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死的無辜凡人,更源於布陣者本身的憎怨之心。
「當年你助天機子逃逸,傷重不治,墜崖而亡,屍骨無存。那根斷指是你唯一的遺骸。」對一無所有的你,那是你的唯一。這世間,還有什麽能珍貴勝於自己?更何況,還有什麽比那根斷指更能令他想起當年的恩怨是非?
「如此重要的東西,卻随手丢棄在貨架上,顯然另有隐情。」金雲子把他教得太好,即便此刻,傅長亭的語氣仍是沈著穩健,平平淡淡,好似是在談論明晚的月亮是否會比今晚圓。
「巡夜人發現夜賊的地方剛好是當年你居住的小院內。」傅長亭補充道。
「你……連這些都查到了?」韓觇克制不住心中訝異,脫口問道。
道者微側過臉,眼中帶著幾分思索:「不,不是在院子裏,是在屋後。」
滄海桑田,歷經百年風雨,當年山下的小小村莊幾經變遷,早已格局盡改,面目全非。而這較真的道士卻連他當年的居址都費心考證。
心中一凜,韓觇臉色更緊。架上的指骨确實不是他的,當時看這木道士專心辨認每件貨品的認真神态著實好笑,才心血來潮,想逗他一逗。沒想到,非但不曾捉弄到傅長亭,反而為今日埋下了隐患。
「我猜對了嗎,小師叔?」面目冷峻的道者靜等他的回音,墨黑色的眼瞳隐隐灼灼,看得他渾身發寒。
好一聲「小師叔」,叫得他心頭又是一空,便仿佛昔年終南山下,那幾個粉白稚嫩的道子站在他的小院外,甜甜喚他作師兄。
「呵……」一聲冷笑逸出韓觇的薄唇。鬼魅不再後退,仰起頭,無所畏懼地迎向他的質問,「道長的意思是,我将自己的指骨埋在樹下,布成血陣,助魯靖王登位?好大的罪名,這可比謀逆更惡毒。」
「證據呢?」不待傅長亭開口,韓觇突然反握住他的手向前進逼,生生迫得身形偉岸的道者不得不後撤一步,「道長可有實證?憑一根快要化灰的骨頭可定不下重罪。」
鬼氣幻化的白霧在周圍急速環繞游走,升得越來越高,幾乎遮擋住了牆頭的弦月。銀杏樹的枝葉「嘩嘩」大作,粗壯的樹枝無風自動,幅度巨大仿佛正經歷驟雨狂風。韓觇指尖的鬼甲再度破空而出,幽幽的藍光妖豔而詭異。
「這正是我要請教公子的第二件事。」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裏,傅長亭淡定開口。
暗如深淵的眼眸頗有深意地向下,示意韓觇注意自己的手。鬼魅的右手始終逃不脫他的束縛,四指向上被他緊緊握在掌中,長長的尖利指甲淬了毒,邊緣處藍光躍動。
傅長亭雙唇微啓,似在念誦什麽,卻喃喃無聲,不聞一點聲響。慢慢地,藍光下有一線暗紅慢慢溢出,順著手指,緩緩向下流淌,不久就滴落在了慘白色的手掌中央。是血,源源不斷的猩紅色黏稠液體從他的指尖冒出,不停向下流淌,淡淡的血腥味發散而出,融進鬼霧裏,一同在兩人身側萦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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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鬼魅的整只手都覆蓋上了赤紅色,寬大的衣袖上星星點點沾滿血跡。可是血流還未停止,汩汩從指間湧出。韓觇發現,不僅是手指尖,就連手掌中也不斷有血珠滾落。垂落在一旁的左手被傅長亭抓起,同樣滿手血腥。
「公子近來沾了不少腥穢。」傅長亭直截了當地說道。反觀他的手,雖緊緊與韓觇相貼,卻幹淨依然,未曾沾到半點血漬。
「你在我手上下了咒術。」喉嚨有些發緊,韓觇不可置信地睇著他,面色漸漸變作鐵青。
「回溯之術。」道者爽快承認,「被施法後,雙手若是沾染血腥,輕則散發異味,重則血如泉湧。更有甚者……」
他故意按下不表,慢條斯理看他不停滴血的雙手。韓觇忽然一顫,不一會兒,手指蜷曲,額上密密冒出一層冷汗。
「更有甚者,十指銳痛,苦不堪言。」宛如背誦經文的死板口氣,傅長亭面無表情,字字句句說得緩慢,「公子自稱良善。敢問閣下,這殺孽從何而來?」
痛楚,仿佛被無數細針穿刺的疼痛随著血流的湧出而依附到整個手掌,進而傳遍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灼痛感鑽骨入髓,滲透到了全身每一處縫隙裏。若不是傅長亭牢牢拉著他的手,他痛得幾乎就要跪倒在地。韓觇緊咬牙根卻不能減輕一絲痛苦:「你……什麽時候下的咒?」
傅長亭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鬼魅倒抽一口涼氣,瞬時醒悟:「你……每次牽我手……的時候……」
疼痛流竄到了胸膛最深處,空空如也的腔膛間,早已沒有鮮活躍動的心,不停膨脹的刺痛占據了心房的位置,好似全身的痛苦都在剎那間彙集於此。
他總喜歡握他的手。站在貨架前,透過門簾空隙飛速交握。擦身而過時,借住寬大衣袖的遮掩,手指暖暖劃過他的掌心。一次次把酒言歡,一次次醉眼朦胧感覺到他掌心的熾熱……他總喜歡握他的手,總喜歡……原來,不是喜歡。
「每一次,都只是為了下咒和試探。」以為已經痛得沒有知覺,話一出口,韓觇仍覺得喉頭一陣幹澀,「每一次?」
「你的身上有血腥味。雖然以鬼氣與死氣遮蓋,但是并不能做到全無痕跡。如非身處血陣中心,否則斷不會如此濃烈。」傅長亭平直說道,「而且,這與游走在城中的怨氣十分相似,應該是相同的手法。小師叔,我說對了嗎?」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從他出現在霖湖邊的那晚,或許更早,從他在客棧抓住了山楂,甚至,當自己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眼前的道者就已看出了端倪。紫陽真君轉世,終南一脈未來的執掌,果真并非浪得虛名。道者松開了對他的禁锢,韓觇艱難地揉了揉手腕,挪步站到了銀杏樹下,借住粗大的樹幹支撐著自己:「你還想知道什麽?」
失蹤的人都死了,所有骸骨衣物盡數焚毀,不留蛛絲一點蛛絲馬跡。
「人證物證皆無,道長就要治我殺人之罪?」眼前的道士蓮冠巍峨,一身如雪的道袍不染半分俗塵。他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韓觇吃力地将從自己的視線從不聽滴血的雙手轉向他毫無表情的臉。
鬼魅忍不住想要發笑,傅長亭何時需要證據定一只鬼怪的生死?終南門風便是雷厲風行,自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開場便打。好端端的人,死了就該魂歸地府,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愛恨是非恩怨全了。執意強留人間,必有怨心,定要害人。非我族類必是奸邪,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放一個。讓他費心尋證那是在存心為難他。
笑未出口,又是一陣劇痛鑽心。韓觇身軀緊繃,背脊向前極力弓起,經絡血脈間仿佛百蟻啃噬,無數小蟲攀爬往來。痛到極處,怒意橫生。憤恨地用充血的雙眼瞪他,道者板著臉,不見一絲憐憫。
「師侄鬥膽,請教小師叔最後一件事。」冷眼俯視半跪於地的他,鬼魅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緊錯的牙間「格格」有聲。固執的鬼,傅長亭在心中暗道。他曾見過其他師兄弟施展回溯之術,那些兇殘狂暴聲名狼藉的惡鬼,往往堅持不過一刻便滿地打滾哭喊讨饒。像他這樣還清醒說話的少之又少。
眼前忽而金光一閃。韓觇不禁凝神看去,那是一個金制長命鎖,以極細的金鏈吊著,從傅長亭的手中落下,懸在他面前熠熠閃光。
「魯靖王府的東西為何會在公子的貨架上?」傅長亭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語氣放低了些許。
這是他在整理貨架時找到的。民間有習俗,幼兒出生時,長輩饋贈長命鎖,寓意平安康泰福澤綿長。手中金鎖以純金打制,內裏中空,造型圓滿,雕繪精致。其下以彩線為飾,懸以魚狀小金鈴數只,鈴音清脆,悅耳動聽。在背面正中,清晰地烙著魯靖王府的印章,又於花紋下方以極細字體标有祈寧二年字樣。
魯靖王膝下而今只有一個男孫,今年剛好三歲有餘。來到曲江城的第一天,傅長亭聽茶館裏的茶客說,那孩子不見了。
魯靖王府曾出重金懸賞,如有尋獲小世子者,西北三州,任取其一。賞格之重,堪稱前無古人。一時天下大嘩,應者如雲。卻直至今日,小世子的下落始終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