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月底三月初,正值初春時分,京城還未見回暖,但積雪皆已融化。
這些時日裏,白日常之茸便跟着丁嬷嬷學規矩,晚上待李溯從國子監回來陪他用膳,再與慧心鬥鬥嘴,這一日便是過去了,只不過每日仍少不了被丁嬷嬷責罰,而慧心也是伺候的愈加不上心,甚至有時候都敢朝李溯頂嘴了。
立春之際,姬貴妃近日一直忙碌着宴會,無暇去找李溯的茬,她一手操辦的迎春宴也即将到來,姬貴妃此舉宴請了三品官員以上的女眷家屬入宮賞花品茶,禦花園早已裝扮得美輪美奂,雪才一化,宮中的白玉蘭便争相盛開,姬貴妃已命人将花鋪滿禦花園,更是有連翹應景陪襯,稍遠的地方還有幾株未謝的梅花,亦是一番美景。
這一日天高氣爽,皇子公主都已聚齊,唯有五公主身子抱恙沒來,只要三皇子到位,姬貴妃自然無暇顧及她,其餘人誰還敢不給當今寵妃的面子,遂朝中近乎一半的官員家屬女眷悉數前來,宮外源源不斷有名門貴族的車馬,不多時禦花園內便已彙集了不少名門小姐與公子。
園中女眷與公子哥自是分開的,只分隔的不遠,女眷們在花園處賞花,公子哥們在湖邊涼亭處品茶賦詩,兩者隔着一道白玉矮橋,便能隔水相望。
一時禦花園內還真是花與人皆春意盎然。
而這日常之茸自是始終陪伴在李溯身側,她深知宮中舉辦的所有宴請,都不是李溯出風頭的時候,如今越是不顯眼越好,遂她只給李溯做常服裝扮,李溯也乖乖配合,只有慧心在一旁翻白眼滿目嘲諷,跟在一個不懂争寵的主子身側,她自是心中不願。
禦花園內,李溯始終老實規矩的跟在李濤身後,幾個皇子皆于涼亭內端坐,李溯衣着本就不顯眼,頭也始終低垂着,倒還真的未得到別人的關注,而常之茸亦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後,時不時為他倒茶而已,兩人如同隐形一般,在涼亭內一角。
至于慧心,早已借故看花跑到矮橋對側,去攀炎附勢二公主了。
涼亭處從寥寥幾人,逐漸多了起來,公子哥們紛紛到來,禮儀謙謙,且均裝扮的風流倜傥,折扇在手,這些十三四的少年郎們飲茶賦詩,表面看去确實都一表人才的模樣,他們時而三三兩兩眺望一番對岸的高門女眷們,嘴角噙笑,幾番探讨。
而為首的,自然是三皇子李濤,他不僅衣着打扮于衆人中最為亮眼,嚣張跋扈的皇子做派更是讓人不得不對他敬畏有加,馬屁聲在這涼亭內不絕于耳。
常之茸偷偷擡眼看了看,一眼掃去,這些有頭有臉的公子哥們只有兩人她識得,一個是之前見過一面的丞相之子朱彥策,一個便是禦史大夫楊府的庶長子楊高傑。
楊高傑來此是在常之茸預料之中的,上一世他便向來喜好讨楊夫人歡心,雖是庶出,在府裏待遇只在楊盈之下,既然他已來,說明矮橋對側楊盈亦來了。
涼亭內,屬楊高傑吹噓拍馬的聲音最大,他頻頻朝着三皇子獻殷勤,狗腿的模樣令人不适,而朱彥策始終與另一個公子在不遠處攀談,除了行禮都未湊到幾位皇子近前。
常之茸百無聊賴的靜候這場宴會的結束,卻不料這時三皇子李濤環視了一圈涼亭,最終将戲谑的目光掃到了李溯身上,嘴角一勾,高聲嘲道:“我的好四弟,怎的半晌不言不語,三哥險把你忘了,諸位想必還未見過我這四皇弟吧,不若三哥我給你個賞頭,你給在座的人作詩一首。”
聞言常之茸緊張的站在後面看着李溯,涼亭內其餘的公子哥們也都看了過來,眼中興趣盎然,誰人不對這昔日韶貞皇後的嫡出皇子感興趣,都想知道這接回宮的四皇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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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溯卻稍顯木讷的擡頭,誠摯道:“三皇兄,我不會作詩。”
此言驚詫衆人,李濤這才笑道:“哎呦是皇兄記性不好,忘了四皇弟才學會三字經了。”
說着旁人也忍不住低笑了幾聲,李溯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垂頭不做言語,而他身後的常之茸已然氣的兩手握拳,心中一團怒火無處發洩,她一再的告誡自己要忍住,不能在此滋事,自己只是個小小宮女,一言一行都會牽連到李溯。
“咦?四皇子殿下的丫鬟倒長得很是別致。”
此人言語一出,諸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站立的常之茸,而說話的正是姬将軍之子,姬擎,亦是姬貴妃的親侄兒。
李濤也看了過來,他命令道:“你,把頭擡起來。”
常之茸捏緊衣擺,只得聽從命令的慢慢擡起頭,半垂下眼眸不看任何人。
“還真不是在國子監平日跟在他身側那丫鬟,這個年紀不大,長得竟不輸名門貴女。”李濤猥瑣的目光在常之茸身上掃來掃去:“應該說比之貴女還要漂亮幾分。”
常之茸後背冷汗淋漓,她從不知自己的容貌有一日也會成為禍處,實乃從前人們避她都來不及,如今才讓常之茸對自己的容貌一無所知,即便身着宮女的衣裳,仍掩蓋不住白皙的小臉上那雙明亮透澈的眼眸,細細彎眉和櫻桃薄唇,外人看來确是個小美人胚子,只她自己毫不自知。
“之茸,你去對側,将慧心喚來。”
李溯突然出聲令下,常之茸看着李溯背對着他的身影,猶豫了片刻,還是點頭稱是,行禮轉身出了涼亭。
在常之茸看不見的地方,李溯冰冷的眸中早已泛起了血色。
常之茸的突然離席,自然惹得李濤極其不滿,他正要朝李溯發難,李溯已先一步斂住眼神,憨笑着說道:“三皇兄,方才你想讓我在此作詩一首,剛剛突然想到一首詩,四弟便在此獻醜了。”
※
另一側,常之茸心中惴惴不安,她明白李溯将她支開是給她解圍,可她很是擔憂李濤會在此尋李溯麻煩,那李濤本就冷嘲熱諷了一番,現下還不将李溯活剝?
愈是這樣想,常之茸愈覺得心慌,她急急的跨過矮橋去花園處尋慧心,想着哪怕她與慧心過去當衆被李濤言語羞辱出氣,也不能讓李溯被人欺壓。
然而她越急,越是會出亂子,且還遇到了最不想遇見的人——楊盈。
才剛剛轉過一簇花壇,便撞見楊盈帶着婢女和幾位貴女一同賞花,楊盈一眼便認出了她,眼中盡是驚訝,轉瞬看了看她的衣着,又暗自了然,心中自是鄙夷,又起了作弄的心。
常之茸臉色一沉,此時不想過多與她糾纏,側身便走。
“呀,我的腳好像崴了,幾位妹妹先在此賞玩,便讓這位宮女帶我去上藥。”
楊盈半俯着身子看向常之茸,擡手捂着嘴,眉眼上帶着得意的笑意和幾分譏諷。
常之茸見狀,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态竟出奇的平靜了下來,她看着楊盈一身粉豔盛裝矯揉造作的模樣,原本想裝作沒看見她,既然她自己送上門來,常之茸自然只能把剛剛從三皇子處受到的火氣,都撒在楊盈身上了。
常之茸微笑俯身,扶起楊盈:“小姐請随奴婢來。”
常之茸在前,楊盈在後,她一路領着對方往偏僻人少的地方走,直至走到一處白岩假山外,才停下步伐,此地距離禦花園人多的地方雖不算遠,但有不少樹木遮擋,還算隐蔽。
常之茸回身看着楊盈,輕笑:“不裝了?”
楊盈聞言不做理會,擡腳圍着常之茸轉了一圈,随即撫掌笑道:“京中貴女?如今怎的落得宮女的下場?我還道你早便死了呢,哎真是晦氣,當年見你父親常太醫瞧着是個正人君子,卻做出藏匿皇子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滿門抄斬竟還能讓你獨活,怪不得兩年前眼巴巴的來我們楊府,求着我父親收你做義女,竟是在給你鋪後路啊,你如今父母雙亡,怎的還有臉茍活卻不随着他們去呢?”
楊盈句句帶刺,一番話說的笑意連連,而這些話,卻激不起常之茸半點情緒,只因前世這類似的話她聽得太多了,一次兩次會被氣的渾身顫抖面目通紅,次數多了便疲了,總歸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她何須為別人噴出來的吐沫惹自己不高興呢。
常之茸不溫不火:“我不僅活的很好,在宮中亦惬意無比,未曾想到我的死活還勞煩楊府嫡小姐這般操心。”
見她竟不惱,楊盈橫眉不爽,厲聲說道:“說你兩句還真敢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奉勸你不要在外宣揚自己是楊府義女,父親收你做義女當真是觸了黴頭,少在宮中打楊府的名號,我們禦史大夫府可丢不起這個人!”
常之茸笑了,她走上前,盯着楊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與楊府扯上瓜葛,才真真是叫我惡心的想吐。”
“你!”
“我尚且還看不上楊府,你何須擔心我會借你們的勢,皇宮不比楊府氣派高貴?我便是在宮裏作丫鬟,也不想去楊府做什麽義女,況且嫡小姐莫不是貴人多忘事,此次帶你來這,不是來聊家常的,是為了給你的腳踝上藥。”
說罷常之茸便蹲下身,迅疾的抓住楊盈的一只腳踝,随手抹了一把藥粉上去,她随身攜帶的辛辣藥粉末直接接觸皮膚會有灼傷痛感,此舉讓楊盈驚呼出聲,一瞬間疼的她身子都站不直。
常之茸收手起身,笑着說道:“方才禦花園中諸位貴女小姐們都親眼所見你崴腳倒地,遂此番你無需再多嘴解釋,別人也只當你是崴了腳,既已上完藥,便慢走不送。”
楊盈黑着臉,拖着疼痛的腳,她心中氣憤難當,卻正如常之茸所說假裝崴腳的是她,這暗虧無處說理只得吞下,她顫抖着手指着常之茸,腳下的疼痛讓她來不及與常之茸多做言論,生怕自己的腳踝真的有什麽閃失,轉身立即離開假山處,去尋自己的婢女。
看着楊盈一瘸一拐的模樣,常之茸抿唇不語,這小小的懲罰對于楊盈來說,還遠遠不夠,她應承受的痛楚該比這多千倍萬倍。
常之茸轉身欲繼續去尋慧心,可剛離了假山,便看到了不知何時立于假山石後一襲白衣的朱彥策。
一時常之茸愣在原地,心中緊張,莫不是剛剛她與楊盈的事皆被朱彥策看到了?
可朱彥策見到她,卻狀若無事的說道:“之茸姑娘,剛剛在涼亭看到你有些驚訝,遂來尋你,未曾想到你進宮做了四皇子殿下的宮女,幾月前你于京中救了家父一事,還未向你正式道謝,若你今後有何難事,丞相府能夠幫襯的上,定會不遺餘力幫扶于你。”
朱彥策面帶微笑如沐春風,語氣更是一本正經,好似剛剛他什麽都不知道一般,只是為了道謝才尾随常之茸來此。
常之茸有點語無倫次:“我…你……你剛剛都看到了?”
朱彥策輕點頭。
常之茸無語,她從不幹害人的事,好不容易幹了一次,還被人全程圍觀,頓時羞愧的有點紅了臉,趕忙低頭道:“朱公子當真不必謝我,若要幫襯便幫襯四殿下吧,今日如您所見,我乃是殿下的貼身宮女,護他是我的職責所在,且四殿下初來乍到秉性純良,不甚适應宮中的生活。另還望剛剛之事朱公子能不外傳,我亦該回去四殿下身側侍候了。”
說完也不等朱彥策回應,常之茸逃路般扭頭便走。
徒留朱彥策呆在原地,卡在他喉嚨處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裏,他無奈搖頭。
四皇子秉性純良?純良之輩能作出那樣一首詩?
現下想起那詩句朱彥策都覺得甚是有趣——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相鼠有齒,人而無止,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不死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