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終南山颠常年雲遮霧繞,飄渺的白色薄霧悠悠漫過三清大殿鎏金色的飛檐翹角。香爐裏終年不散的嫋嫋香煙帶著淡淡的甘甜香味。少時偶爾會在早課時走神,愣愣地望著前方詭秘微笑著的天尊金像神游天外。煙朦胧,霧朦胧,人也朦胧。朦朦胧胧,人生一場大夢。

山門外有一棵老松,枝幹挺拔,虬枝遒勁,已有百年樹齡。它日日聞著觀中的香煙,聽著掌門的妙言,年深日久便有了靈識。漸漸地,便時常會在山門前的小道上遇見它,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穿深綠色的衣衫,最愛逗弄剛入門的小道童。或用婉轉的哨音召來幾只毛色豔麗的異鳥,或懷抱兩只憨态可掬的松鼠,遞給它一個松果,它就能沿著臂膀攀上你的肩頭,毛絨絨的大尾掃過臉頰,舒服好似三月的春風。小道童們被他逗得樂不可支,每每早課結束就争先恐後往山門跑。他總樂呵呵站在樹下等候,一笑便将一張老邁垂暮的臉笑出千橫萬縱的溝壑。

後來,趁著某天掌門出外雲游,幾位師兄把他團團圍住。朱砂黃符蓋頂,桃木長釘嵌骨。外加一碗天尊金像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聖水靈泉。輕而易舉将他的人形打散、修為毀去。那般健碩的一棵老松,一夜間枝桠盡枯,元氣大傷。連綿不絕的松針落雪般無休無止自枝頭抖落,厚度足足蓋過了蹬著皂靴的腳面。

「妖便是妖。蠱惑人心,為禍蒼生。仙家修行之地,豈容妖孽逞兇?」斬釘截鐵地,師兄如是說道。

之後,就再未見過老松化成的老翁。它似病入膏肓的凡人一般,日趨枯萎。又過了些年,某夜一場大雨,電閃雷鳴。翌日早起,清掃山門的道童打開大門,發現門前一片焦黑,老松已經被夜裏的天雷擊中,徹底死了。

「然後呢?」秦蘭溪身體前傾,伸長脖子好奇追問。

傅長亭慢慢啜一口茶,淡淡作答:「沒有了。」

「……」長長的靜默。忍耐再三,年輕的王侯還是止不住搖頭歎氣,「你這人……人無趣便罷了,說的故事也是如此、如此……唉……」

一把拉起赫連鋒,他扭頭往內院的卧房走:「走、走、走!陪我回房喝酒。早知道聽你們倆講故事會如此苦悶,還不如把本王一個人關在屋裏睡覺!」

赫連鋒無奈,被他拉著跌跌撞撞離去。臨走前,不忘遞給傅長亭一個苦笑。道者捧著茶盅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你非要貧道說故事,不說你生氣,怎麽說了你還生氣?

賬臺後的老掌櫃夫婦從頭至尾聽得完整,捂著嘴偷偷地笑。豆子掀開門簾,一蹦一跳從門後跑出來。他的身體已經痊愈,只是對走失那些天的事記得不甚分明。

「我和阿莫一起玩……阿莫說,城裏不好,要出事……就跟著阿莫走……突然來了個叔叔……叔叔變成了蛇。阿莫擋在我前頭,讓我趕緊跑……然後,然後……我就不記得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沒有大人會認真地去追查明白。這城裏不多不少這些人家,哪裏來的叫阿莫的孩子?

「阿莫好些天沒來找我玩了,他是不是生氣了?我丢下他……」拉拉道者長長的衣袖,孩子高高仰著臉,期許的眼神。

「……」向來有一說一的道者沈默了。對著這雙亮如星辰的眼睛,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就像當年,同樣不知道該如何對落寞的小師弟們解釋,為什麽門前那個老翁再也不來了,「他搬家了。」

修行人不做妄語。天真的孩子歪著腦袋認真思索何謂搬家,絲毫覺察不到道者話語間的遲疑。

夜深了,傅長亭一人在街頭徘徊。心氣浮躁,往日易如反掌的呼吸吐納艱澀得毫無進展。索性出門散步,月上中天,整個曲江城都陷進了睡夢裏,連日間綻放枝頭的紅花也疲倦地躲在了重重綠葉之後,嬌羞地露出一半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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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衆,果真不曾錯殺過?」鬼魅質問的話語這些天一直在耳邊回響。

「阿莫會再來找我嗎?」孩子天真的眼眸時時浮現眼前。

錯殺過嗎?當真妖邪也有良善?毫無頭緒。

只是這些天來,一直萦繞在城中的那縷邪氣已蕩然無存。好似真的因為蛇妖的伏誅,令得天下太平。若是如此,卻又未免太過輕易,叫人難以心安。

妖便是妖,蛇蠍心腸,詭計多端。斬妖除魔方是人間正道,不是嗎?

寧靜的夜空中傳來隐約的樂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傅長亭不自覺追著樂聲而去。幾番轉折過後,眼前豁然開朗。一方清池寂寂無聲,粼粼呈現於月光之下。碧波蕩漾,水面波瀾疊起,金光閃爍,仿佛水下遍布黃金。不知不覺,他已行至城北的霖湖邊。

臨湖有一座八角石亭,亭下有人吹簫,簫聲嗚咽,傅長亭所聽到的樂聲正是來自於此。

察覺有人靠近,吹簫人敏銳地回頭。隽秀的面容,上挑的眉梢,還有嘴邊那抹挑釁的笑意,不是那只大膽妄為的鬼又是誰?

他罩著一件煙灰色的紗衣,頭戴銀冠,眉目素淨。一杆竹簫信手握在指間,披著一身溶溶的月光,出塵脫俗恍如世外的隐者。可惜,言辭鋒利如劍:「聽說那孩子尋回來了,可喜可賀。身體四肢還周全嗎?有沒有少了一根手指頭?道長可要再剖開我家奴兒的肚子查驗一番?」

不喜不悲不生氣,傅長亭雙眼一眨不眨,繃起臉,抿緊嘴,長袖一擺,調頭往回走。

「等等……」身後的人卻喚他,語氣中幾分躊躇,又有幾分不甘,「我想找人說話,剛好你來了。那就說給你聽吧。」

道者不理不睬,背著手繼續要走。

韓觇道:「那孩子……按你們人間的說法,今晚是那孩子的頭七。」

猛然止住腳步,傅長亭愣了一下。匆忙回首,那鬼坐在石亭裏,側著身,月光照見他半邊臉龐,瑩瑩暈染出幾分光輝。他并不看他,雙目低低垂下,星光、月光、水光,盈盈将一雙眼瞳映得迷離:「那孩子是只蟾蜍,長得不好看。旁人家的孩子不願跟他說話。」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妖精也是好美惡醜的。要不那麽許許多多的精怪志異,怎麽偏偏只寫狐貍、白兔、長蛇們幻作美貌女子自薦枕席,為俊俏書生紅袖添香的佳話,卻從未聽說老母豬嫁得莊稼漢的傳奇?蟾蜍一族自來相貌不佳,凸眼大嘴,天生一臉紅腫的膿包。再醜的精怪見了都要笑話他們的難看。

「只有客棧掌櫃家的孩子肯同他玩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妖也好,鬼也罷,心思并無差別。」他徑自低低自語,伸手把石桌上的酒盞拿過,一飲而盡。

傅長亭站在亭外的石階下看他,韓觇偏過臉,臉上多了一分酡紅。這鬼不會喝酒,酒量小得出奇。

「你沒有見過他。自從你們進了城,那孩子就不敢去了。」他毫不留情地瞪視著他,話裏話外俱是責怪。

打小習慣了師兄弟們豔羨仰慕的視線,木讷的道者不自覺轉開了眼,惶惶然生出一種錯覺,好似自己當真犯了窮兇極惡的大錯。

「後來,他忍耐不住,就趁你出門的時候溜進去偷偷玩一陣。他還小,紫陽真君四個大字足夠吓破他的膽。」即便如此,卻還是不管不顧地一頭闖了進去。小孩子之間的交往,無非一個風筝,無非幾個鬼畫符般的大字,無非一場莫名其妙的游戲。歷經世事的大人們看不懂,他們卻一絲不茍地将之奉為玉皇大帝的聖旨。

被抛向半空的竹簫緩緩轉了幾匝,在傅長亭的面前,慢慢變成一個穿著黑衣的孩童。高高鼓起的雙眼,比常人大出許多的闊嘴,還有頰上星星點點的斑點,實在稱不上漂亮。他怯怯地望著傅長亭,埋下頭,迅速躲向韓觇的身邊。手指拘謹地絞在一起,表情緊張而不安。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只膽小畏怯的小妖精卻有勇氣擋在夥伴面前,獨自面對兇殘的天敵。

「好孩子。」韓觇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手指仿佛插入水中一般筆直穿過了他的身體,帶起縷縷白煙。青煙散去,簫依然是簫,「啪──」一聲,摔落在地。

韓觇彎下眼,笑容苦澀:「凡人有三魂六魄。肉體雖逝,但魂魄不散。故而七七四十九天內,仍可駐留人間陪伴親人。妖是沒有的,死即是死,灰飛煙滅,不複再生。」

看他彎腰将竹簫拾起,傅長亭發現,他的右手是缺了一指的,無名指處空空蕩蕩,好似被人齊根斬去。難怪他的簫聲時斷時續,曲不成調。

夜風将霖湖邊的綠柳溫柔拂過,長長的柳枝綴滿新葉,婀娜如舞姬,在夜空下舒展搖曳。

「你怎麽知道這些?」目光炯炯,不為妖孽的義舉動容,不被鬼魅的煽情迷惑,傅長亭出聲質問。

「這城中沒有我不知道的事。」韓觇迅捷答道,臉上泛起一絲嘲諷,他眸光深沈,「就如我知道,琅琊王與道長為何會來曲江城一樣。」

傅長亭周身一緊。無視他眼中的寒意,笑容奸猾的鬼魅慢悠悠舉起酒壺,把空杯斟滿:「也如同那晚,西城門下,我知道你就在樹下一樣。」

水紅色的唇得意地翹起,彎彎的弧度與天上的月牙無異。韓觇沖傅長亭眨了眨眼,言語間掩飾不住的興味:「因為我看見了。那天一早,在下就在城門下恭候大駕。」

看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士黑著臉被友人一步三回頭地硬拽過來;看見你左顧右盼最後一步一挪站到樹下;看見你施法隐身前還不忘小心翼翼四下張望一番;看見無人留意時,你冰凍住的唇邊春風化雨般挂起一點點無法察覺的笑。原來,這木頭道士不是木頭一根。

「你!」傅長亭氣急,端正俨然的面孔瞬間漲成紫紅,「妖孽!」

韓觇氣定神閑喝著酒,煞有介事地搖頭。金雲子當真不會教徒弟。做事一板一眼便罷,說話也是笨拙,翻來覆去不是妖孽就是孽障,聽得叫人耳朵起繭子。好端端的真君托世,卻叫他整天關在山上,都關傻了。

「可惡!」那頭氣得就要去拔背後的長劍,手掌一翻,雷火躍動。

韓觇慌忙暗自戒備,幾次三番與他動手,著實傷得不輕。意料中的雷電交加卻遲遲未現。道者陰著臉,胸膛起伏,眼眸中冰雪飄飛,緊緊握著劍柄卻終究未将長劍拔出。什麽都沒說,他只深深地望了韓觇一眼,扭過頭,默默拂袖而去。

這人……韓觇訝異,僵在原地呆呆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終南一派自上而下推崇備至的得意門徒,背影挺直仿佛山前的青松,在碎石鋪就的小徑上,被月光拖出一道淩厲又不失莊重的剪影。

「傅、長、亭……」現下他是傳聞中紫陽真君轉世,降妖邪,濟蒼生的道者。未來,他會成終南一派甚至天下道家一脈的掌教,輔佐君王庇佑黎民的國師。這一生,傅長亭三字注定和魑魅魍魉相連。

一字一字将這個名字念在口中反複咀嚼,韓觇昂首将杯中殘酒飲盡。酒如愁腸,品出無限滋味。

走出幾步,忍不住再回頭,傅長亭停下腳步,轉身遙望。石亭裏出言不遜的鬼喝罷酒,正俯身将腳邊的事物拾起。幾張拙劣的畫,幾根長短不一的竹片,半個未完成的風筝,一套用泥土捏成的杯盤碗碟……都是小孩子的玩物。不日之前,傅長亭曾在客棧內院見過。

他動作緩慢而輕柔,一件一件握在手中細細撫過,方才抛入湖裏。潮起潮落,頃刻間,湖水就将一切吞噬覆蓋。傅長亭的視線穿過垂柳,凝在了韓觇臉上。

鬼,可以是兇殘無情的,也可以是幽怨哀婉的,亦能是妖媚惡俗的,千變萬化,衆生有千般念,鬼衆便有萬般化。可唯獨有一樣不該,鬼不該是悲天憫人的。那樣悲憫憐愛的表情不該是鬼,傅長亭只在一處見過,那年早課,偶爾擡頭,香煙缭繞間,三清殿上的天尊便是如此面容。

距離霖湖不遠,是一片蛛網般交錯縱橫的小巷。巷子曲折,有的僅走出幾步就到了盡頭,有的摸著牆根迂回往前,無窮無盡,山窮水盡之時總有柳暗花明。

小到沒有名字的巷陌盡頭有一家不起眼的舊貨鋪。鋪面僅有一扇門板那麽大,店招被門前屋後密密麻麻的酒簾遮住了,店內終年只見得一寸光照。這家鋪子的主人看來對生意并不盡心,黑洞洞的店鋪裏橫七豎八堆滿各色雜物,也不清到底有些什麽名堂,黑泱泱的物件自老舊的木櫃頂上一直傾瀉到了地上,叫想要進店的客人們連個落腳之處都找不見。

此時恰是正午,豔陽當空,暑氣四散。小店安安靜靜地縮在旁人家的陰影裏,無聲無息,從裏至外透著一股冷清。傅長亭頂著頭頂的炎炎夏日在對街站了半天,始終未見店中有過一位客人。

倒是店裏的夥計十分勤快,一手抹布,一手雞毛撣子,從清早開張起就一刻不停地在雜亂無序的貨品間來回穿梭,擦擦這個,撣撣那個,忙活了大半天,還兢兢業業地抱著一套鍍金的波斯酒氣賣力哈氣。那是一個十分瘦削的中年人,個子高高,瘦得一身土黃長衫挂在身上好似大麻袋一樣。最打眼的還是那兩顆豁在唇外的大門牙,是金的,與光潔!亮的酒杯交相輝映。火眼金睛的道者一眼看穿了他的本形,這是一只兔子精。傅長亭記得,韓觇叫他杏仁。

「又讓我一個人幹活……哼哼……盡知道欺負我。告訴你們,被逼急了,兔子也是會咬人的……」一邊幹活,一邊不滿地哼哼唧唧唠叨,杏仁看了看手中已然纖塵不染的酒壺,手指頭貼著微涼的壺身小心摸了摸,再哈一口氣,用布頭擦擦。年代古舊的器具新得好似剛從金匠手裏刻完最後一道花紋。杏仁很滿意,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這酒壺都能當鏡子使了,照出兔子的大金牙,照出背後搖搖欲墜的大木櫃,照出門邊腰懸收妖囊的冷臉道士。

「媽呀──」一聲尖叫,一個顫抖,酒壺往地上跌,裝上一只翡翠玉碟,碟子豎起小半個身,碰上邊上歪斜的銅瓶。

「叮當!!啷!铿锵!」雞飛狗跳。

「吵什麽?沒看見我正睡覺嗎?再吵,我就去告訴主人,掰了你那兩顆寶貝門牙!」賬臺後慢吞吞冒出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頭頂中央禿了一大片,肉滾滾的肚子卡在賬臺與牆壁之間出不來。沒好氣地訓斥一聲,貍貓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發現,門前還有人,「好哇!杏仁,我要去告訴主人,你居然不招呼客人!這位客官,想要什麽……媽呀!」

又一聲尖叫。

「怎麽了?山楂你鬧什麽?又皮癢了嗎?」擋在厚厚門簾後的內室裏傳來不耐煩的數落聲。

傅長亭朝裏看了一眼,撩袍跨進店內。極瘦的兔子僵在原地,兩眼翻著翻著,眼看就要翻過去。「咕嚕──」渾身發抖的貍貓小心地咽下一口口水,背脊緊緊貼著牆面,好似這樣就能讓長滿肥肉的肚子看起來能小一些。

「怎麽不說話?杏仁、杏仁!你們兩個搞什麽鬼?」許久不聞回答,內室中的韓觇有些急切。

「主……人……」山楂口氣虛弱。那個可怕的道士,他、他、他,他走過來了、走過來了啊!

傅長亭站到賬臺邊,還是那張看不見表情的刻板面孔,發冠端正,飛眉入鬓,周身上下仿佛刀削斧裁,棱角分明,難見一絲圓潤之氣。

他徐徐擡手,手掌心裏是一個圓圓的小瓷瓶。輕輕在賬臺上放下,傅長亭雙唇緊閉,轉身離去。

瓷瓶上溫溫的,應該被他握了很久,以至於如今把玩還能感受到幾許殘留的溫度。拔開瓶塞,濃郁的藥香在光線暗淡的鬥室之中彌漫,清涼的回味讓人想起終南山巅經年不散的霧氣,甚至還能聞見三清殿上上好香燭點燃後散發的淡淡檀香。終南一脈慣用的上藥,有化瘀血,續斷骨,生肌肉之奇效。甚至,能醫雷火之創。

韓觇失笑:「這個木道士……」

「你在打什麽鬼主意?」一陣陰風,韓觇眼前一暗,嘶啞蒼老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師兄。」雖然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對這般面目的他,韓觇卻仍舊止不住心中發慌。手指一撥,迅速地将瓷瓶藏入袖中。

「哼!」從頭到腳都用重重黑紗嚴密包裹的人影,依稀只能從高大的輪廓與暗沈的嗓音中辨別出這是一個男子,「幾日不見,小師弟你的膽子似乎大了不少。」

慌忙垂首,韓觇屏息答道:「韓觇不敢。」

「最好是不敢……」話尾被刻意拉長,重重黑紗後,一雙赤紅的眼睛隐約可見。

韓觇趕忙再度将頭低下。黑紗「窸窣」滑動,每一次輕響都叫人毛骨悚然:「血陣如何了?」

「一切如常。」

「那就好。帝星現世?紫陽真君?哈哈哈哈哈……那又能如何?謀事在人,一旦血陣功成,天又能奈我何?」仿佛可以預見不久的将來,三界俱都匍匐腳下的情景,黑影尖聲大笑。

韓觇望著他扭曲的身形,只覺苦澀不堪:「師兄……」

「做好我讓你做的事!」還未出口的勸說換來對方毫不留情的叱責。黑影猛地逼近,刻意放柔的語氣将一雙如血的眼瞳映襯得更為恐怖,「小師弟,從小你最聽話。乖乖守著這裏,別妄想那些不可能的東西,那只會害了你自己。」

「我沒有。」睜大眼,韓觇坦然對上他的逼視。

「呵呵呵呵……」一陣粗嘎的笑聲,如來時的突然,眼前驀然一亮,那挾滿死氣的黑影已無影無蹤。

仿佛歷經一場鏖戰,韓觇無力地扶著椅背坐下,四肢幾近虛脫。袖間的瓷瓶順著手腕,再度滑落到他的掌中,觸手堅硬冰涼,已不複方才的暖意。

夏日炎炎,正午驕陽似火。毒辣的陽光迫得枝頭的知了奮力嘶吼。路邊行人寥寥,酷熱下的曲江城滿眼盡是慘白日光。

這時節,天不惜人,人如草芥。吳楚兩國交戰,欽天城下一役,死傷數萬。魯靖王又發兵壩東;嘉南王之子蘭洵襲了位,卧薪嘗膽休養了數載,而今兵強馬壯,蠢蠢欲動;前方戰事激烈,琅琊軍急報頻頻,催促著秦蘭溪早回封地。

茶館裏的人們在議論,一連數日,不曾見得那個走街竄巷的賣貨郎,定是被抓壯丁的帶走了。烽火狼煙之地,總聽得一将功成萬骨枯,古來征戰卻又有幾人能凱旋而歸?

酒樓之上的賣唱藝人敲著牙板,斂眉低訴:「興,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秦蘭溪被說動了心事,收起扇子,連連搖頭:「甘做驿邊草,莫為亂世人。」眉間眼下,萬般的不忍。

赫連鋒輕輕握住他的手:「等我們取下營州,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心頭猛然跳出韓觇激昂的話語,當今這烽火亂世是因誰而起,是誰鑄就?鬼耶?妖耶?魔耶?還是……人?

傅長亭默默不語,手捧茶盅,面容沈靜,端重肅穆的面孔看不見半點出家人慈悲為懷的模樣。眼角餘光不經意掃過,恰好瞥見樓下急急奔過的高瘦身影。這不是……

霍然起身,道者恍若被冰封住般的漠然面容上,不自覺透出一分玩味。

年邁的掌櫃坐在賬臺後昏昏欲睡。店門外門可羅雀,店堂內空無一人。老舊的桌椅板凳靜默地擺在原地,感受著光陰的緩緩流逝。

門邊悄悄探出一張尖瘦的臉。土黃色的身影趴在客棧外,身體緊緊貼著牆,正竭盡全力想要把自己藏進牆根下那細細一線的陰影裏:「這可讓我怎麽找?」

杏仁很苦惱:「這大熱的天……唉唉,主人盡知道為難人。」

一心窺視店內情形的妖怪不曾察覺,地上的影子不知不覺添了一個。傅長亭一言不發站在他身後。生性古板的道士,即使下了山也不曾起過一絲一毫離經叛道的念頭,酷熱之下,依舊将一身密不透風的道袍穿得一絲不茍,袖長過膝,道冠高聳,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尖。他不嫌熱,直挺挺站在大太陽底下,頗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焦慮的兔子精又是搓手又是跺腳,急得滿頭熱汗。

「誰知道那道士住哪間房?他若要收我,我可怎麽辦……唉唉,都怪山楂!好好的,想吃什麽白糖糕。噎死算了!」拉起袖子,仔仔細細地把兩顆金色的大門牙再擦一遍。隐隐覺得有些不對,背脊上陰嗖嗖的,涼得滲人。杏仁不安地回頭,「媽呀……」

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倒在門檻便。枯瘦如柴的兔子精舉起手,緊緊護衛著自己的寶貝門牙:「你、你、你……」

「你家主人找我?」聽到了他方才的自言自語,傅長亭問道。但凡妖魔鬼怪見了他,都是這般反應。傅長亭已經習以為常。除了那個人……韓觇,好像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畏懼,哪怕雷動九天,哪怕劍抵喉頭。或是放肆大笑,或是冷冷瞪視,或慷慨陳詞,或兀自低語,斯文的,偏激的,愁腸百結的,那人有截然不同的無數表情,卻從未顯露過害怕。

「我、我、我……」面如土色的妖精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怎麽也無法如願。哆哆嗦嗦地從袖子裏拽出一根用絲繩編結的墜飾,顫顫舉到傅長亭眼前,「我家主人讓我來轉交這個。」

是一個玉墜,碧玉雕刻的荷葉栩栩如生,粉荷半開,葉上蹲一只小小的蟾蜍。做工細致,雕琢靜美,不似普通凡間之物。

「是一對的。這家的小公子有一個,這個是、是那孩子的。」見傅長亭出神凝視,杏仁略松了一口氣,「主人說,好歹留個挂念。」

長舒一口氣,終於把主人交代的做完了。杏仁狼狽起身,不等傅長亭開口,撒開腳丫子,連蹦帶跳,立時跑得無影無蹤。

道者怔怔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下頭,鄭重将它系於腰間。荷葉模樣的墜子在陽光下熠熠閃著微光,微小卻直入心底,像極了那孩子的眼神,那夜韓觇手中由竹簫幻化而成的小蟾蜍精的眼神。

對誰都笑臉相迎的賣貨郎果然許久不見蹤影,鄰家細心的嬸娘拉著秦蘭溪絮絮念叨,那個來回於京城與營州之間的年輕步販也有些日子不見了:「外頭太亂,大家都不敢出門了。」

好脾氣的王侯有的是耐心與她閑話家常。快人快語的女子利索地磕著瓜子,聲調響亮:「哎呀,別看賣了這麽多年布,才十九呢!什麽都好,就是臉上有顆大黑痣,破了面相。得虧是個男的,若是女子,嫁人就難了。呵呵呵呵,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吶。這樣的年景,大家都一樣,能過得去就好,湊和著過吧。哪天老天爺開眼了,不打仗了,就過得舒坦了。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福氣等到那天了。」

秦蘭溪笑著起身為她沏茶:「嬸娘年輕著呢。」

趁她不留神,回頭往這瞟一眼,一擠眉,一弄眼,頑皮一笑。

客棧的生意還是不好,偌大的店堂裏稀疏坐了幾個歇腳的客人。夕陽西下,籠罩了一整天的悶熱暑氣終於被風吹散,習習涼風從門前吹過,為店內帶來一絲清涼。

赫連鋒笑著對他扮個鬼臉,一來一去的眼神中有傅長亭看不明白的默契。百戰百勝的大将軍與琅琊王是自小的青梅竹馬。從九歲那年,秦蘭溪在街邊撿回餓得奄奄一息的赫連鋒起,赫連鋒就成了秦蘭溪的影子。朝夕相處,同食同寝,名為主仆,實為知交。即便戰場之上,百步之內,有秦蘭溪便必有赫連鋒。好事之徒甚至一度流傳,他們是共用一頂大帳的。

流言蜚語裏,他們卻聽而不聞。拉手,扶肩,種種親昵舉動一概旁若無人。

「他們說,本王是要為天下人而活的。其實,比起天下,本王更想做一做自己。」臨行前,秦蘭溪如此對傅長亭說道,語調輕快,笑意盈盈,「或許不出三五年,神州一統,天下歸心。天下人都不必再受離亂之苦惬意生活。只是,秦蘭溪卻再不是秦蘭溪。」

素來明亮的眼眸有那麽一瞬間變得黯淡,一剎之後,卻又盛滿笑意:「但是,無論如何,赫連會在我身邊,對嗎?道長你能掐會算,為本王起一卦如何?」

傅長亭匆匆避開了他的眼:「天機不可洩露。」

「道長?長亭?」

倏然回神,傅長亭身形一頓,茫茫然擡眼:「嗯?」

赫連鋒按著腰中長刀,話語遲疑:「怎麽了?從來不見你恍神。」

「沒事。」

馳名天下的百勝将軍有一張與魁梧身材相襯的剛毅臉龐,經年習武加之多年征戰,眉心一緊便不怒自威,同秦蘭溪的親切圓潤相比,更顯威儀:「月色正好。道長,你我二人切磋一番如何?」

傅長亭舉頭望窗外,日已西沈,明月當空:「不了。貧道要出門一趟。」

赫連鋒神色疑惑,傅長亭不再多言,擡手将杯中茶水飲盡,整頓衣冠,飄然而去。

霖湖兩岸垂柳依依,柳堤外群山巍峨,連綿起伏。湖光山色掩映,一輪明月皎皎。

煙柳旁,石亭下,不聞莺啼,不聞蟲鳴,不聞那夜嗚咽如泣的簫聲。傅長亭站在亭中,面朝湖水,背手而立。韓觇并未出現,孤身而來的道者神色端靜,負著長劍一心一意地等。下意識間,他總覺得,他會來。

來的卻不是他。

「長夜漫漫,寂寞無邊。莫要辜負這良辰美景,就讓奴家為道長獻舞一曲,共度今宵。」嬌脆悅耳的聲音來自湖底。

漣漪一圈圈蕩開,平靜的水面波瀾疊起。水花翻濺,身著玫紅紗裙的女子輕風一般嫋嫋從水中行來,裙裾如波,踏水無痕。

「好俊俏的道長。」走到近處,她掩嘴嬌笑,黛眉紅唇,頰泛朝霞,一雙桃花眼媚眼如絲,額中央的鮮紅花钿妖異如許,「奴家離姬,見過真君。」

飄飄然下拜,似弱柳扶風,似雨潤荷花。

傅長亭雙眉微蹙,視線昂然揚起,無視牡丹般鮮豔的她:「退下!」

修煉五百載的鯉魚精,縱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貌,亦難保有一肚子奸如蛇蠍的狠毒心腸。

「真是個無情的人。」她霎時變得委屈,美目中淚水盈盈。大著膽子再走一步,月光直白,照出抹胸下半露的酥胸,柔若無骨的玉手水草般攀來,牽住他的袖擺,「好人,你為何都不看我一眼?」

媚聲入骨,馥郁的香氣随著她的貼近撲鼻而來,似蘭非蘭,似麝非麝,鑽進心底,燎起無垠欲火。傅長亭目光更冷,神色一凜,揮袖怒喝:「放肆!」

聲如洪锺,震破她的魔音貫耳,袖風激蕩,一股勁氣直往她面上打去。

「啊呀──」離姬慘呼一聲,急急朝臉上捂去,頰上已是血如泉湧。顧不得疼痛,她只心痛自己的如花容顏,「你這狠心的道士!」

天罡正氣環身游走,傅長亭臉色森冷,掌間一團殺氣,毫無半分憐香惜玉之情:「妖孽,你害過多少人命?」

「怕是你數也數不清。」離姬尚未作答,柳林中忽來一陣輕笑,韓觇緩步而出。看了許久的熱鬧,鬼魅笑得促狹,「好一位清心寡欲的修道人,美色當前,巋然不動。」

不理會他的調笑,傅長亭輕哼一聲,偏過臉,又是下巴高擡的冷淡模樣。

韓觇搖一搖頭,走至湖邊,腳步微擡,竟也是踏浪無痕:「可惜了我們的離姬姐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輪不上你來插嘴!」揮手打開他伸來的手,離姬咬牙切齒。

「是嗎?」湖水翻滾,他緩緩俯下身,有一副溫潤嗓音的鬼魅狀似溫柔地将她受傷的臉龐捧起,愛憐地觀瞧。貼在離姬耳邊,韓觇字字句句說得清晰,「他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人。你該感謝貧道今夜對你的救命之恩,離、姬、姐、姐。」

「你!」生生咬碎一口銀牙,豔麗的女子氣得眼角泛紅,「憑你也敢對我如此說話!」

「為何不敢?」轉頭示意她去看亭中的道者,傅長亭面無表情,淡然地看著水面上的一鬼一妖。體貼地替她擦去頰邊的血跡,韓觇直起腰,掏出絹帕,擦拭自己的手指,「死心吧。在他眼裏,縱你貌若婵娟,也與白骨無異。或許,白骨比你更讨喜,至少不會香得這般沖鼻。」

看似關懷的話語,實則句句暗藏譏諷。離姬怒然瞪視:「你居然對此對我?」

「道長,我說得可有道理?」不屑與氣急敗壞的女子計較,韓觇徐徐回頭,笑問著傅長亭。

如許純粹的一張笑臉,奪了月光,蓋了星芒,只唇邊一絲淡笑,只眼中一縷慧黠,就把千般媚色比作了塵土。

傅長亭失了言語,口中唇舌都被他含笑的眼縛住了,腦海中空茫茫一片,失措的視線怔怔停留在湖面。及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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