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纖月搖搖頭,摸着常之茸的臉:“之茸莫哭,我本是将死之身,于十年前答應皇後娘娘照顧四殿下便已豁出命去,現下雖未斬首,如今這般下場,我無怨言,不過是蹉跎歲月在這宮裏晚死幾年罷了。”
“不會的纖月姑姑,有阿溯和我在,不會讓你死的,你待我們想想辦法,定能将你從這裏救出去。”
常之茸堅定着聲音,而纖月神情淡然,自然早已認命,也不會相信李溯與常之茸能在宮內有通天之能,将她一介殘廢罪人安然送出奴役坊去,而出去又能去哪,此舉可謂是天方夜譚。
說着常之茸又趕忙的從懷中掏出藥膏,她知纖月姑姑在此不會好受,衣裳都遮掩不住身上的種種傷痕,她小心翼翼的掀開纖月姑姑臂彎的袖擺,見她果真身上青紫一片,遍體鱗傷,心中又是一難受,将藥膏倒出均勻的抹在那些淤青的傷痕處。
常之茸耐下性子,又與纖月姑姑說了許多宮中瑣事,被迫學習宮規,慧心被調到苕岚苑,待提及到李溯,她破涕為笑道:“纖月姑姑,阿溯如今學會了在宮中藏拙,他性子良善又單純,我怕他讀書過于聰慧會遭人嫉恨,現下無人會欺壓他,我與他說普通一些低調一些,在宮中總是沒錯的。”
聞言纖月姑姑苦笑搖頭:“他便是性子太過孤僻,于外人而言甚是涼薄,我怕将來這性子會害了他。之茸,幸好有你陪在他身側,若他有一日失了控,你萬萬要拉住他、制止他。”
常之茸怔愣片刻應下聲來,她沒想到纖月姑姑會這般形容李溯。
兩人閑聊了許多,常之茸為纖月姑姑上完藥後,又陪着她吃了些糕點,為她收拾了泥濘的床榻,将擺于她床側那幾個味道濃重刺鼻的恭桶洗刷幹淨,做完這些事情常之茸都不免滿頭大汗,随後她見宮女們還未從宮宴中回來,常之茸又跑出去打了盆熱水,手中拿着一塊白淨的布巾,細心的為纖月姑姑淨了手擦了臉,輕柔的給她收拾整潔。
做完這一切,常之茸将布巾放在一旁,她轉過頭來才發現,剛剛還無甚表情的纖月姑姑卻忽然淚流滿面,她睜着空洞的雙眼,淚水劃至嘴角,泣不成聲,她微微張了張嘴,痛苦哽咽的低垂下頭說道:“之茸,是我們對不住你,對不住常家。”
纖月姑姑突然情緒大崩,潰泣不已:“只怪我五年前在京城私下求助于常家,常大人及夫人便時常與我們走動,若這些年謹慎些,興許不會累及常家,亦不會遠離京城,我于霖縣曾想盡辦法補償常家,我知道我所做皆是杯水車薪,不及常家對我們的一絲一毫,可不曾想此事竟敗露連累得他們身死,我這條賤命雖不值錢,也願身死替皇後娘娘還了常家之恩。如今卻又要你自降身份,于宮中為奴為婢的陪伴在四皇子身側,此情此恩,當真無以為報。”
常之茸抱着纖月姑姑顫抖不已的瘦弱肩膀,聞得此言,她便是上一世再不滿那般結果,亦對此事無怨言了。
良久,常之茸平靜的說道:“纖月姑姑,即便你不尋我爹爹,他十年前為皇後娘娘接生,将四皇子帶離出宮交付與你,亦逃不脫此次皇上的旨意了。”
“且你道十年前照顧阿溯時便已豁出命去,我爹爹與娘親又何嘗不是呢,韶貞皇後是常家的恩人,他們也早在做下此事時,便心中坦然接受了今日的後果罷,爹爹和娘親不悔不怨,我亦自當如此。而阿溯與我自幼便玩在一起,他将流落在京城街頭的我接入宮中,我便知道今後要心懷感激,即便是宮女的身份,我亦願意留在他身側。”
常之茸心裏清楚,她既然無力改變十年前的因果,也自當不悔不怨于爹娘所做之事,那是他們在償還曾經欠下韶貞皇後的恩情,她心中難過,可她無法。
一番勸解,纖月姑姑終是緩解了些許情緒。
常之茸安撫的說道:“纖月姑姑,你且在奴役坊養好身子,待我與阿溯想到辦法,定然救你出去,你萬不可作踐了自己,不顧自身安危,阿溯他心裏一直惦念着你,你定要好好的活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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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月姑姑噙着眼淚,輕聲點頭應好。
天色漸晚,宮宴也快到尾聲,常之茸怕自己逗留太久會被管事嬷嬷逮到,她安穩下纖月姑姑的情緒,便只得拿着宮燈匆匆出了奴役坊,一路趕超小道往苕岚苑的方向前去。
來此之前,她從未想過纖月姑姑會如此的心中壓抑着愧疚之情,她知道此事怪不得纖月,她對常家,對自己,都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常之茸也早便把纖月當做家人。
如今凡是皆木已成舟,常之茸心中知道,她唯有伴着李溯走下去。
半個時辰後,常之茸避開宮內夜巡之人,落地無聲的行于路上,一路的惴惴不安,直到她看見福陽宮的宮門後尚松了口氣。
此時宮宴已散,所有妃嫔娘娘們都坐着步攆回了宮,常之茸貼着牆根疾步,生怕遇到哪位貴人,待她好不容易行至苕岚苑門口了,倏的頓住步伐,提着宮燈,定睛望去。
有一宮女在苕岚苑前半蹲着身子,鬼鬼祟祟探頭探腦,不知作何。
常之茸心中一凜,喝聲道:“你在作甚!”
那宮女聞聲立即轉身便跑,常之茸提燈欲追,可對方卻身手敏捷迅速的将常之茸甩開,甚至連此人的面容都未看到,便讓她跑掉了,只看到此人身量比自己要高一些,常之茸無奈喘氣,回到苕岚苑門口蹙眉幾番查探,完全未發現異常後才進了庭院。
她前腳剛回來,心裏還在皺眉思考着那宮女的事,便被門外的腳步聲和慧心喋喋不休的聲音拉回了思緒。
“四殿下,你瞧之茸那丫頭,宮宴當日都敢借故偷溜,現下定不知與誰私會,亦或是去哪偷懶了,平日伺候的不到位,偷懶耍滑她最能。”
常之茸回過身來,與踏入門內的李溯對視了一眼便笑了,李溯看到她顯然眸中有了放心之色。
而一旁的慧心一見常之茸,立即氣的挑眉手臂一揮,指着常之茸斥道:“你果真是跑回來偷閑了,你還當自己是個丫鬟嗎?我看竟比殿下還嬌貴的很,說離席便離席,四殿下,這還不當罰嗎?”
李溯撓頭,憨聲道:“她身子不适,是我叫她回來的。”
慧心頓時氣結噎住,滿目震驚李溯的護下之言,直讓她滿腔怨氣無處發洩,只得是又瞪了一眼常之茸,氣急一跺腳轉身出了寝殿,心中還一陣暗罵,廢物主子身邊的下賤婢女,哪裏配得她服侍這無勢無能的皇子?
見慧心氣哄哄的走了,常之茸搖頭說道:“你這般向着我說話,她定氣死了。”
李溯并未覺得哪裏不對,他疑惑道:“不管何事,我都應當幫你說話,她讓我罰你,我為何聽她的?”
常之茸一愣,笑了起來,慶幸于李溯現下是個不得寵又可有可無的皇子,雖慧心就是因此才敢不敬他,但亦沒處去說理,姬貴妃怕不是最喜聞樂見李溯管下不嚴賞罰不分明的蠢笨模樣。
此時夜已深了,屋內只餘他們二人,常之茸說明了夜探奴役坊之事,又将纖月姑姑的情況都告知了李溯,兩人于房中沉默了良久,都暫時未想到更好的辦法救出纖月姑姑。
無權,無勢,無錢,無人脈。
于宮中幾乎寸步難行,李溯弱勢皇子的身份幾乎起不到作用,如今常之茸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便是慢慢攢錢,用銀錢去打通宮內的人脈,不管是宮女或奴才,未來興許都是能派的上用場,而常之茸首先想到的便是丁嬷嬷,丁嬷嬷于宮中資歷老,幾十年的老嬷嬷定然在宮內是有些門道的,她若是能趁機抓住丁嬷嬷這顆棋子,往後定然會方便很多。
晚間常之茸為李溯更衣洗漱,看着他上了床榻,為他拉下床幔,忽聞李溯說道:“纖月姑姑,可有怨我?”
常之茸有點詫異:“為何怨你?”
李溯躺于床上,澄澈的目光看向常之茸:“怨我身為皇子,卻未能救她。”
常之茸立時心中一刺,坐于床榻邊說道:“她不曾怨你,她只希望你能好。”
李溯垂下眼睑,不做言語。
常之茸拉住李溯的手搓揉道:“不許責怪自己,你在我心裏永遠是心地最為善良的阿溯,我會一直陪着你,相信我,我們亦會把纖月姑姑救出來的。”
聞言李溯擡眼,回握住常之茸的手,不安的問道:“你會一直陪着我?”
常之茸毫不猶豫的點頭。
李溯終是展顏:“好。”
常之茸熄滅屋內的燈,回了偏房。
而黑暗中李溯一直未睡,他面無表情睜着雙眼,眸中泛着血色,他感到體內一陣氣血翻湧,嗜血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直至深夜醜時,夜深人靜下,李溯翻身下床,迅速的穿好一身黑色便服,用布遮了面,拿起挂于牆上的短劍,翻窗出了寝殿,一路輕功避開宮內守衛,迅速潛去了奴役坊。
李溯隐沒于暗處,在奴役坊外圍牆處掃視,恰巧此時有兩個奴才起夜,趁夜色無人在樹下如廁。
二人打着哈欠調侃道:“近日也無瞧着順眼的宮女私下戲耍,甚是無趣。”
另一人道:“你這便想着對食?我覺得那纖月不錯,可惜歲數大了,現下又殘疾,臉蛋在宮裏可屬上乘。”
“啧,老女人便算了,我喜歡玩小的。”
“你可別被貴人們發現,這在宮中是掉腦袋的事。”
“哪個貴人肯來奴役坊?瞧你膽子小的。”
兩個奴才邊嬉笑邊系好了褲帶,轉身的一瞬,便被身後一陣掌風劈暈在當場,一雙手拖着二人衣領到暗處。
黑夜中只聞得拔劍的聲音,遂一陣風後,又安靜如常。
翌日,奴役坊的管事嬷嬷發現牆角處有兩個渾身血淋淋的奴才,皆是被斷了舌頭,雙腿雙手筋脈盡碎,除了人還留有一口氣在,卻是徹底廢了,無從得知是什麽人做了此事,只當是他們惹了不該惹的貴人。
而奴役坊的低賤奴才即便是死了幾個,也不會有人理會,更無人會管,這裏的人命不值錢,甚至一點聲息都未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