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常之茸在廟宇內待了三日,她實是有些餓了。
可她身無分文,唯一的首飾便是娘親留下的玉墜步搖釵,她斷不會變賣,那金釵已被常之茸摘下包裹好後緊緊收到了懷裏。
常之茸走出廟宇,步行至繁榮的長安街,她四下張望,見到一個賣包子的胖嬸娘正在擀面,她走過去,有些許緊張的說道:“我、我想要兩個包子。”
胖嬸娘擡眼看她,說道:“二十文。”
常之茸攥緊衣袖說道:“嬸娘,我身上沒有錢,我可以在你這裏刷碗,或者做什麽活計都可,只要有飯吃便好。”
聞言胖嬸娘上下細細打量了一下她,便笑了起來:“哪家小姐,嬸子我是雇傭不起,你這身裏衣紅裙材質與繡工便能買下我一個店鋪了罷,再瞧這飛天髻的手法,雖未佩戴首飾,亦能看出是大戶出身的閨閣小姐,我斷不會看錯,在這京城腳下誰沒個幾分識人眼色,你若是同家人争吵偷跑出府,嬸子便勸你趕快回去罷,莫叫人擔心。”
說着她随手從蒸籠內拿了三個包子,遞給常之茸道:“不要你的錢了,快走吧。”
常之茸怔愣的接過熱乎的包子,她還想再說什麽,可那胖嬸娘已經不予理會轉頭進了屋內,她不得不拿着包子默默轉身,一邊吃一邊走。
常之茸木讷的嚼着口中的肉包,神情有些呆滞,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髻,然後用力将它胡亂的拆下,随後披散着頭發繼續邊吃邊走,吃的有些急了,常之茸便用力拍拍胸口讓食物順下去,又繼續吃。
片刻而已,三個肉包便囫囵吞下肚,常之茸走到一無人的巷子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她将棉夾內繡着茉莉碎花衣擺的外衫褪下,潦草的系在腰間,讓人看不出樣式,又用裙擺從地上抹了不少灰塵,再也看不出這身衣裙的材質用料,常之茸裹緊棉夾,便放心的走了出去。
她在長安街兜兜轉轉了一整日,詢問了很多商販店鋪,可否能讓她做活計換取食物,可所問之人但凡見她年歲不大,雙手又纖細白嫩,便知她并非貧苦出身,亦不像是會做什麽苦力之人,紛紛将她拒之門外。
除卻這些體力活,常之茸亦想過可否做些體面的,她雖琴棋書畫自幼便修習,樣樣都會,卻樣樣都不算精通,只道是京中貴女都要修習她才去學,如今想來技藝還不如她識得的藥材多,亦只得作罷。
申時,常之茸再度走回了廟宇,沉默的坐在草垛上。
如今已是臘月,京城的寒冬依然刺骨,近乎家家都已燒上煤炭,夜晚便能透過廟宇的窗棱,看到些許白茫茫的霧氣在夜空中緩緩飄散。
夜裏氣溫驟降,常之茸卻不覺得寒冷,她毫無睡意的看着窗外的那輪圓月,此時的京城讓她熟悉,又不熟悉。
回想從前她經歷了如此多的事情,哪一個不是比這些更要讓人難以接受和痛苦呢,僅僅是過了兩年安穩舒适的生活,僅僅是曾經的事情再度來過,心境竟已然如此脆弱,那今後又當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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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之茸盯着月色,眼神逐漸的堅定明亮起來,她怎能如此便頹然,她必定要撐下去啊,況且在霖縣時李溯說過這樣一句話——即便你不願去楊府,亦要離開這裏,京城是最好的選擇,相信我。
他為何要這樣說?這話中總覺有話。
常之茸決定相信李溯,而她也別無他法,如今李溯便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三日後,常之茸再度踏上了長安街,此時的她已然衣衫不整,臉上污跡點點,渾身上下髒兮兮又披頭散發的模樣,當真如同一個瘦弱的小乞丐,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她心中清楚,她不願偷不願搶,亦不願乞讨于人,只要能夠活下去,又有什麽苦是她未曾吃過的呢。
離了楊府她便不能活嗎,自然不是,楊府才是真正的噬人不吐骨頭,常之茸心如明鏡。
她離開霖縣後進京,選擇相信李溯,她便要将這個選擇堅持到底。
常之茸在長安街幾乎挨家挨戶的與老板攀談詢問,不懈的努力下,終于在長安街一處拐角的涼茶鋪裏,老板願意讓她白日在此端茶倒水,并給了她一身新的并不合身的粗布麻衣,每日只管一頓飯,然而盡管如此,常之茸依然感激不盡。
涼茶鋪老板讓她扮成男孩,常之茸頓時明白老板的用意,她将自己的長發挽起盤于頭頂,戴上一頂灰色圓帽,搭上那身粗布麻衣确實便混淆了性別,亦方便了許多。
每日常之茸晨起徒步來茶鋪,在這裏忙上一天再用上一頓飽飯,晚上便回到廟宇睡在草垛。
這日,涼茶鋪內比往日的人多了不少,常之茸每每手裏都捧着兩大碗茶湯,她來來回回穿梭在鋪子內忙碌着,一會功夫已滿頭汗漬,常之茸就停下片刻,站在桌旁用布巾擦了擦臉,便聽聞鄰桌幾人聊到當今朝政。
“聽說皇上已經找到流落在外的四皇子了?此事可是真的?”一個胖子問道。
他身旁的壯漢大口喝茶說道:“這還有假,前些日宮中便派儀仗去接人,只是不知何時能抵達京城,此事都傳遍了。”
胖子疑惑:“這人是從哪尋着的?離京如此遠還能找到,怎知不是冒名頂替的皇子,那我還想說我便是那四皇子呢。”
“你可慎言!”壯漢吓一跳,虛聲道:“這人自然是有跡可尋才能尋到,聽聞是當年韶貞皇後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鬟一直跟在那皇子身側照料,更讓人驚訝的是那常太醫一家,五年前便暗中照顧這二人了,兩年前突然離京便是帶着這二人一同離京,好似是去了陵縣還是霖縣的地方,總之便是個荒山野嶺的小縣城。”
胖子聞言唏噓道:“那如此說來,竟是這太醫一手策劃?他竟有如此膽量拐帶着皇子跑到那麽遠。”
“這還真不好說,不管是誰人策劃,定都是聽從的韶貞皇後遺願,如今此事天下大白,若我說,最過凄慘的還是那三公主的下場,她襁褓時期被選中做了四皇子的替身,過了十年金枝玉葉的日子,現下被打回原形,落了個宮女的下場,這一朝公主變宮女,滑天下之大稽。”
壯漢搖頭感慨,胖子卻道:“之前便聽聞三公主在福陽宮不受寵,姬貴妃待她極為嚴苛,皇上嫌她長相平平對她亦不算寵愛,果真不是真龍血脈如何裝也不像啊。”
“只得說皇上這回是真的怒了,被已故的韶貞皇後戲耍了十年,若不是此次事情暴露,皇上興許一輩子也不知自己還有血脈流落在外。”壯漢一口将茶飲盡,抹嘴道:“如今真的四皇子被找到,三公主被貶為奴,常家被滿門抄斬,此事便也該告一段落了。”
二人感嘆一番,喝完茶放下銅錢便起身走了。
常之茸煞白的臉,愣在原地許久許久,她腦海中還回響着“常家被滿門抄斬”那幾個字眼。
“小二,上茶!”
聞言常之茸立即回神,強迫自己抛開所有想法,白着一張臉接過兩碗茶湯,奮力的繼續幹起活來。
這一忙便忙到了快戌時,常之茸疲憊的回到了廟宇,将整個身子癱倒在草垛上,耳邊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蟲爬聲,她雙目空洞,思緒越飄越遠。
從前身在楊府,常能聽聞到宮中與朝廷上的大事,算着日子,差不多李溯便是臘月底被送回了宮中,皇上體恤他流落在外多年很是一番補償,聽聞各宮的娘娘都争先恐後的搶着想将他養在名下,畢竟是曾經的皇後嫡出皇子,未來再不濟也是王爺,最終李溯選擇了毫無家勢的菱昭儀。
而被押回宮內的纖月姑姑,好似被皇上施以重刑後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常之茸猜想着李溯定然為纖月姑姑求情了,可最終仍是沒有保全下她吧。
然這個臘月并不是一個平凡的年底,有歹人借由此事惹得宮中紛亂,便在京中暗藏殺手想要謀害朝廷命官,朱丞相便是這個時候在京城被人刺傷,重病在床近半年時間,幸而醫救及時才未傷及性命,皇上亦讓人徹查了此事,然而卻始終沒有查到幕後黑手。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便要即将發生這些許事情,常之茸又回想到白日裏茶鋪中客人閑談的話語,她胸口堵塞,面色麻木,睜着雙眼毫無睡意,直至天明。
五日後,常之茸繼續在涼茶鋪內做活,突然聽聞外面有人當街喊道:“接四皇子的儀仗隊進城了!快去看啊!”
這一句話,便讓茶鋪內的人全部奔了出去,外面攤販們也都放下手上的事物,紛紛跑去了城門口處,都想目睹一番四皇子的真容。
常之茸從前在楊府不得出門,她并不知曉竟還有這番陣仗,此時涼茶鋪已空無一人,全都跑去湊了熱鬧,常之茸得了茶鋪老板的同意,她亦放下手中的茶碗,腳下生風般的往城門處跑。
此時的城門已人滿為患,大夥都仰頭翹腳探向城門處,常之茸扒開擁擠的人群,仗着身量瘦小鑽到了前排,她望着城門處,聽到身側的人交頭接耳的說道:“說是儀仗隊,聽聞并不多勢大,就幾輛馬車而已。”
另一人道:“那你還來此觀望?”
“我不是想要看看那四皇子是何人嗎,诶,來了來了!”
常之茸立即側頭望去,城門處行駛進幾輛高亭闊車,那馬車有普通的馬車三個大,天圓地方的沉木車廂由三個雪白的馬匹拉着,馬車輪毂亦是有一人之高,然而車門與窗戶皆是緊閉,根本探看不到裏面,唯獨能看到那車身上精致的楠木雕花,浮空的螺紋祥雲。
那車很快便從眼前疾疾駛過,常之茸追着跑了兩步便再追不上那輛馳行而過的馬車了。
她知道那馬車內定是李溯,後面還跟着幾輛普通的馬車和騎着馬的宮中侍衛,而普通的馬車內聽聞是傳旨接人的大內總管。
最後一輛馬車,卻是一輛囚車,木質簡陋的囚車內綁縛着一女子,她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烏黑的頭發四散而下,姣好的面容上蒼白如紙,嘴唇亦是在這寒冬臘月裏凍成了青紫色,平日溫柔似水的眸子再也沒有了光澤,她□□的手腳均帶着鐐铐,一路遠行而來,手腳早已凍傷成疾,於黑一片。
常之茸瞳孔縮緊,震驚的看着囚車上的纖月姑姑,她緊緊跟在囚車後面,眼眶微紅,只敢小小的喊了一聲“纖月姑姑”。
囚車上的人好似動了動,疲乏的睜開了雙眼,她茫目的看着京城街道上洶湧的人群,直到與一路跟在囚車後面奔跑的常之茸對視了一瞬。
纖月姑姑微微睜大了雙眸,嘴巴張了張,好似想說什麽,可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的閉上嘴,沖着她輕輕搖了搖頭,嘴角無力的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