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钰城之戰如火如荼。之後的百年間,這場戰役成就了無數文人墨客的瑰麗詞章。戲曲、評書、彈詞……乃至年邁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處處有著钰城之戰的痕跡。衆說紛纭,唯有一點殊途同歸,此戰太慘烈,以至之後朝廷不得不将最精幹的官員調往錦州執政,窮盡數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複生機。钰城之戰,號稱百萬之衆的魯靖王軍最終所剩不過三萬。琅琊王軍亦是損失慘重,奉天朝國史中記載──傷亡者巨,王幾不忍睹……

短短一句,飽蘸無數熱血。

同時,曲江城內的夏日眨眼已經過了一半。幾日大雨,幾日暴曬,到了眼下又是幾日半晴不晴、半陰不陰的陰陽天。東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裝神弄鬼糊弄來往路人:「龍王爺昨夜三更托夢於我,午後三刻,暴雨如注。這位客官,聽小老兒一言吧,買我一把油紙傘,保你一路風雨無阻,出入平安。」

午時過後,晴光盡斂,黑雲壓城。暗沈沈的雲朵将一個曲江城罩得嚴嚴實實,卻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雲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東街再不見半仙的身影。

「喲,這不是我的好弟弟嗎?難得天陰遮陽,出來走走也好。」烏壓壓的雲頭把平如明鏡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離姬穿著一身金紅色的紗裙,款款從水中來。浪花翻騰,隐隐可見那飛濺的水珠并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著幾分渾濁。

魚妖的臉上帶著不變的嬌豔媚态,笑容可掬,眼中卻不懷好意:「怎麽不見道長呀?奴家還沒好好同他說過話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愚弟?」無視她的幸災樂禍,韓觇負手而立,專注看腳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嬌笑著,離姬足尖一點,扭身飄然上岸,站到了韓觇身側,「三日之前,寅時二刻,他從西門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個時辰,又往東疾行。昨日正午,出營州地界,又向北。看來不是趕去钰城馳援,而是要進京。哼,宮裏的天子尚且自身難保,他去那兒有什麽用?」

眼前的女子當年可謂營州一方妖主,栖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總在月圓之夜現身誘引路人。而後拖入湖中,說是郎情妾意共享逍遙,實則吸骨敲髓,榨盡陽精。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屍身浮出水面,無不面黃肌瘦,形容枯槁。凡人見之,莫不大駭。霖湖中又水鬼之說不胫而走。也正因此,湖邊少有人來,辜負了一派秀麗風光。

盤踞多年,她的眼線早已經由各路水系遍布每個角落,曲江城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離姬的眼。

「據說,金雲子出關了。朝中急邀各派掌教進京。」韓觇淡淡說道。奉天朝氣數已盡,擺再大的道場也無力回天。聽說,對於天子的盛情,各家都是敷衍了事。人走茶涼,莫說凡夫俗子太市儈,真正大禍臨頭,超凡脫俗的化外人一樣免不了庸俗。

「哼,就算金雲子來了又能怎樣?我們費盡心力擺下血陣,豈是幾個雜毛道士說破就能破的?只怕眼下,他連真正的血陣在何處都還摸不著頭腦。」離姬得意地嗤笑,「再者說,血陣嚴密,外人難以看破其中機關。稍有不慎,不說破陣無望,這曲江全城都得陪著一起死。哈哈哈哈哈……到時候,看那面慈心善的帝星如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她拍著手縱情大笑,回頭見韓觇依舊看著湖水無動於衷,不由俏臉一沈。雙眼一輪,卻又再度眉開眼笑。踏前一步,挨到韓觇身邊,離姬笑得甜美,眼角處刻意用胭脂點出幾許豔紅,襯得額上的花钿分外妖嬈:「出城時,他帶走了所有東西,看來是不會回來了。呵呵……韓公子,你夜夜同他共飲,如今可是舍不得了?也不知那道長失了你的陪伴,獨自一人孤身在外,旅途之中可覺寂寞?切莫被狐貍蛇蠍那些不入流的東西迷了去,那就真是可惜了。」

不著痕跡後退一步,韓觇冷著臉同她拉開距離:「只要未遇上姐姐,那就是大吉大利。」

不願同她逞口舌之快,韓觇扭頭一心一意觀察著霖湖湖水。天色陰沈,水汽氤氲。湖面上霧氣徘徊。若是低頭細看便會發覺,微微蕩漾的的湖水中正有無數細長的黑線在扭曲搖擺著。它們浸沒在水中,宛如無數幼細的小蛇,姿态妖異而恐怖。放眼望去,無窮無盡的黑線幾乎把整個湖面布滿。

這就是怨氣。只存在於傳聞中的血陣猶如一只龐大的魔獸,正無聲地吐納著飽含怨氣的黑煙。從血陣中散發出的沖天怨氣不斷湧出,充斥於霖湖上方,伴随著惡臭的腥味,聞之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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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品越來越多,湖水掩蓋不住了。」韓觇眉頭緊鎖。

離姬嗤之以鼻:「早晚都要如此。」

見韓觇從袖中抽出竹簫起唇欲奏。她又是一聲冷笑:「木道士走了,你何必再費心掩飾?」

「他是紫陽真君轉世,金雲子最得意的門生。幽明劍出鞘,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難道你不知道嗎?」手指慢條斯理地按上簫孔,嗚咽的簫聲頃刻間回蕩在霖湖之上。

仿佛回應著零落的簫聲,湖中的黑線劇烈掙動了一會兒,而後相繼向湖底游去。黑泱泱的湖面逐漸轉變為一片蒙昧的暗灰色。

「哼,只要有血陣在,天下總有一日會是天師的。所以,我會為他守住霖湖。無論誰,都休想阻礙天師的大業,包括你。」倏然再向前一步,離姬泛著紅光的雙眼狠狠逼視著韓觇。她高聲昭示著她的決心,眸中兇光畢露,嬌美可人的面目瞬間化為猙獰鬼相,「血陣的事,外人難以看透,卻保不齊會有內鬼作祟。好弟弟,聽姐姐一句話,乖乖看好你的店。天師不會再容忍你的放肆了。」

搖搖頭,韓觇放下竹簫,鎮靜地同她對視:「為什麽?」他永遠無法理解她的癡狂。

那樣的他,早已不是锺南山上那個桀骜不羁的灑脫師兄,亦不再是當年霖湖邊那個輕狂潇灑的年輕道人。終日只能裹在一身黑紗裏,不得不每日進食人血方能維持住人形的他,早已不能稱之為人。黑紗的面目甚至比荒郊野外的惡鬼更不堪。那個他,當真還是他嗎?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了。為什麽你卻還如此固執?

「因為我喜歡他。」高高揚起下巴,離姬的眼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他不喜歡你。」韓觇低聲道。

「我信他。」她每次都這麽說。斬釘截鐵,不容置啄。離姬的眼角濕了,可她依舊昂著頭,表情堅定得幾如瘋狂,「我信他,即便他不信我。可我依然信他。」

信他什麽?信他當真能坐擁天下,君臨三界?信他果真能恢複原貌,記起本性?還是信他恍然大悟,最終如你所願喜歡上你?

「我信他會信守諾言,回到霖湖,給我買一盒新胭脂。」

當她還只是霖湖中的一尾錦鯉時,時常豔羨來觀湖賞景的凡人。丈夫護著妻子,父親牽著兒女,舉家踏青,其樂融融。孤身一人的她從未嘗過這般溫情滋味。

那天湖裏落進一盒胭脂,剛好沈到她的面前,而後,水花四濺,有人奮不顧身來撈,隔著重重水幕,她只望見是一個穿著長衫的年輕男子。傻男人,明明不會游水還往下跳,真真不要命。她不屑地擺動尾鳍,打算回水草裏休息一會兒。那個傻子還在拼命撲騰,一波波水波攪得湖中翻江倒海。罷了罷了,只當為自己修一場功德。幻出人形,暗裏揪住他的腰帶往上托。

死裏逃生的男子趴在岸上喘了許久,蒼白的面孔滿是失落:「這可如何是好?特地托人從京城帶來的,她看了一定喜歡。」

鯉魚藏在水中搖頭晃腦。形容普通的男子,個子不高,皮膚不白,樣子還有些呆。不知為何,心頭一陣滾燙。他口中的那個女子一定會很幸福。良人若此,夫複何求。若是有人也能為他下湖撈取一盒胭脂,那該多好?

「公子,奴家的胭脂掉進湖裏了。」暗夜寂寂,她照著湖面将自己描畫得千般妩媚萬種風情,嘤嘤哭泣著在湖畔的垂柳下喚住一個又一個男子。滿腹經綸的書生、家財萬貫的客商、風姿飒爽的浪客……他們有說不盡的蜜語甜言,訴不完的俠骨柔腸,山盟海誓,夏雪冬雷,一出口就是地老天荒,一起誓就是海枯石爛。只是當她提及湖裏的胭脂,他們卻都遲疑了,轉而僵硬地讪笑。

望著湖中一張張猶豫的面孔,她站在他們背後暗暗冷笑。

只有他是例外,那個笑容張揚的道士。

「既然是姑娘的心愛之物,貧道這就為你取來。」他朗笑著躍入湖中,不帶一絲遲滞。剎那之間,她仿佛又化身錦鯉,隔著重重水幕,看見那張雖平凡卻一直印刻心中的年輕臉龐。

「啊呀,都已經濕了,可惜。」濕透的胭脂盒在道士手中轉瞬變作了一塊光滑的鵝軟石,道士不動聲色,依舊笑晏晏地看她,「改日上街,貧道為姑娘再買一盒。」

無措地點頭,無措地避開他灼灼的眼,她緊緊捂住胸口,心頭一片滾燙。

「他說,出家人不打诳語。所以,我信。」抛下始終無語的韓觇,離姬一步步走上湖面。潛藏在湖中的黑線恍如被驚散的蛇群,迅速扭動著四散飄散,而後又團團向她腳底聚集。離姬停下腳步,閉了閉眼,她厭惡這片不再清澈的湖水。睜開眼,她又再度前行,螓首後仰,背脊筆直。纖細如弱柳扶風,輕盈如百蝶穿花。婷婷嫋嫋,婀娜曼妙,「喜歡無非就是相信,信他的一切,全心全意,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她站在湖中央,一身金紅的紗裙飄飄如仙。混沌的湖水微微泛起波瀾,映襯著她如雪的面容。離姬遙遙看著韓觇,身軀緩緩下沈:「別顧著可憐我,看看你自己吧。你信他嗎?他呢?那個道士他信你嗎?呵……」

韓觇自始至終不曾再開口。紅唇一抿,離姬瞬間沒入水中。

久久地,鬼魅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任由成群結隊的黑色怨氣再度嚣張地在湖面上蔓延開來。日暮西山,死寂的湖面被天邊的火燒雲暈成一片赤紅。韓觇方才慢慢擡起頭,背過身向城中走去。長袖一揮,竹簫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無聲地,墜入湖中。

黃昏時的曲江城如今街頭少有行人。凡人就是如此奇怪,對著眼前血流成河的钰城不見一絲憐憫,鎮日津津樂道著那些無辜生靈的悲慘死狀。卻對看不見摸不著的鬼怪轶聞噤如寒蟬,一絲一毫的捕風追影都諱莫如深。全天下都在議論那些突然不見的人,每天都有旁人的子女、姐妹、兄弟被怪風擄走。曲江城家家戶戶門前都貼著畫滿朱砂符咒的黃裱紙。東街的瞎子半仙信誓旦旦保證,這樣就可以驅兇避邪,保家宅安寧,全家康泰。

韓觇施施然從一扇扇貼著符咒的門前走過,心中暗笑,若這破紙有用,世間又何必多此一舉,生出一個傅長亭?

三天前,道者走得匆忙,什麽都畫都未留下,只在雜貨鋪的賬臺上壓了一張短箋,紙面素白,上頭空無一字。韓觇取過壓著短箋的紙包,裏頭是一副醒酒藥。

過一會兒,有人來招呼,自稱西城包子鋪的夥計,有位道長在門前留了銀兩和字條,說是要往這送一屜素油的菜包。特地吩咐,一經出爐就要趕緊送到這兒來。

韓觇捏著紙箋,昏昏沈沈想起,不日前喝酒時曾經提及,想念終南山上的素齋。那是他從記事起就日日彌漫在舌尖上的滋味,當時覺得尋常,後來尋遍天下卻再找不著。倒是西城包子鋪的素油菜包依稀有幾分相像。尤其清早頭一屜,味道最像。

那時道士也醉了,興致勃勃地提議,等天亮了就去買幾個嘗嘗。

招來鬼魅一通嘲笑:「他家一早就趕著開張,只怕天明時,你還醉倒床頭爬不起來。」

傅長亭大不以為然,大丈夫言出必行,何況重信守諾的他?

鬼魅斜睨他酡紅不下於自己的臉蛋,半信半疑。

翌日,他果然醉酒來得遲。一面仰頭望著高及屋頂的貨架,一面手撫額頭皺眉。

醉後的胡言亂語世間有幾人能記得分明?韓觇藏在內室裏,悶頭竊笑了一整天。

原來,他還是想起來了。一諾千金,傅長亭當真從不失信。

那個木道士啊……垂頭低笑一聲,韓觇悠然漫步在青石板與碎石鋪就的小路上。

從巷口朝裏探望,小小的雜貨鋪擠在一衆茶簾酒招之下。不仔細看,黯淡狹小的門面一晃而過,從不引人注目。

「叮叮」兩聲,每日一早聽見銅鈴的脆響,他便知道是那個木道士來了。每天夜半,又是兩聲鈴音,伴著道者離去的腳步。

金雲子把他教得很好。少年有為卻不居功自傲,身懷絕技亦不刻意賣弄。不顯擺,不誇耀,舉止有禮,形容有度。看似冷漠孤傲,其實也有似水柔情。

推開雜貨鋪的木門,面對空無一人的店堂,韓觇剎那間有些恍惚,似乎在沈甸甸的貨架前,還能看見傅長亭的身影,穿著道袍,挽著袖子,透過門簾縫隙,飛快地同裏面的他對視一眼,酷厲端肅的眼眸裏,柔情一閃而逝。

穿過貨架與賬臺間的夾道,走入陰暗的內室,通往後院的門半開著,鬼魅訝異地挑起眉,扭頭看向格窗。屋外,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晖剛好沈入院牆之後。東牆邊,一勾彎月正徐徐升起。高大的銀杏樹下,一道背向這裏,仰頭看著樹梢上新生的綠葉。

一步步,韓觇走得沈穩,不疾不徐站到他身後:「道長果真喜歡我家的樹。」

樹下的人聞言慢慢轉過身,臉上同樣沈靜,劍眉虎目,眼中不見一點微瀾:「貧道有些小事,需向公子做個求證。」

方才還挂在心頭的人,此刻卻真真切切出現在面前。道袍一塵不染,衣襟一絲不茍扣到下巴尖,高高的蓮冠直入雲霄。視線掃過他背後的長劍,名喚「幽明」的寶劍此刻靜靜沈睡鞘中,青色的劍穗直直落下,一動不動垂在道者的肩頭。

「可否讓在下猜猜,是何等要事須得道長親自來跑一趟?」鬼魅與他隔了一臂的距離。起霧了,稀埂的鬼霧從地底升起,游弋在兩人之間。韓觇的聲調聽不出起伏,泠泠帶著幾許冷淡,「聽說钰城相持不下,想必赫連将軍一定十分焦急。」

霧氣後的傅長亭不動如山,臉上全然不見一絲悲喜。

「钰城之戰事關重大,成則定鼎天下,九州稱臣。敗則血濺沙場,有去無回。琅琊王殿下想必也一定十分憂慮。」鬼魅聲調悠慢,話尾刻意拖得綿長。他漫不經心擡手撣自己的衣袖,手指細長,瘦削恍如白骨,嶙峋的手掌下,淡色的唇譏諷地勾起幾許弧度,「天下盛傳,魯靖王帳下軍師天機子秘密以終南禁術擺下血陣。血陣不破,魯軍不敗,秦蘭溪毫無勝算。以如今的戰報看,琅琊軍長途奔襲又兼久攻不下,糧草不濟,軍心定然動搖。而魯靖王軍雖死傷無數,但是內有天機子妖術作亂,外有血陣怨氣殺人,钰城可謂固若金湯,想要攻城則是難如登天。況且,怨氣可以殺人亦能助人,哪怕老弱殘兵,精力不濟,只要以怨氣稍加蠱惑,便可激發心氣提升鬥志,更可使人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厮殺之際,不到力竭而亡絕不罷手。說他們是妖軍也不為過。以此推算,至多三天,若不破除天機子的血陣,琅琊軍必然兵敗如山。到時,不說錦州,恐怕連到手的其餘城池也要拱手讓人。」

「因此……」韓觇放下手。陰氣森森,鬼霧渺渺,他長袖及地,頭顱微仰,從容地看著冷臉的道者,「道長此番前來,想必是與天機子的血陣有關了。」

那頭的道士不點頭不搖頭,湛湛的一雙眼連眨都不眨一下,兀然擡腳踏前半步,高大的身形足足高了韓觇一頭:「韓公子身在曲江,卻心懷天下,可敬可敬。」

「我輩閑人野鬼,既然栖身人世,自然該尋些閑事聽些閑話,不然何以混跡人群之中?」再把目光舉高幾分,韓觇流利作答。

「貧道到此不為血陣,而是幾件小事要向公子讨教。」低沈地,傅長亭說道。他牢牢鎖住他的雙眼,低頭俯視,俊朗的面孔被天邊的殘月映照,隐隐帶著幾分森冷,「韓公子,你猜錯了。」

樹影婆娑,枝葉搖曳。「沙沙」的葉響不斷自頭頂傳來。明明無風,銀杏樹的葉片卻紛紛窸窣抖動起來。

天邊殘月如鈎,青白色的光芒穿透樹葉間隙流瀉而下,射過薄霧,落在道者纖塵不染的白色道袍上,光華隐隐,越發将他襯得仿佛天上谪仙。

「哦?」韓觇怔忡,「那是何事?」

轉念,心中頓時有了答案:「障眼法。」

術法高手假借木石等死物,施以幻術,可變任意之物。一如離姬将鵝軟石變作胭脂盒。精通此道的術士鬼怪,可點死物為活物,甚至将一根樹枝幻化為人。功力不濟者,至多維持片刻,而修為高深的,據說,可延續數月乃至幾年亦不為人察覺。

「你以障眼法騙過離姬耳目,假意進京,實則另有去處。」韓觇兀自喃喃自語,腦中飛速算計。忽然,身軀一顫,飄身後退一步,看向傅長亭的眼中充滿戒備,「你回了終南。」

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應,傅長亭并不驚訝,揮手拂去肩上的落葉手指劃開處,缭繞的鬼霧霎時逃散:「終南後山,思過崖下,有一片衣冠冢,小師叔還記得嗎?」

一聲「小師叔」喚得親熱,聽在韓觇耳中卻不啻於驚雷:「終南弟子凡有身故者,於思過崖下立衣冠冢,以寄哀思。」

不自覺地,鬼魅又再退一步。

「不錯。」傅長亭點點頭,任由他連連後退,不急不緩步步逼近,「貧道有幸,在那兒見到了金嶺子師叔的斷劍冢。」

「住口!」果不其然,那鬼魅立時色變。傅長亭話音未落,就被他高聲打斷。

韓觇神情激動,右手出其不意,猛然出掌向傅長亭揮去。傅長亭不躲不避,雙掌齊出,挺身相迎。電光火石之間,已将韓觇右腕拿住。月華如霜,點點灑落大地,鬼霧頃刻間震動起來。霧中央,韓觇手中的匕首離傅長亭的胸膛只差了半寸,刀身銀亮如雪,刀刃上熒熒一線淡藍色的光芒。

「撤!」低喝一聲,傅長亭神色不變,卡在腕間的右手應聲施力。只聽韓觇一聲悶哼,手指一松,淬毒的匕首随即落地。鬼霧游走,旋即就将它覆蓋不見。

「原來,道長是來同我翻舊賬的。」右手受制不得解脫,整個臂膀都因傅長亭方才的擒拿手法而酸痛不已,韓觇咬牙擡頭,眼中激憤依舊,氣勢洶洶對上無動於衷的他,「不錯,當年是我殺他。那又如何?一命換一命,我早已以命相抵,還不夠嗎?那就壓我下輪回臺,韓觇甘願償他九世性命。」

那頭的道者略垂著頭,眸光都被月影擋去,只有貼在韓觇腕間的掌心仍是滾燙,一如那個夜晚,那遍目所及的熊熊烈火。

「師弟是個賊,師兄也是賊。啧啧,今日若不清理了你們這兩個叛逆,我終南一脈的清譽何存?我終南派又有何顏面立足於世?」

師兄躺在他懷裏奄奄一息,他連連搖頭否認一切,那些配著長劍舉著火把的昔日手足不肯放過他。他們哄笑,他們鄙夷,他們正氣淩然地叱責:「說,你們是如何勾搭成奸背叛師門的?那個香爐在哪兒?竹簡呢?你們有什麽企圖?如此苦心策劃,必有陰謀!」

「我沒有。我不知道。」

「叛徒!你還嘴硬!我金嶺子今日就為師門除害。」帶頭的道人生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昏黃的火光照射出他眼中赤裸裸的殺氣,「你們一早就計劃好的,盜取重寶在前,偷習禁術在後。然後,屠戮終南,奪取天下。是不是?你們這是謀逆之罪。」

「師兄,我沒有。我……」

「誰是你師兄?叛賊,休要狡辯!」不待韓觇分辨,他猛然回身,面向衆人,手指著他和他懷中的師兄朗聲道:「他們二人不但欺師滅祖,更包藏禍心,意圖染指天下。此等妖人,必定危害人間,禍及衆生。我終南一脈,自古清正,豈容此等妖人玷污清譽,有辱山門!弟子金嶺子,自幼蒙師祖教誨,立誓懲奸除惡,光耀終南。今日有幸,與衆師兄弟在此發現逆賊行蹤。逆賊猖狂,巧言狡辯。然衆人皆在場,親眼見他二人夜半勾結。罪證如山,豈容辯駁?他們二人一者潛入庫房偷取重寶,一者違抗法旨研習禁術,分明蓄謀已久,是要對我終南不利。金嶺子不才,願犧牲我一人清譽,護我終南威名,手刃此二人,以慰師祖教訓。」

好一番義正言辭的說辭,好一張正氣凜然的面孔。長劍出鞘,龍吟聲聲。

火光躍動,燒得他雙眼迷離。師兄躺在他懷裏,他的手掌緊緊捂在師兄的胸口,黏稠的血液正不斷流向他的手心:「你們休要污蔑傷人。偷取重寶不假,韓觇早已領罪。至於其他,可有證據?」

「證據?你下山後,他與你仍有往來就是證據。今夜,他傷重找你就是證據。此情此景,你依舊護他就是證據。」他們咄咄逼人,映著火光的長劍寸寸逼近,鋒利的刀鋒帶著夜風的凄寒輕輕貼上他的臉,「若無茍且之事,你又怎麽對他惟命是從?」

陰陽怪氣的語調與暧昧不清的話語,招來無數嘲諷的笑聲。

他愣愣看著這沖天的火光和火光下一張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心頭一片雪亮,他們其實早已為他和師兄将罪名定下。降妖伏魔,正道從不屑與邪魔外道多辯一句是非。除惡務盡,終南門下從不錯放一名惡徒。緝拿叛徒是本分,斬殺巨孽才是大功一件。

誇大其詞,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會在乎那些看不著的虛名。

沾滿鮮血的手心不動聲色地緩緩移動著,摸到了地上師兄的佩劍:「你過來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只說給師兄你一人聽。」

火光,血光,劍光,交織在一起,彙成一片他從未見過的鮮紅。長劍在手,他給了他們想要的一切──一個貨真價實的罪名。

「逆賊韓觇,性情冷僻,邪念深重。偷取重寶,不思悔改。更以劍傷人,殺害同門,協助逆賊天機子逃逸,罪無可赦。不誅無以振終南之聲威,不殺無以揚天地之浩氣。」《終南錄》如是記載,「崇光三年八月末,逆賊韓觇伏誅。天機子不知所蹤。」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冷靜的話語出自傅長亭口中,口氣悠遠,話語堅定,不由分說拉回他漸飄漸遠的思緒。

韓觇強撐起一身傲骨:「只怕道長舊事重提,便是要我今日死。」

傅長亭一時之間不曾說話。搖搖頭,眸光深深,望見他倔強面容下泫然欲泣的心:「你心有愧疚。」

自小長在道觀中的他,學的是慈悲,修的是清淨,練的是逍遙。一夕之間殺人潛逃,就好比從雲端跌落進泥淖。

被箍在掌中的手腕蛇一般劇烈扭動起來。鬼魅眼中的怒意亮得懾人:「以命抵命,我問心無愧!」

傅長亭随他掙紮,鐵掌緊握,如何都不肯松開。被他猜中了,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門,這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口口聲聲自稱無情無義的鬼,戴著無情無義的面具,挂著無情無義的笑容,說著無情無義的話,實則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無時無刻不在銘記,無時無刻不曾忘卻。他就是這樣的人,生前是,死後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裝無謂,嘴硬心軟,臉上寫著事不關己,心底刻著普渡衆生。這樣的慈悲心,他踏錯了修行路,不該進白雲觀,而是該送去伽藍廟。

氣極的鬼魅開始大聲斥罵。道者一概聽而不聞,驀地拉近他的臂膀,迫他不得不走近半步。傅長亭掌心游移,貼著肌膚握上他的手。

韓觇驚怒交加,眉頭一緊,十指尖尖,暴長的指甲毫不客氣地擦著他的手指豎在兩人面前,甲光點點,指尖上同樣帶了毒,幽幽的藍光在鬼魅的眼中閃爍:「放開!」

道長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依舊垂著眼,五指在他的掌心與指根間一一撫過,最後覆上他右手無名指處的疤痕,摩挲撫觸,好似要從這反複的觸碰中體悟斷指那一瞬的痛楚。

「以命相抵,這足夠了。」傅長亭說。沙啞低沈的嗓音穿過鬼霧,一字一字安撫著焦躁的鬼。

韓觇的掙紮停止了,視線下落,停留在兩人交纏的手上,而後迅速撇過了臉。

傅長亭總會這般莫名地握他的手。一同喝酒的夜晚,韓觇醉了,發顫的手拿不住酒盅。那頭的他低笑著伸過手來,替他扶正将要傾倒的酒杯。修剪得圓潤的指尖擦過挂著酒液的杯沿,攀上他的手,生著薄繭的指腹劃過每一寸掌心,麽指來來回回壓在他的斷指上徘徊。道者炙熱的體溫透過手指竄遍鬼魅的全身,韓觇立時繃緊了身體。他卻依舊自在,捏著他的手,斯文清雅的面孔端端正正擺在月光下,尋不見一絲羞赧。牙酸肉麻的問候這木道士說不出口,只是因他垂眼那一剎的柔情,牙尖嘴利的鬼魅也再說不出其他。

這世道,於他傅長亭而言,做什麽都是天經地義。醉倒前的最後一刻,鬼魅憤憤不平地想。

四下無聲。沈默的氣氛讓游走的鬼霧也變得緩慢,層層疊疊的樹葉在樹間「嘩嘩」作響,依舊無風,葉片的抖動卻逾顯尖利。

「道長不遠千裏趕回終南,不應只為祭拜先輩這般簡單。」手指間傳來的溫暖美好得讓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一陣悶痛,韓觇強自鎮定氣息,擡眼看向傅長亭身後的銀杏樹。

「貧道在終南山下查到一件事。」麽指執著地繞著他斷指上畸形的凸起畫過一圈又一圈,傅長亭再進一步,與韓觇站得更近,「去年初,終南山下的村落中出了一件怪事。有人夜半潛入村中行竊,被巡夜人發現後化霧遁走。事後,村中家家戶戶清點明細,發現并無遺失。」

「那是因為發現及時,賊還未下手就被巡夜人趕跑了。」韓觇插嘴道。

「也許。」道者頓了頓,複又繼續講述,「後來,有人發現,自家在村後的田地被人挖了一個洞。洞口很小,洞邊還留著幾片碎骨。而那裏正是巡夜人發現夜賊的地方。」

說到此處,傅長亭又停下。韓觇不說話,勾著唇角靜靜等著下文。

道者回想了一會兒:「貧道有幸,此番回去也在村中見到了。是指骨,可惜中間少了一段。公子可覺其中蹊跷?」

他用著慣常說笑時的口吻,嗓音低柔,略帶幾分圓潤。從前,醉了酒的鬼魅時常大起膽子拿他取笑:「你念咒驅邪時,可有女鬼聽得入迷?」

木道士聽不懂他話中的深意,一臉正色地答:「法咒本就為定身驅邪而設,為咒所困,有甚稀奇?」

這實心眼的道士喲……韓觇笑得不能自抑:「道長難道不曾聽聞聲色動人之說?呵呵,何止動人,怕是驚鬼吶。」

木道士眨眨眼,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鬼又在那他逗趣,立時面露怒色,俊朗的面皮上掩不住一絲狼狽迅捷爬過。

這頭的鬼魅将他臉上神情變幻俱都看在眼裏,拍著桌子,笑得肆無忌憚。

現在,韓觇笑不出來了:「确實蹊跷。或許村民多心,那指骨是被野狗掘出叼走,之前沒有留心罷了。」

「公子說得有理。」道者颔首,面上一派從容,仿佛成竹在胸。他握著他的手,麽指輕撫在斷指處,漸漸用力下壓,「那是一根無名指骨,和你一樣。」

韓觇答道:「湊巧而已。」

「被盜走的是正中一段,和公子擱在貨架上的剛好位置相同。」

「天下萬事,最奇就是一個『巧』字。」

「韓公子,你的指骨呢?」修長有力的手指倏然收緊,傅長亭仍是那般風輕雲淡,手中卻暗暗發力。

韓觇不退縮不避讓,眼中眸光一閃,旋即又恢複鎮定:「按道長吩咐,妥善保管。」

「可否讓貧道一觀?」

「……」韓觇閉口不答,清秀細致的臉蒙了霜。他将全身氣力凝聚於右臂,想要把手收回。

道者修長的手指硬如金鐵,分毫不曾松動。傅長亭拉起他的手,如墨的眼瞳中不見半點起伏:「貨架上的指骨不是你的,你的埋在了銀杏樹下。」

血陣,以生靈為食,由怨念而生。凡布血陣者,必須以最珍視之物為祭,獻於陣眼內。血陣的怨氣不僅來自於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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