數十倍,人見避之。
然而當她看到李溯好像愣愣的站在那,一動未動,她立即拾起木棍,擋在李溯面前,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阿溯別怕,我幫你把它打跑!”
說着常之茸下手快狠準,一木棍下去便将其擊飛,那碩大的蜘蛛迅速在空中穩住身體,順着蛛絲攀爬到了遠處另一側的白牆上。
常之茸回身一笑:“你看,它跑啦。”
李溯回過神,回以一個感激的笑。
常之茸立即沉浸在自己又一次保護了年幼單純的四皇子的情緒之中,不禁有些感慨,若是沒有她,四皇子的童年要受多少驚吓,又得缺少多少歡樂呢。
“茸兒,該回去了。”
常夫人踏出正房,向常之茸招了招手,同時向纖月姑姑道了別。
常之茸只得放下手中木棍,還是有些不舍的對李溯說道:“阿溯,我明日再來尋你玩。”
李溯道了聲好,常夫人便牽着常之茸,俯身做別禮後,上了馬車。
回去的路上,在馬車中百無聊賴,常之茸還有些不解:“娘親,今日為何如此快便要回府了?我還未和阿溯玩夠呢。”
常夫人點了點她的鼻子說道:“你爹爹昨日便告訴我你調皮貪玩的事了,特意囑咐不讓你和阿溯玩太久,你萬不可帶他盡做些危險的事。”
常之茸只得垂喪着臉,無語閉嘴。
※
常家馬車走後,李溯并未回屋中,他一身灰衣素服,仍然站在院子裏,背着身子,倒影被落日拉長。
靜默了片刻,他緩慢地走了幾步,在牆角停下。
而在他的腳邊,赫然是那只被常之茸打飛的黑色巨蛛,它活動着粗長的四肢,口中蓄絲,正待往上爬。
李溯擡起腳,黑色布靴重重的踏在蜘蛛身上。
剎時蜘蛛爆體而亡!
随後又用腳掌碾了碾。
墨綠與暗黃的黏稠汁液交織混合,四濺而飛,那雙幹淨的黑靴上亦是染上了點點污跡。
李溯面上的純善早已消失不見,削瘦的臉上面無表情,他低頭看了一眼,見蜘蛛已然死透,便擡腳轉身離開。
安靜的回到屋中繼續抄寫《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