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常之茸慌亂的爬出來,她扒住馬車一側便想下車,顫抖着聲音說道:“爹爹,我不走,不要把我送走。”

常蒼舟雙手按住她的身子,眼眶通紅,沉聲道:“之茸,聽爹爹的話,安心的在楊府生活,于外人前千萬莫要提常家任何一字,在楊府等為父去接你,記住,若發生了何事,莫要恨任何人。”

常之茸頓時淚如雨下,哭着搖頭,拽住常蒼舟的衣袖不放:“爹爹,求求你,我不要去楊府,便是死也不去!我要與你和娘親在一起,求求你莫要将我送走。”

院內聞聲的常夫人掩面早已泣不成聲,常蒼舟卻無論如何也不讓她下馬車,李溯此時疾步走來,異常冷靜的對常之茸說道:“之茸,即便你不願去楊府,亦要離開這裏,京城是最好的選擇,相信我。”

常之茸頻頻搖頭,哭花了面容。

常蒼舟狠下心來,直接将常之茸推入馬車內,從外面關上了開合的車門,落下門閥,轉頭對車夫說道:“快走!”

聞言車夫立即揮起馬鞭,狠狠落下,馬匹疾步馳行,常之茸瘋狂的敲打着緊閉的車門,馬車的兩道齒輪卻仍然在厚重的雪地中留下深深的痕跡,車痕越拉越遠,而庭院內的常夫人再也忍不住的奔出門外,跪倒在地,口中喊着常之茸的乳名,痛哭流涕。

馬車終是漸行漸遠,直至化作一點,再也看不見。

常之茸雙手紅腫,仍然不停的拍打着車門,她哭喊的喉嚨亦是腫痛難當,不知多少個時辰過去了,她再聽不見車外一絲一毫的聲音,常之茸神情呆滞的滑坐在馬車內,沒了聲音。

她哭累了,渾身疲憊,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她一直想逃避,逃避這一切快要發生的事實,她以為自己改變了一些過去,便能改變常家未來所有的際遇,便能安然的生活在霖縣一輩子……可十年前種下的果,必定是要償還的啊,她要拿什麽去改變?這一切的發生看起來是如此可笑,終是她太過天真,原來往後的漫漫長路,還是要靠自己獨自前行。

這兩年的時光,當真是偷來的罷。

仿若一場美不勝收的夢境般,此時夢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軌跡,她再度乘上了前往京城的馬車,她又要面對殘酷的事實,她以為自己早已麻木且習慣了,在楊府的十年經歷,讓她以為自己不會再心痛了,可現在為何還是絞痛的讓人難以呼吸?

馬車行進了三日,距離霖縣早已駛出幾百裏地,幾乎晝夜不停歇,馬匹已然累倒,不得不在臨近的城鎮中換馬,車夫将馬車停留在一處茶樓,打開車門讓常之茸在茶樓中休憩用食。

三日來她滴米未進,并非馬車上沒有糧食,只是她實在如鲠在喉難以下咽,下了馬車後,常之茸有些脫力的坐在茶樓內的木椅上,喝着桌上溫熱的茶水,周圍人來人往,耳邊還能隐隐聽聞到來此喝茶的百姓們的閑談話語,皆是近日衆人口口相傳的那件駭人聽聞的宮中秘聞。

“韶貞皇後當年貍貓換太子,将真皇子養在宮外,用一剛出生的民女替之,怪不得她生産後便自缢,原是早已有所打算,聽聞此次事件惹得皇上震怒不已,揚言勢必要将流落在民間的四皇子接回宮內。”

有人疑惑不解:“這韶貞皇後此番舉動究竟寓意何為?皇上總歸虎毒不食子,放着宮內的好日子不過,非要把皇子送出來受苦?想必此事并不簡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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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嗤笑:“當年喻家犯下滔天罪行株連九族,韶貞皇後便是懷着皇子逃過一劫,她定然以為四皇子未來無母族所依,若是留在宮內誰敢保證便能活過襁褓?倒不如送出宮去安逸生活,如此想來,韶貞皇後當真是為其子做盡打算,可惜啊,如今事态暴露,當年涉及到此事之人,定無一能逃脫喽。”

“此事還能有誰涉及得到?頂多便是些宮女罷。”

“宮女?”那人故意放虛聲音道:“我告訴你,不止是宮女,你可知當年京中神醫常太醫?傳聞他醫術精湛能起死回生,并且深得皇後信任,當年為韶貞皇後診斷接生的便是他,但兩年前這常太醫舊疾複發,舉家離京現下不知去向,皇上此次下旨,其中便有一條是将常家滿門抄斬!可見皇帝怒,不可言啊。”

聽到此,其餘幾人皆是唏噓不已,搖頭嘆息此事太過荒誕。

常之茸呆愣的坐在木椅上,耳邊聽聞的好似是不相識的事情,她面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手邊的茶水與桌上的幾道菜肴再未動過。

車夫換了馬匹,便瞧見常之茸目光呆滞的坐在茶樓內,見到他來,仿若才回神。

常之茸直接起身,嗓音沙啞:“走罷,繼續趕路。”

車夫見此一愣,他還以為要勸誡一番常之茸才肯走,沒想到她現下這般懂事配合,忙點頭回身扶着常之茸上了馬車,繼續前行。

又五日後,馬車以行進最快的速度逐漸抵達了京郊,這一路走來除了必要的進食用水換馬匹,其餘的時間皆是在馬車上度過,馬車內常之茸并不知曉過了幾天幾夜,只是看着周遭的環境,慢慢熟悉了起來,她便知道快要到京城了。

上一世常之茸在回京的路上并不敢置信那些百姓口中之事,聽聞了那些傳言後便用盡辦法的想回霖縣,然而都沒有成功,直到她抵達了禦史大夫楊府後,從楊大人及楊夫人口中得知,皇上是真的下旨要将常家滿門抄斬,而自己常家獨女的身份,已早在兩年前被常蒼舟一紙家書斷絕父女關系,并将常之茸逐出常家,遂做由楊府義女才得此逃過死劫。

那時的常之茸哪裏肯接受這樣的事實呢,在楊府哭着鬧着便要回霖縣去尋爹娘,楊大人無法,便将她交由楊夫人開導,那哪裏是開導?楊夫人直接将她關在房間內三日,每日給些吃食便不許她與任何人接觸,直至常之茸不再哭鬧,才将人放出來。

而這還算是初來乍到的優待吧,常之茸在楊府生活了數十日,與下人關系處的極好,那時她已強迫自己安穩心态接受現實,她想若是能在楊府生活下去,日後必會報答楊大人與楊夫人的養育之恩,然而三個月後正月剛過,常之茸慘遭楊盈毀容,楊府內的人便都開始遠離她了,她們在楊府的雜役房內置了張木板床,便讓常之茸睡在此處,再往後,便是無盡的嘲諷與欺壓。

想到曾經發生的這些事情,常之茸知道若是去了楊府,面臨她的依然是這些糟粕的人心罷了,她又怎麽能再度踏上這條不歸路呢?

馬車行駛到京郊城外,已然能遠遠地看到京城那高聳魏然的城門,常之茸敲了敲車門,揚聲說道:“車夫大哥,我有些想如廁,可否就近停下片刻?”

聞言車夫立即勒住馬匹,為常之茸打開了車門,笑道:“您且快去,眼看今日馬上便能入京了。”

車夫毫無警惕之心,因這幾日來,常之茸異常聽話安穩,好似與第一日非同一人,她亦經常在路上以如廁為由讓車夫停留片刻,讓車夫逐漸習慣了她這些小的日常作息。

常之茸點頭,走進了一旁的林子深處,她尋了一處較高的草叢,蹲下身後回頭望着車夫的一舉一動,車夫并未盯着她的方向,轉而拿着水壺去給馬匹喂水,這個角度剛好是背對着常之茸的方向。

見狀常之茸立即起身,掉頭便跑向這片樹林更深處的地方,片刻功夫便再也看不到馬車的影子。

常之茸身上還是那套在霖縣過生辰時來不及換下的紅裙與夾襖,她不敢停歇步伐,在樹林中不斷的奔跑,她知道只需半柱香的時間車夫必定會來尋她,她要盡量跑出這片範圍,且她是往京城的方向跑的,若是車夫尋她定以為她會往反方向逃。

常之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氣喘籲籲,步伐逐漸虛浮,雙腿打顫,直至跑到城門腳下才緩了口氣。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入城排隊的人不多了,她偷偷的跟在一微胖的婦女身後,低垂着頭緊緊跟上婦女的步伐,在外人看來只會以為這是一對母女,守城之人亦是未看出端倪,因此常之茸成功混跡入城內,入城後她便不再擔心,車夫定然不會想到她此時已進城。

常之茸有些氣喘,她扶膝半蹲,緩了一會才直起身來,然而當她擡眼看着京城內熟悉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群,車水馬龍的街道,常之茸再次迷茫了。

她不能去楊府。

那她應當去哪?

哪裏又有她的容身之處?

常之茸不知道,她亦步亦趨的緩慢走着,獨自穿過繁華的長安街,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下意識的便走到愈來愈熟悉的街巷當中,她立在門前站定,那道暗紅色的大門緊緊關閉,鎖已生鏽,門前的石獅不知何時有了裂紋,門頂刻着常府的牌匾早已撤下,昭示着這裏至今空無一人。

常之茸呆呆的坐在門前臺階上,倚着石獅,側頭張望着街巷路口,好像再過一個時辰,爹爹便會乘着馬車從宮中休沐回家了,他會牽着常之茸的手,一同入正房內用晚膳,常夫人備着一桌她最愛吃的魚肉醉蝦,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

常之茸腿有些麻了,她扶着牆壁緩緩站起身,有些恍惚的一步步離開了這道街巷。

天色漸晚,夜幕下的京城依舊燈火通明,人流如潮,結伴而行的人們嬉笑聲不絕于耳,亦有三三兩兩的名門貴女乘馬車而過。

常之茸拖着疲乏的身子,避開那些熟悉的名門馬車,按着記憶中的路線,不知不覺間便脫離了人群,逐步走到了巷尾別院,京城偏僻的東南角鮮少有人來此,往往她與娘親都是乘着馬車前來,送些吃食,待上一日後再回家。

別院中有幾棵樹枝伸出了牆外,其中那棵杏樹讓常之茸記憶深刻,因着她時常爬樹摘果子,杏子尚不成熟便被她摘下來拿着玩,只是此時那棵樹已然變為枯枝,伸展在外,蕭瑟在風中。

巷尾別院的紅門緊閉,常之茸擡起手,嘗試的拍了拍門,裏面無人響應,一片寂靜彌漫在夜空中。

常之茸有些累了,她又繼續走,漫無目的,走到離巷尾別院不遠的地方,看到角落竟有一座荒廢的廟宇,這裏并不大,亦不知曾經祭祀過何方神聖,因着這裏平日不會有人來往,常之茸便走了進去,小小的廟內弄堂漆黑一片蛛網連結,灰塵滿地,看似荒廢已久,牆根處有幾道被人遺棄的草垛。

常之茸蜷縮着身體躺在草垛上,閉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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