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杏仁……」金燦燦的光芒下,韓觇失聲低呼。
所有東西都處理得一幹二淨,連根頭發絲都沒有遺漏。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跟師兄保證過。但是他忘了杏仁,那只鑲了一對金門牙的兔子。杏仁天性愛財,尤好金銀。兔子對亮閃閃的東西總會克制不住占為己有。他竟然偷了小世子的金鎖。
一思及此,韓觇臉色遽變,奮不顧身,劈手就搶:「不關它的事!」
手腕一抖,道者仍是那派出塵脫俗的潇灑,金鎖完好無缺納入袖中,雙眼低垂,無悲無喜望著地上的他。鬼魅撲了空,身軀一軟,頓時整個栽倒在地。院牆外,大火沖天而起,金紅色的烈焰瞬間照亮半邊天空。
「霖湖……」韓觇勉力擡頭,大火映入眼簾,臉上又是一震。銀杏樹上,葉聲尖利,似怒吼,似尖叫,刮擦著他的耳朵。韓觇兩手撐地,手指深深插入松軟的泥土間,感應著來自地底的震動,「你帶了人來。」
「血陣龐大,攸關萬民,非貧道一己之力可破。」傅長亭點頭,他回頭看了看遠處的火光,語調平直,「血陣有兩個,陣眼也有兩個。一個在湖中,一個在樹下,是謂兩儀陣。其中,湖陣在明,樹陣在暗,看似有主次虛實之分,其實,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兩者虛實互換,兩相映照,互為增補。可說是兩個血陣,又可說兩者合一才是真正的陣局」
「這是雙生之局,俱榮俱損,俱強俱弱,同進共退。天機子為人謹慎,城府極深。單一個兩儀雙生陣不足以預防萬一。故而,其中必然添加其他手法。貧道揣測,。院中的擺設與湖畔石亭相仿,并非偶然,乃是一鏡雙面,對稱之法。湖陣與樹陣間有機括相連。若其中有一者被破,則帶動陣勢逆轉,輕則激發怨念,更添威力。重則其中魂魄化身怨靈,脫陣而出。屆時,曲江全城無一幸免,城毀人亡。」
聽他不緊不慢将布陣手法娓娓道來,韓觇沒來由想起,相識至今,這或許是木道士頭一次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唯一的破陣之法是同時将兩個陣眼一起毀掉。」寒光凜凜的眼自上而下掠過他陡然間勾起的嘴角,傅長亭面沈似水,口氣頓然變得嚴厲:「你們是故意的。」
故意将霖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使人忽視這座隐藏深巷的簡陋小院。目的就是為了誤導破陣之人,一旦湖陣被毀,樹陣尚在,則以曲江全城陪葬。
或許,布陣者早有屠城之心。
「傅長亭不愧是傅長亭,金雲子沒有白教你。」被遠處的火光刺得雙目酸澀,韓觇恍恍然生出幾分錯覺,好像一夕間又回到從前那個夜晚。那時,頭頂也是如此暗紅如血的夜空,「你又是什麽時候疑心我的?」
眸光一閃,侃侃而談的道者停止了說話。劇痛之下,鬼魅覺得自己真的開始神思恍惚了。他竟然從傅長亭的眼中看到了退縮。那個無知無畏勇往直前的木道士,能有什麽讓他猶豫躊躇?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韓觇幾乎快要頂不住周身的苦痛。越來越刺耳的葉片摩擦聲中,才傳來他擲地有聲的話語:「人鬼殊途,魔道相侵。世間從未有善鬼之說。」
他從來都沒信過,從來都沒有。秉心修煉二十餘載的虔誠道子,正邪之念早已刻骨銘心浸入骨髓,堅若磐石的心性怎會一朝一夕之間就動搖?那便太小看他了。
韓觇嘲笑著自己,因一句話而輕易放棄操守的傅長亭,那還是傅長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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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怎麽篤定貨架裏一定有你想要的東西?」那裏頭有什麽,連身為店主的他有時都會記不清。
牆外的火焰忽而竄至半空,忽而卻又回落不見。韓觇知道,此刻霖湖邊一定正有一場惡戰。離姬不會如此輕易就将自己的巢穴拱手讓人。索性趁此再跟他聊聊,鬼魅知道,以後再不會有機會同眼前的道士把酒言歡了。
「惡不容於世,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凡為惡者必有痕跡可循。」他還是那個一板一眼,沈穩堅定,毫無遲疑。
「最後一個問題。」韓觇眨眨眼,嘴角帶笑,眼神卻寫滿認真,「為什麽?」
明明早已洞悉,卻為什麽苦心搜證,為什麽不惜拖延數日窩在他的小店裏甘為雜役,為什麽耐下性子陪著他這個惡鬼虛情假意周旋試探?九天雷火當頭打下不是更幹脆?
又是許久無言,不知是因為不願見他因疼痛而不停抽搐的臉,或是其他,傅長亭轉開了眼:「我要給公子一個明證。」
當日,客棧之內,海棠花開,落英簌簌。正是這鬼,站在飛花之間,琉璃般透淨的一雙眼,湖水般粼粼閃光,波光蕩漾,暗藏無數詭谲。他看他将匕首刺入貍貓的頸間,他看他得意洋洋跟他讨要罪證,他聽他一字一字說得分明──縱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好,那麽,他便給他一個「清白」,一個鐵證如山,讓他心服口服。
「呵……你真是……真是……」都想不出來形容他什麽詞好。韓觇感覺,全身的疼痛都彙集到了胸膛一處。原來,他早就都打算好了。
木道士啊,只有他才有耐心在如山的廢物中一件一件細心查找。大海撈針這種蠢事,原來真的有人會做。
可也真是這道士,步步為營,算計過人。
「你也是故意的。」低低笑著,鬼魅突然仰起臉,雙目如刀,直直射向面目俨然的他,「先提及當年舊事,亂我分寸。再指出樹下斷骨,擾我慌神。最後,才把金鎖拿出,讓我憂心之際無從辯駁。」
傅長亭再度沈默。
韓觇半俯於地,不得不竭力将頭仰起,方看見他默認的雙眼。
「公子能言善辯,貧道不得不小心應付。」
「以道長的習慣,還是說我巧言令色更順口吧。」
烈火漫天,熊熊燃燒的火舌不停舔舐暗沈蒼穹。缭繞的鬼霧随著樹間的嘯叫漸漸稀薄。
「你承認?」傅長亭沈沈開口。即便此刻,亦不見他木然的面孔上有絲毫裂痕,唯有黑潭般深邃的眼中掠過幾許冷光。
月光被濃煙遮蔽,金紅色的天幕下,他身姿超逸,英氣勃發,天罡正氣周身環繞,寬袍大袖獵獵而動,襯出一身赫赫威儀。鬼魅都能想見,他日終南山颠,天際浩淼,眼前的道者會是怎樣淩然萬萬人之上的!赫情境。
「我認。」怔怔看他許久。韓觇咧開嘴,顫顫地對傅長亭笑了。
揪著他淨白如雪的衣擺,慢慢爬起,低頭瞟一眼沾滿污血與泥土的手,韓觇毫不猶豫地在他的道袍上擦了擦,留下幾個刺目的掌印。而後重又靠回樹幹。背脊上,青灰色的薄衫早已濕透。
傅長亭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臉上不見半點愠色。韓觇記得他好幹淨,一丁點犄角旮旯裏的灰塵都要擦淨才罷休。這也算是好涵養了。韓觇暗想。心中最後一點玩笑的念頭随之煙消雲散。
「我認。」怔怔看他許久。韓觇咧開嘴,顫顫地對傅長亭笑了。
揪著他淨白如雪的衣擺,慢慢爬起,低頭瞟一眼沾滿污血與泥土的手,韓觇毫不猶豫地在他的道袍上擦了擦,留下幾個刺目的掌印。而後重又靠回樹幹。背脊上,青灰色的薄衫早已濕透。
傅長亭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臉上不見半點愠色。韓觇記得他好幹淨,一丁點犄角旮旯裏的灰塵都要擦淨才罷休。這也算是好涵養了。韓觇暗想。心中最後一點玩笑的念頭随之煙消雲散。
「那孩子也在樹下,和我的手指一起。」魯靖王府的小世子,今年三歲,乖巧聽話,伶俐可愛。抱在懷裏軟軟嫩嫩,有甜甜的奶香味,「布血陣者,必須以最珍視之物為祭。血陣是為他魯靖王而設,他不付出些代價可說不過去。」
「傳說中魯靖王曾派軍隊入住曲江……」
「死了。血陣需要怨氣,軍士殺氣最重,怨氣也更兇殘。這也是代價。」犧牲區區五千人,天機子許了魯靖王五十萬人的戰力。艱難地舉起血紅的手,鬼魅的表情全數都被樹影籠罩住了,「五千軍士,要一個個掏出他們的心,我足足累了一晚。」
鬼魅笑意更濃,透澈的眼彎如月牙,觑著面色沈重的道者:「小世子是魯靖王親手掐死的。無毒不丈夫,想要超脫衆生,必然要有過人之處。師兄把他的心盛在木盒裏,我把他埋在樹下。」最珍視之物……真是可笑。如果真心喜愛,就不會輕易割舍。與蹒跚學步的孫兒相較,還是金殿上的龍椅更可愛吧。畢竟,孫子可以再有,而龍椅只有一把。
「每次都是如此,剖腹取心,放進木盒,而後埋在樹下。血陣是兩儀之陣,屍心深埋地下,魂魄囚禁湖中。慘遭枉死,又身魂分離,再也找不見歸處,亦不得超生輪回,故而怨氣橫生,凝結為血陣。」靜靜坐在樹下的鬼,表情不複激動,眼神不複瘋狂,眉梢上慣有的那一抹譏諷之态也不複再現,一五一十,如實敘述。
霖湖邊的大火又暴起數重,濃烈的煙味跟著微風一起被送進院中。牆邊人影憧憧,一道道帶著長冠的人影相繼躍進牆內。韓觇看到他們都穿著他所熟悉的道袍。
「锵──」風雲異動,龍吟細細。幽明劍長嘯而出,傅長亭反手一指,劍尖直插入地。地動山搖,來自於地底的震動終於破殼而出。天崩地裂,鬼魅的石桌石椅悉數掀翻,無數墨黑色的木盒從地下翻出。破碎的木盒間,一團團烏黑的死肉直白地暴露於月光之下。那曾經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孽障!」傅長亭怒而高喝。
韓觇看到他眉心深深的凹陷。
「你可知罪?」
「我……知罪。」韓觇道。
藍光耀目,雷火燦動。他看著傅長亭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同時伴随而來的是那團冰冷的火焰。
「你信過我嗎?」最後的最後,韓觇附在傅長亭的耳邊,輕聲問道。
手指間再度淌過腥紅的血,細細蜿蜒成河,卻是冷的,來自韓觇自己。幽明劍貫胸而過,他空手将劍刃握緊,一字一字,問著持劍的他:「傅長亭,你可曾信我?」
翌日一早,朝陽照舊自東升起,曲江城的人們又開始了日複一日的生活。人們驚異地發現,昨夜居然失火了,城北窄巷中的一戶小院被燒得片瓦不存,更在院中被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內中一片焦土。奇怪的是,周邊鄰居們想破頭也想不出來,那家究竟曾住了什麽人。更奇怪的是,霖湖邊的石亭也不見了。柳林邊同樣有大火過後的燒痕。誰沒事跑去霖湖縱火呢?真是傻子,沒見那霖湖水滔滔起伏,一浪又一浪嗎?
奉天朝祈寧五年八月末,傅長亭於曲江城破天機子血陣。同年九月,琅琊王軍破钰城。自此,戰局急轉直下,魯靖王軍士氣大挫,連丢四城。錦州五城盡數易主。
漫天黃沙,遍地烽火。轉眼兩年,血戰不休,狼煙不斷。
奉天朝祈寧七年三月中,迦南王秦蘭洵歸附琅琊。後,大小諸侯紛紛舉城來降。
祈寧七年夏至,赫連鋒領兵入京,天子衣缟素、捧國玺,於宮門外相迎。
祈寧七年九月初,新帝登基,改國號魏,史稱新魏。
翌年正月,新魏朝開國天子──赫連鋒定年號為永豐。
同年,金雲子退隐,著弟子傅長亭承襲衣缽,繼任終南掌教之位。二月,新帝頒旨,天下以道教為尊,道教以終南為首。傅長亭輔佐有功,冊封國師。
傅長亭聲名鵲起。新帝待之如親生手足,可策馬入宮,可佩劍進殿,可直言國事。更於京中獲賜觀宇一座,以供起卧清修,風頭一時無兩。衆人皆說道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轉眼,又是秋末。這天傍晚,當國師傅長亭奉诏踏入宣政殿時,赫連鋒已在殿內坐了許久。
身著五爪龍袍的天子坐在龍椅之上,表情俱都被夕陽的餘晖與陰影罩住,唯有坐下的龍椅與胸前黃袍上的團龍圖樣耀目生輝。
傅長亭待要俯身下拜,赫連鋒擺擺手:「免了吧。」口氣間是說不盡的疲憊。
他比傅長亭只大了一歲。剛過而立之年的天子在衆臣眼中總是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結束秦氏子孫多年混戰,一統天下。只此一項,就足以讓赫連鋒三字名垂青史。大業方定,千頭萬緒無數大事都由他一人欽定。新帝精力旺盛,思慮周全,又不失果決。於國事而言,天子之勤勉,舉朝有目共睹。
只有傅長亭知道,獨處時的赫連鋒其實是個酒鬼。沒有酒他就睡不著,更無力面對第二天的早朝。這總讓傅長亭想起,記憶中也有一個人是如此好酒。只是,赫連鋒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那人只要淺淺一杯就會臉紅。
悄悄擡頭望見他手邊的酒壺,傅長亭靜靜等待。
「方才接到密報,找到了天機子的行蹤。」赫連鋒道。
「在哪兒?」傅長亭問。
钰城之戰後,魯靖王軍明顯實力大不如前。不但未将錦州收入囊中,而後反而又接連丢了數座城池,戰力之弱,與之前可謂天差地別。去歲夏初,在赫連鋒引兵進城之前,魯靖王病逝。其膝下三子為繼位之事不合,偌大家業一分為三,不久即為各路諸侯分別擒獲。當年雄踞天下的魯靖王一族至此零落,難成氣候。
不過,混戰之中,天機子再度逃逸,不知所蹤。
「近來,民間時有妖物吸食人血之說。朕已派人前往緝拿,不過還是讓你親自去一趟更放心。」
傅長亭聽罷,點頭領命:「是。」
「他在營州。」靜默了片刻,赫連鋒斟酌說道,「曲江城。」
一瞬間,天子黯淡的眼眸掠過幾許光亮,錯綜複雜,無從辨析。他別有深意地看著傅長亭。
傅長亭點頭,再度垂首又是一揖:「臣領旨。」
語态神色,不見些許異樣。
赫連鋒有些失望地揮了揮手:「退下吧,朕累了。」
傅長亭躬身告退。快要跨出殿門時,只聽身後的天子沈聲問道:「長亭,你後悔嗎?」
當朝國師背脊挺直如松,如雪的道袍上不沾半點微塵,腳下不停,徑自跨門而出:「臣……不悔。」滿地屍心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每一個黑盒中都放著一顆心。将埋在樹下的黑盒堆疊至半人高,依次排列,在院中鋪陳開來,幾乎無立足之地。血陣之中,冤魂無數。即便再回當年,同樣的情境重複數次,他依然會那麽做。
離京前夕,赫連鋒又召見了一次傅長亭。
同前一次相比,不過三五日光景,赫連鋒的疲态越發明顯。偌大的宣政殿高闊遼遠,金漆玉瓦,雕梁畫棟。此刻,群臣盡皆散去,宮女侍從全數被遣退。只有皇帝一人獨自坐在龍椅下的臺階上,背倚著凳腳一杯接一杯喝著酒。
見傅長亭到來,赫連鋒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前幾步。而後,又指了指地上,讓他同自己一樣席地而坐。
地上滾著幾只空酒瓶。瓶口上水光潋滟,殘餘的剩酒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浸上了天子明黃色的衣擺。
傅長亭守禮地站在臺階下,不敢逾距。
赫連鋒不以為意,擡手又飲了一杯:「你明早出京?」
傅長亭答:「是。」
「聽說你婉拒了營州刺史的好意,不住官驿?」
「臣是出家人,不宜張揚。」
赫連鋒沈吟了一陣:「落腳之處找好了嗎?」
「嗯。」傅長亭點頭,「是從前住過的那家客棧。」
「那對帶著孫兒的老夫妻開的?」眯起眼,赫連鋒的神色有了些許恍惚,似是在回憶從前。
「是。」
「也好。」龍椅下的天子笑了笑,語氣中卻帶著歎息。
他把手中的酒杯遞給傅長亭。傅長亭上前兩步,恭謹接過。單手提起邊上的酒甕,赫連鋒索性仰頭痛飲,傾湧而出的酒液霎時淋濕了衣襟。
傅長亭早已習慣了眼前的景象,默不作聲立在一旁,腳下轉眼間又多出一只空壇。人前威武聖明的當朝天子,滿臉酒氣之下,卻是一身惆悵。
「他還是不願同朕說話。方才他差人來告訴朕,他想出家。」還未開封的酒壇被重重摔碎在地,飛濺的瓷片與酒液炸了一地,潑上了傅長亭的道袍,也打濕了赫連鋒的臉。他雙目赤紅,額上青筋暴起,通紅的臉上一派猙獰狠戾之色,「他休想!沒這麽容易!朕不會這樣就放過他,絕不會!」
「他父親殺了我全族!我的父母!我的兄妹!我百餘族人!只因我叔父不願為琅琊軍效力,他的父親就以窩藏匪首為名,放火燒了整個村子,所有族人全數被屠,只有我一人幸存。朕不會忘記這一切!朕絕不會這般輕易就放過他!秦蘭溪他休想!」
酒氣熏紅了他整張臉,赫連鋒重重喘著粗氣,眼中餘怒未消,血絲如蛛網盤結:「朕不會放過他,不會……」一遍又一遍,他不停喃喃自語。
借著照進殿內的暗灰光影,傅長亭發現,不過幾天,赫連鋒又憔悴不少。雙眼凹陷,下巴上參差不齊蓄滿胡渣。
秦蘭溪之父,也就是當年的老王爺,在戰場上是出了名的鐵血無情。曾有傳聞,當年他帶兵剿匪,曾屠盡了整整一個村,連白發蒼蒼的暮年老者與呱呱啼哭的繈褓稚兒都不放過。只因村中有人窩藏了匪首。
「若非母親把我藏進水缸,朕早已不在人世。」抱著沈甸甸的酒壇,赫連鋒的語氣逐漸趨於平緩,「朕曾經告訴過你,一無所有的人不會在乎唯一,他們想要的是所有。」
「可是現在,朕已經坐擁了所有,但還是覺得……一無所有。」
傅長亭面無表情地聽,不置一詞。就如同當年在曲江城,看著秦蘭溪牽著赫連鋒的衣袖走進同一間客房。不問世情的道者也是這般靜靜站在他倆背後,望見赫連鋒臉上的自若,望見少年王侯坦蕩笑臉上一劃而過的羞澀。
「這些話朕只能跟你說。除了你,誰也不知道他還活著。長亭,朕已經沒有能說話的人了。」赫連鋒擡起頭,酒意彌漫的臉上一片空茫與無措,「你呢,長亭?朕很好奇,你這人,像是從來沒有心事。」
不等傅長亭開口,喝醉的天子兀自笑了起來:「朕忘了,你不愛說話。坦蕩直率,所以也不會糾結於俗事。在曲江城時,他說過的。秦蘭溪說,你是天字第一號的無趣,朕是第二。呵呵……呵呵呵呵……」
他癡癡笑著,眼中落寞更甚。放眼天下,眼下也只有這個男人會提及那個已成禁忌的名字。在過往與現實間沈浮的帝王看不見,有那麽一瞬間,冷面國師漠然的臉上綻開了裂痕。若非赫連鋒的嘲弄,不假思索的話語幾乎脫口而出。有的,他也曾這般執著酒盞伴著那人月下閑話。在那人感歎他的木讷憨直時,笨拙地竭力為自己辯解──我也去過思過崖。師父命我去察看,師弟是否真心悔過。
於是那人笑得歡暢,險險抱著肚子從石凳上摔下。他笑時總是彎下眼,眸光閃閃,雙唇貓一般翹起,三分惬意,七分滿足。那人是鬼,那人喚他木道士,那人……手中無數血債。
最後,赫連鋒道:「你去看看他吧。替朕……去看看他。」
他真的醉了,懷著抱著酒壇,阖著眼似乎馬上就要睡去。
傅長亭悄聲領命。踏出殿門時,不經意回頭。玉階上的天子正扶著龍椅掙紮站起,空蕩蕩的大殿燭光飄搖,燦金色的龍椅散發著耀眼而冰冷的光芒。赫連鋒背對著殿門,站在宮殿深處。武将出身的男子身形魁偉,此時竟佝偻著背,臂膀顫抖,隐隐透出幾分蕭瑟無望的意味。
後宮東南一隅有一處偏僻的院落。據說前朝時,那裏就十分冷清,先後住過幾位不受寵的妃嫔,都是不出幾年就暴病而終。宮裏的老人都說,那兒鬧鬼。於是越發沒有人願意來。
現在,秦蘭溪就住在這兒。
史書上記載,琅琊王秦蘭溪死於钰城之戰後。具體年月細節皆是語焉不詳。只說是進軍途中為流矢射中,是夜毒發而亡。秦蘭溪膝下并無子嗣。翌日,大将赫連鋒不堪衆将跪請,自立為王。
於是翻過頭來再往前看,寧佑四年七月上,琅琊王秦蘭溪兵臨煙山城下。一日間,連破煙、焌、焠三城。将東南三州二十城盡攬懷間。又恰逢欽天監報,東南有彗星沖日。天下大嘩,雲是帝星現世。
這場戰役正是赫連鋒的手筆。
帝星雲雲,從來撲朔迷離。
「他讓你來的。」進門時,秦蘭溪正坐在廊下看落日。見了傅長亭,他出口問道,語氣卻是篤定。
秋末了,他手中仍執著一柄紙扇,虛虛掩在胸前。眉清目秀,神色散淡,仿佛依舊是從前那個端坐茶樓之上喟歎黎民的濁世佳公子。
陛下十分挂念殿下之類的言語,傅長亭說不出口。只得默默站到秦蘭溪身邊,陪著他一同看西牆邊的絢爛落霞。秦蘭溪看得專注,視線絲毫不曾轉動,也不再問話。直到天盡頭的最後一線餘晖也漸漸變得黯淡,方才斂下眼睑,望著廊前的紅楓出神。
自從被赫連鋒軟禁後,他就逐漸變得不愛說話。過往熱絡和藹的王侯見了人仍會笑臉相迎,只是寒暄過後就一人傻傻坐著,神情空洞仿佛失了心魂。
另外,秦蘭溪的腿殘廢了。據說是因為箭矢上有毒。他雙腿都不再有知覺,也無法再站立行走。對此,秦蘭溪也表現得平靜,伸手沿著膝蓋往下摸了摸,說了句:「難怪不疼。」
就此再無其他,不怨不恨不在意。什麽都不在意。天下的歸屬,舊臣的叛離,赫連鋒的登基。以及,陸陸續續以各種名目被送入宮中的各家閨秀、異族公主、絕代佳麗……秦蘭溪不聞不問,或許壓根就沒有聽進耳朵裏。
「等你回來,過來給我講經吧。」聽傅長亭說,他即将動身去曲江城。秦蘭溪也是木木的。過了很久,才聽他緩緩說道,「最近我自己看了些,不過終究還是找個老師來教的好。傅掌教可願屈尊指點?」
傅長亭鄭重地點頭答應了。他的臉上才些微有了點生色,話也多了起來:「數十年戰亂,皆由我秦氏子孫一己貪念所致。卻使九州崩離,蒼生受苦。我想為他們祈求冥福,不管是戰死沙場的将士還是無辜枉死的百姓。也包括,他的族人。」
說這些的時候,秦蘭溪的表情仍舊是平靜的,語調平直,沒有絲毫起伏。
傅長亭由衷彎腰施禮:「殿下仁慈,乃天下之福。」
秦蘭溪淡笑颔首。雙眼一瞬不瞬望著面前那株漸紅褪綠的楓樹。濃豔的色彩映入他沈靜黝黑的瞳中,剎那之間激起一絲生氣,轉瞬又湮滅不見。
「我不恨他奪位。帝王之位,向來能者居之。」臨走前,傅長亭聽他這般說道。坐在特制的木椅上,秦蘭溪緊緊抓著膝上蓋住雙腿的薄毯,「我只恨他欺騙。」 半開的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石徑曲折,青苔濕滑。腳下莫名一個踉跄,傅長亭急忙提氣穩住身形,伸手牢牢扶住一旁的欄杆方才不致摔倒。不知為何,道者心下一空,仿佛驟然墜落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