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日,林太傅用戒尺打了李濤手掌數下,原由是他亂擲書冊,大不敬古人尊者。
而此事也無人告密,實乃林太傅講學時側目看到窗外結冰的池塘內有四五冊書籍,當即大怒責問,李濤心虛避目,最終挨了打。
然他心中不是這般想的,此番李濤更加厭惡李溯了,将所有錯都歸結到了他竟不去池內撿書之上。
而苕岚苑內,常之茸近日學習宮規越發用心,雖仍避免不了小臂被反複抽打,但她也習慣了許多,有時打的狠了,丁嬷嬷為了讓她雙手還能幹活,便改打小腿肚,兩邊換着抽。
幾日下來,吳太醫給的傷藥膏已見底,若沒有這藥,常之茸都不知自己禁不禁得住打。
臘月底,瑞雪兆豐年,京城又在新年之際迎來了一場大雪,城內再次籠罩在一片白霜當中,別有一番景色。
還有幾日便是除夕了,慶新歲時宮中會舉辦盛大的宮宴,皇帝與妃嫔、皇子公主們一同于乾元殿殿內擺桌用膳,除舊塵賀新年,因此宮中所有人都為着這場宮宴忙碌了起來。
而近日來姬貴妃甚是得皇上寵愛,遂她得了皇上首肯,準備宮宴後在禦花園再辦一場隆重的迎春宴,屆時不僅後宮嫔妃都會參與,還要下柬給高官厚祿的女眷家屬們,邀請她們同來飲酒賦詩除舊迎新,可謂是難得的一場大宴。
聞得宮中旨意,常之茸不禁回想起曾經辦這場大宴之時,她尚在楊府內的事情。
那時她已入楊府兩月有餘,日子過得稀松平常,雖除卻下人外無人待見她,但也未苛責過她什麽。
但當她得知宮中要舉辦一場迎新宴,且會有皇子公主們參與的時候,常之茸便急切的想要入宮見李溯,她那時知之甚少,心中抱着對李溯和韶貞皇後的諸多怨念,想要于李溯面前讨得常家的一個公道,然而楊夫人自然是不會帶她前去赴宴的。
這宴會于平日裏京城中随意舉辦的大不相同,若沒有身份地位,是不可以随意出入皇宮的,且自家女眷還能借此機會得以與皇子公主們有所接觸,哪家夫人不想帶着自己的嫡女盛裝出席呢,所以常之茸在那些時日裏想盡了一切辦法,她不求錦衣華服濃妝豔抹,哪怕是以楊府丫鬟的身份前去都可,只求楊夫人能帶她前去,她如此卑微的祈求,楊夫人有了些許動搖,然楊盈堅決不許。
甚至在臨近宴會前騙了常之茸,聲稱她同意了此事,并以不能為楊府丢臉為由執意要為她梳妝打扮,将常之茸引進了楊盈的庭院中,而迎接她的不是什麽胭脂粉黛,是一盆熱氣騰騰滾燙的沸水,迎面便潑向了常之茸的面容,她本能的側身想躲避,卻依然晚了一步,左臉徹底被熱水無法修複的燙傷,自此毀了容顏。
最終楊夫人自然未曾帶她入宮,怕她此番不人不鬼的模樣會驚擾聖駕,且因此永不得她出楊府半步。
回想起這些痛苦的往事,仿佛還在昨日,常之茸搖搖頭回過神來,揮散開這些不快的回憶,專注的看着眼前,與李溯下到一半不知該如何落子的棋盤。
宮宴在即,難得常之茸與李溯得了些空閑,白日可以窩在苕岚苑內閑坐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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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之茸想起一事,放下棋子,斟酌了一番,才擡頭問道:“阿溯,纖月姑姑現下在何處?”
李溯微愣,沉下面容低聲道:“奴役坊,雙目已瞎,雙腿已廢。”
常之茸雖震驚,但得知人還活着時,便定睛說道:“待兩日後我偷偷去趟奴役坊,為纖月姑姑送些吃食和藥。”
李溯蹙眉擔憂:“你如何去?若被發現便是死刑。”
“宮宴那日人多紛雜,我尋個借口先回苕岚苑,然後去奴役坊,只要小心謹慎,應當不會有人發現的。”
常之茸心意已決,李溯又勸了幾番無果,只得被迫同意。
宮宴當日,各宮都是一陣繁忙,所有宮女奴才圍着主子東奔西跑,福陽宮亦是,正殿內姬貴妃挑選着琳琅滿目的衣裳頭飾,她面容陰沉,挑起的鳳眼中盡是不滿,她越是看那滿桌耀眼的金銀首飾越是氣郁,只因這些昂貴不菲的首飾中沒有一件是彰顯地位的黃金鳳冠。
“這每年的宮宴,于本宮而言當真是晦氣!”
宮女曉蘭手執孔雀蓮紋金釵,惶恐的說道:“娘娘慎言,這金釵亦不比鳳冠差,況且月末的迎新宴,才是娘娘大展風采的時候。”
姬貴妃只得沉着臉佩戴金釵,是了,那所謂的迎新宴她才是主角。
另一邊其他幾個院落內,雲扶苑的人頻頻前往千秋苑,只因三皇子李濤執意要與五公主穿同款顏色樣式的衣衫才可,遂一直吩咐身邊奴才去千秋苑打探,看看李清娂穿了什麽衣裙佩戴了哪些首飾,可謂是好一番折騰熱鬧。
而苕岚苑便清靜多了,常之茸與慧心兩人裏外服侍着李溯,為他穿戴整潔收拾妥當,然慧心卻與常之茸起了口角,原由便是姬貴妃賞賜給了李溯一身衣裳,是件格外紮眼的白金雲紋衫,金絲鑲嵌着珠寶,袖口與領口甚至都鑲嵌着價值不菲的碧綠翡翠,黑色的腰帶中央一顆碩大圓滾的白玉,整件衣衫透露着一股貴氣,雖好看卻過于奢華。
所以常之茸還是給李溯拿了平日裏常穿的那件青黑色綢緞衣衫,便低調了許多。
哪知慧心立即打抱不平的說道:“四皇子殿下,之茸這丫鬟不知什麽心思,放着娘娘賞賜下來的白金雲紋衫不穿,偏偏選了件不打眼的常服,今日可是宮宴,穿着這個皇上怎麽注意得到四皇子?”
常之茸譏諷一笑,她反駁道:“你便只想着讓殿下争寵得皇上喜愛,又不想想殿下拿什麽與其餘皇子公主争,難道只憑這一件衣衫嗎?當真是喜歡争寵的人眼裏便只有争寵了罷。”
連人帶事都嘲諷了一遍,常之茸低頭繼續為李溯整理衣衫,慧心氣的臉色青紅交接,她如何想到一個小丫頭竟說話頭頭是道句句帶刺,她瞪了一眼常之茸,自己負氣轉身出了寝殿。
李溯見狀不禁勾唇笑了起來,常之茸擡眼看着他,嘟嘴道:“還笑呢,你看她哪将你放在眼裏,淨出些馊主意,現下還賭氣說跑出去就跑出去了。”
李溯憨笑道:“我本也不喜她,只是有她在你能少做一些瑣事,且很久沒見到之茸與人頂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了。”
常之茸面色一紅,整理好衣衫腰封後,又為他束發,想想也有些發笑的說道:“在宮中我也就只敢與慧心這般說話了啊,出了苕岚苑誰人不是比我高一頭的,心裏想面上也不敢呀,不過我對這些無所謂的,還是私下與阿溯相處來的自在些,而且好在你身份高,面上這些奴才無人敢欺你。”
李溯透過銅鏡,看向常之茸,眼神無比真誠:“之茸,你待等我幾年,往後我會讓你在宮中不畏任何人。”
常之茸未将他的話放在心上,為他束好發冠後,嘴上敷衍道:“好好好,我的四殿下,現下當務之急是要趕快去參加宮宴了。”
李溯起身點頭,帶着常之茸與門外的慧心一同前去了乾元殿。
常之茸跟在李溯身後,看着眼前這個還不算高大身影的小少年,她心中一直是清楚的,李溯是未來的太子,常之茸始終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很感謝如今李溯無甚權勢還拼力庇護着她,免于曾經在楊府的磨難和露宿街頭的慘境,心中想着只待兩人十五歲成年,他遇事果決心智成熟,且能立府于宮外,亦能在宮中站穩腳步後,常之茸就可尋一京城普通良家出嫁即可,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她都可一人面對,便不再拖累于李溯,安穩的過自己平凡的後半生。
乾元殿內,熱鬧非凡。
一年一度的宮宴是宮中極為喜慶的時刻,不僅僅是皇上陪同所有後宮衆妃及兒女一起用膳,更是有編排好的舞女們入宮獻舞,同賀慶宴,乾元殿內一派紅火,人亦繁多,嫔妃們紛紛打扮的花枝招展,将最好的衣裙穿戴出來,最昂貴閃亮的首飾佩戴出來,然即便如此,還是姬貴妃豔壓群芳之最,只她仍坐于下首第一個位置,而景帝身旁的後位,始終空空如也,無人與他平起平坐。
一如常之茸初想,殿內人多眼雜,皇上目光自然是應接不暇,遂幾乎注意不到穿戴皆平平無奇的李溯身上,且李溯的座位在皇子們中亦不靠前。
宮宴至半,常之茸站于李溯身後佯裝為他斟茶,賦于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去尋纖月姑姑,戌時回苕岚苑見。”
說罷她便捂着肚子,面容痛苦的朝身旁的慧心說自己要去如廁。
慧心嫌棄的朝她揮揮手,自然樂意接手獨自一人為李溯布菜斟茶的機會。
常之茸出了乾元殿,匆匆朝茅房的方向小跑去,夜路中人越來越少,她手持宮燈四下張望,見周圍無人後立即轉頭進了一處叢林小路,疾步往奴役坊的方向走。
她其實此番舉動極其冒險,因為奴役坊的大概方位她只是聽聞,并沒真正去過,只知道位于宮中最偏僻的西南一角,是宮女和奴才們最不願去的地方,因那裏做的全是雜活累活,既髒又苦,也沒有貴人會經過那裏,只有管事嬷嬷會到奴役坊督查他們。
而今日宮宴,管事嬷嬷均不在崗,全都忙着去宴上做幫手了,甚至還從奴役坊調走一批人去了禦膳房劈柴燒火,今天是絕佳時機,亦是常之茸能摸清路線的最好時候。
她獨自一人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周圍早已了無人跡,常之茸心中有些擔憂自己走錯,懷中揣着吃食和藥材,提着昏黃的宮燈,常之茸急的滿頭是汗,直至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宮門,上面灰暗的牌匾上刻着奴役坊幾個字,她才放下心來疾奔而去。
奴役坊內此時無人看守,遍地是未來得及洗刷的恭桶,還有宮女和奴才的髒衣堆了滿地,混雜的味道即便在冬日裏也極其刺鼻,常之茸未管這些,匆匆查探着一間間房,她只知道纖月姑姑現下若是半殘之軀,必不可能去幫忙宮宴,她定是被留在奴役坊的。
常之茸一路從頭看到尾,直到看見最後一間房時,裏面有微弱的燭光,常之茸直接便推門進去。
床榻上坐着一熟悉的身影,女子頭發淩亂不堪,面容削瘦無比,臉頰凹陷,雙腿無力的耷在榻下,她睜着無神的雙目,眼中白茫一片再無光澤,更可甚的是,她座下的床榻上被排洩物染得泥濘不堪,而她手中還握着一只沒有刷完的恭桶,聞聲有人闖入屋中,下意識便拿起刷子繼續洗刷恭桶。
常之茸震驚在原地,她既驚又氣,雙眼通紅,渾身輕顫不已,現下這個拖着殘廢之軀的女子哪裏還是曾經的纖月姑姑,那個比京中貴女都溫婉謙順,做得一手漂亮女紅與精致糕點的女子,她處處懂禮,沏茶手法于京城無人能及,她究竟如何才能落得如今這番田地。
常之茸吸着鼻子,放下宮燈,走過去便搶走纖月姑姑手中的恭桶,将它置于一邊,絲毫不嫌棄纖月身上刺鼻的異味,她掏出身上帶着的食物,抹了一把眼中的濕潤,将糕點遞到纖月姑姑的懷中。
“纖月姑姑,是我,之茸,我來看你了。”
纖月怔愣住,片刻後她有些激動的抓住常之茸的手,皺眉焦急,沙啞的嗓音說道:“之茸?真的是之茸?你怎的在此?你快走,擅自入宮被抓到便是死刑,快走啊之茸。”
纖月用力推搡着常之茸,常之茸卻握緊她的手,将糕點放置到她掌心上,安撫道:“纖月姑姑,無礙,阿溯把我帶進宮來,讓我做了他的貼身宮女,我聽聞你在這裏,便趁着今日宮宴無人看守來探看你。”
纖月晃了晃神,過了良久,輕聲問道:“阿溯,他還好嗎?”
常之茸拼命點頭:“他好,他一切都好,我日日伴在他身側。”
纖月勾唇釋然的笑了:“他過的尚好,我便不辜負皇後娘娘的臨終托付了。”
常之茸看着她如今這般模樣,卻實在忍不住的啞着聲音,心急道:“纖月姑姑,可是你過的不好,阿溯他很憂心于你,這些奴才怎可這般欺辱你,你是四皇子的乳母,亦是當年韶貞皇後身側的大宮女,他們怎麽能這麽狠心的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