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初離開曲江城時,正是夏末秋初的季節。就在城北大火的第二天,傅長亭立即馬不停蹄地去往了激戰正酣的钰城。所有一應後續全數交給了随後趕到的終南道人。同門們好奇,一貫盡職盡責的他為何如此一反常态。天下人皆稱贊說,他是憂心戰事,不辭辛勞。唯有傅長亭自己心中明白,牽挂雲雲都是借口。真相是,他落荒而逃了。作為破除血陣的首要功臣,他幾乎是以潰逃的心态離開了曲江。
彼時,城內的海棠還是那麽反常的絢爛,淡粉的花瓣紛揚如雪,簌簌落落,仿佛無窮無盡。傅長亭覺得,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回曲江。
而今,二度入城,已是寒冷冬季。曲江少雪,滿城風聲。客棧內的海棠樹下不見一片落花,綠葉被風刮盡,只餘下光禿禿的樹幹,橫七豎八的枝桠細長不禁攀折。
老掌櫃見傅長亭站在院中發呆,便絮絮叨叨地告訴他,那年的海棠一直開到冬後的第一場大雪方才止住。自那以後,直到如今,足足三年,無一開花。放眼全城,所有海棠樹皆是如此。非但春季時新葉長得少,樹幹本身也日漸萎靡,一株接一株地相繼枯死。
「從前開得太過,傷了元氣。」老掌櫃歎息著說道。
傅長亭贊同:「确實如此。」
血陣以黃土深埋屍心,又用霖湖湖水封鎖怨魂。怨氣自地下長成,又無處消散,自然會經由土系及水系暗地影響本地地氣,導致植被異變。
這也是當時他認定銀杏樹下有異的原有。
凡為惡者,必有蛛絲馬跡可循。
半月後,有終南弟子在城北的一處空宅裏找到了天機子。
連日的東躲西藏以及與追捕者的纏鬥已耗去了他太多精力。昔時名震天下的役鬼天師匍匐在地,失去了每日一碗人血的壓制,撕破的黑巾下露出扭曲歪斜的面容,七分似鬼,三分像人,望之可怖。他口中「嘶嘶」有聲,雙眼圓睜,殷紅如血。
「這到底是人是鬼?」有膽小的弟子忍不住悄聲驚呼。
傅長亭手執長劍,緩步站到他面前:「孽賊金機子,竊取本門珍典,偷練禁術,欺師滅祖,叛出師門,依終南律,殺無赦。後又更名天機子,自甘堕落,游走世間,蠱惑王侯,役使妖孽,挑唆鬼魅,犯殺生之罪。布血陣,逆天道,荼毒萬民,天理難容。你可知罪?」
他長身而立,朗聲喝問。天罡正氣繞周身游走,手中寶劍光華奪目,淩然如仙。
「區區一個小輩,也敢來教訓我,真是笑話。」嘶啞的聲音出自天機子之口。咳嗽聲中,他嘴邊綻出了幾許血沫。天機子全然不顧,仰頭放聲大笑。
「放肆!」身後的終南道子們紛紛拔劍出鞘,高聲呵斥,「休得對掌教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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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子笑得更猖狂,捂著心口咳嗽不斷,下巴上不一刻便沾滿血漬:「掌教?他是掌教?那金雲子又是什麽?金雲子在哪兒?去把他找來!」
随著沙啞的笑聲,黑血自他的雙眼、鼻孔甚至耳朵中噴湧而出。烏黑色的血流仿佛蚯蚓,蜿蜒在那張紫黑色的臉上。一聲聲的咳嗽聲中,黑布裹纏下的幹瘦身軀不停顫動,搖搖欲墜。
禁術之說,不僅是由於其威力巨大,對旁人危害甚深。同時也是因為修習此術有太大風險,會對修行者自身造成傷害。輕則經脈受損,手腳俱廢。重則走火入魔,迷失神智。
他這半人半鬼的模樣正是強行修煉造成,本就內裏受創嚴重。加之血陣被破,怨氣反噬。眼前的天機子早已不複昔時威名。功力盡失,奄奄一息,不過靠僅剩的幾分凄厲茍延殘喘罷了。
傅長亭不禁有幾分失望。那人念念不忘的師兄,到頭來,不過落得這般田地。揚手還劍歸鞘,傅長亭吩咐周遭衆人:「用繩索把他縛起來,帶回終南問罪。」
衆人領命,紛紛持劍上前。
天機子渾然不察,依舊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叫嚷:「金雲子呢?去把他找來!我只和他動手。我要同他比劍!我不信我會再輸給他!」
而今的他,休說提劍比武,連自行站起的氣力都沒有。
有年輕氣盛的弟子克制不住,沖他喊道:「呸!師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豈會和你這醜妖物動手?」
天機子便不再說話了,「嘶嘶」喘著粗氣,雙手插入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長亭搖搖頭,轉身不願再看。起步離去時,卻聽天機子低聲問道:「離姬呢?」
「死了。」傅長亭答道。
身後許久沒有聲響,傅長亭挺直腰杆屏氣等待。
天機子問:「那……我的小師弟呢?」
閉上眼,傅長亭緊緊抿住了唇:「也死了。」
只有殺了守陣人,才能破除血陣。離姬守湖陣,韓觇守樹陣。必須同時将兩名守陣人殺死,才不致怨氣四溢,危及百姓。
天機子又陷入了沈默,傅長亭可以聽見繩索在他身上繞過的窸窣聲響。
「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這是一道年輕而清亮的聲音,卻帶著濃濃的悲戚與自責。
「他不是因為你!」傅長亭猛然調轉回身,素來淡定無波的面孔被勃發的怒氣撕得粉碎,眼中殺氣騰騰,聲色俱厲,「助纣為虐,其罪當誅。」
一旁的道衆都被他明顯的怒意所驚吓,紛紛停下手面面相觑。
天機子的聲調又恢複成了原先的蒼老暗啞:「你殺了他?」
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長亭死咬住牙關,不願開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陣笑,天機子被兩個終南弟子挾制著,奮力伸長脖頸,咳出的血珠沿著下巴顫顫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著傅長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則,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轉而話音卻又變得年輕,血紅的眼中寫滿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師弟……陣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麽?」傅長亭心中一震,直覺其中另有隐情,急忙迫近一步,沈聲問道。
「小師弟……」他卻不說了,眼中淚光湧現,悲傷不已。
「說!」再進一步,傅長亭逼到他面前,不顧髒污,揪起他的衣領,「他做了什麽?」
暗啞老邁的笑聲嘲弄著他的失态,天機子咧開嘴,滿嘴的污血飛濺上傅長亭的臉:「你察覺得到地底的異樣,難道就沒有發現,在他給你的那個香爐上也有土腥味嗎?」
手指倏然一抖,傅長亭只覺心間一陣惶恐,那夜逃離曲江城時的寒冷陰霾再度在胸中蔓延:「為什麽說這個?」
「原本,那個香爐才是樹陣的祭物。卻被他偷偷換成了自己的指骨。」低咳兩聲,歪曲的面孔猙獰地皺起,血眼中兇光畢露,「他告訴我,陣在,人在。陣毀,人亡。他以命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預謀要毀我的大事!」
清亮的聲音哀傷而懊悔:「我頂替我做了樹陣的守陣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說!」嘶啞的聲調立時又搶過了話頭,「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血陣!倘若由我守陣,豈會容你這小兒輕易破陣?去告訴金雲子,告訴他!我沒有輸!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親自守陣,魯靖王必能登臨大寶。我天機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聲音與蒼老的嗓音争奪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軀體,命數将近,曾經迷失的本性又漸漸蘇醒,與內心的陰暗交替争鬥。
傅長亭松開了手,麻木地聽著他們的争辯。韓觇用自己的指骨偷換了天機子的香爐,目的是為了成為樹陣的守陣人。他這麽做的目的……
周圍的終南弟子們聽得莫名,更驚訝於掌教頹唐的神色。傅長亭揮手,命他們暫時退出院外。現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連鋒的疲憊。
失去了支撐,天機子頓時又軟倒在地。
「原先的守陣人是誰?」傅長亭木然問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為什麽?」
天機子「桀桀」笑著,卻反問道:「你又為什麽沒有注意那只香爐?」
「因為……」因為從一開始,他就認定他有罪。
鬼,即惡徒。善鬼之說,聞所未聞。
刺骨的寒意從手指尖彌漫到四肢百骸,喉間堵得發悶,卻吐不出一個字。傅長亭直覺伸手要扶,他記得,那邊曾經長著一顆高大銀杏樹,濃密的葉片能夠将月光遮蔽。樹下有一張石桌,桌旁擺了四個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圓月下坐在桌邊喝酒,聽著頭頂的葉聲,隔著細細的樹枝間隙望見一線銀亮月光。
這裏就是當年那個院子,韓觇的雜貨鋪,韓觇的後院,韓觇的石桌,韓觇……
如今,銀杏樹被連根拔去,雜貨鋪和院牆都被燒毀,石桌不知所蹤,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蕩蕩的月光下,傅長亭叩著空蕩蕩的胸膛,問著自己空蕩蕩的心──難道,錯了?
耳邊有人一字一字喚他的名,厲聲發問:「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衆,果真不曾錯殺過?」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見到了他,身形飄搖,唇角淌血。只一雙眼眸被怒火燒得發亮,毫無畏懼地瞪著他。
那時,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錯之有?
新魏永豐元年初冬,天機子亡於營州曲江城,魯靖王黨羽至此徹底銷聲匿跡。
傅長亭在給赫連鋒的奏折中寫道:「妖人沈屙發作,七竅流血而亡。」
赫連鋒寥寥批複了幾句,皆是官面文字,未再仔細查究。天下初定,百廢待興,從他虛浮的筆鋒中可以看出,天子疲敝甚深,而且酗酒的症狀更嚴重了。
過後,國師傅長亭再次上表,奏請暫留曲江,緣由是清查血陣後續事宜。
毀陣之後,樹陣下的屍心很快就被挖掘而出,院中大樹也被九天雷火焚盡。倒是霖湖下的清理進程一直緩慢,至今未完。一則湖面遼闊,水流詭異,下水搜索危險異常。二則血陣一事本就神秘,當朝恐流言誇大驚擾本城百姓,因此只在暗中悄然進行,不宜興師動衆。所以,幾年來,終南派也只是派出少量弟子在此秘密清理陣中的機括與邪穢。本城官員對於血陣之事更是知之甚少。
傅長亭盤桓曲江一事來得突然,朝中很快準奏,可是在終南派內仍是掀起了一陣不小的議論。
都已是蓋棺論定的陳年舊事了,何況是他親自動手,還有什麽值得再查?疑惑的、不解的、驚訝的……遠在曲江城內的傅長亭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道法旨傳下,終南派內歷任營州地界觀主,凡統管曲江事務者,不論身處何處,肩負何等要務,一律限期赴營州敘職,不得有誤。違者以《終南律》論罪。
方上任不久的掌教,為人處事剛直得幾乎沒有一絲人情可言。此旨一出,又是一片嘩然。
到了月中,那年大火後,所有參與清理血陣的觀主已全部當著傅長亭的面,将事發後的一切詳細盡述。
迥異於樹陣下用來裝載屍心的漆黑木盒,從湖裏撈起的是一只只圓形陶罐,燒制時摻雜朱砂等物,通體呈赤紅之色,以黃紙封蓋,形體較小,分量極輕,罐身刻滿符咒。雖經湖水浸泡,但無一掉色,無一缺口,無一破損。觸手撫摸,陰寒之氣直竄入骨,可謂至邪之物。
「失蹤者亡故後,魂魄被封入陶罐中,以收取怨氣。貧道去年年末接手此事,當時,湖內所有陶罐都已出水。到任後,又先後派出三名弟子下水查驗,未曾發現遺漏。陶罐的數量也正合樹陣中的木盒之數。」
年輕的掌教負手而立,站在門前,面朝庭院,不知在想些什麽。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是現任曲江城外青雲觀的觀主,總管血陣後續之事。連日來,這已是他第三次被傅長亭叫來問詢。
面對風塵仆仆趕來的道衆,寡言罕語的掌教只問了三個問題──發現了什麽?除了陶罐還有什麽?可曾找到其他異物?
這三個問題目下已經成了老道士每夜的噩夢。
側過身,偷偷觑一眼傅長亭默然的背影,老道士無奈地垂下嘴角,擡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按年紀,他做眼前這位國師的爹還綽綽有餘。按輩分,人家可是比他師父還長了一輩。早在當年他還未出師下山時,這位小師祖在終南派內就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雷厲風行。不過幾年,除了聲名日盛,連這副看不出喜怒,瞧不見人味的悶脾氣也跟著長了不少。聽京城中的同門說,這位掌教面聖時,也是端著一張冰冷木然的閻王臉。
想到此處,老道士的臉又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原以為年少成名又一步登天,這位掌教大人應該開懷些才是,沒想到,天機子死後,他的性情反而更難以捉摸。皺著眉頭,繃著臉,比從前更不愛說話。辦事也是偏執,就拿眼下這件來講,他力排衆議得都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聽巡夜弟子說,有時夜半,常見他一人站在院中低頭沈思。偶爾看他舉步要出門的樣子,但是還未走到門前,卻又折回了。
在傅長亭的身上,猶豫兩字壓根就不該有。
「還發現什麽?」
「呃……」猶自沈浸在腹诽中的老道士被突如其來的質問驚回了神,「什麽……」
「湖裏,有什麽發現?」
又來了,暗歎一口氣。老道士重複了從前的說辭:「啓禀掌教,除了陶罐,就只有些骸骨了。那些骸骨一出水就碎,實在難以辨認。」這都是第三回了。
冬日的庭院一片禿木殘枝,毫無生氣。北風急掠而過,漫天的沙塵遮住了陽光,天地之間灰蒙蒙一片混沌。要下雪了……傅長亭記得,那鬼說喜歡下雪。雪天天陰,可以白天上街。
不知趣的道士接口說,難怪一年中,冬季妖孽出沒最盛。
「你呀……」他就無可奈何地看他。手指隔空點向他,先是歎氣,而後忍俊不禁。
他不解。
他笑得更歡。
他喜歡笑他的遲鈍與呆板。
那些骸骨應該是受離姬引誘葬身水底的男子們的。收回思緒,傅長亭低聲問:「還有呢?」
「沒有了。」無力地低下頭,老道士有氣無力地勸告,「湖陣雖然至今沒有收拾完畢,可是湖底的一切都已反複确認過了。裏頭的東西,真的只有這些。再有,就是水草和石頭了。」
眼前挺拔的身影巋然不動,冬日暗沈的天光透過一側的格窗打上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忽而一陣風聲,夾帶幾粒碎雪。今冬第一場雪毫無征兆地落下。
老道士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為,就在雪花落下的那一剎,他分明瞧見,傅長亭的背影晃了一下,如山般沈穩鎮靜的表情頃刻碎裂,綻露出內中滿溢而出的失落與哀傷。
「真的,什麽都沒有?」他的聲調更低了,低得更像是從喉間擠出的一聲哽咽。
老道士第無數次将自己來到曲江城後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雜物了。」
「雜物?」
「嗯。也都泡得不成樣子。為了方便清理,有時也撈一些上來,堆在邊上。」
破碗、碎碟、桌腿……各種腐爛不堪的樹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随手扔進湖裏的。再有就是絲帕、耳墜、腰佩……爛得一碰就碎的藤蘿,這些應該都是不當心掉進湖裏的。人吶,就是不知足,有的時候想著還有沒有的,等連原先有的都變成了沒有,卻又哭天搶地抹淚。唉……這俗世……
兜兜轉轉,老道士又神游去了。等回過神才發覺,這位不愛說話的掌教又是許久沒有開口。
「掌教,有何示下?」戰戰兢兢靠前一步,小心問道。老道士渴望地瞅著不遠處的門檻,一道黑影恰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而過。
「下去吧。」過了好一會兒,傅長亭平聲說道。語氣飄忽得仿佛一身歎息。
老道士趕緊行禮告退。但願明天別再把他找來了。翻來覆去問這些,掌教不累,他可累壞了。話又說回來,這掌教才多大,說話的口氣怎麽就這麽老成?
轉念又是疑窦叢生,堂堂終南掌教的居所,怎麽也有妖物膽敢出入?
罷了罷了,速速離開才是上策。大冷的天,又跟個冰塊似的掌教站在一處,可凍壞他這身老骨頭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老道士睡得很沈,夢見掌教終於走了,不會再揪著他追問了。而後,就被徒兒叫醒了:「掌教去湖邊,要看從湖裏撈起來的東西。」
迷迷瞪瞪的老道士立時就被撲面的寒風吹醒了:「我的老君喲……」 慌慌張張穿上鞋往霖湖跑。
趕到時,傅長亭卻已經走了。留下一群狐疑的終南弟子正聚在一起議論,說掌教繞著雜物堆看了看,挑了不少東西回客棧。
這位小道爺在終南山時,看著還是挺守禮聽話的孩子,怎麽一到大了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老道士哭喪著臉,急急忙忙又往客棧奔。剛進後院,迎面撲來一股沖天的酸氣。老道士不顧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顆海棠樹下。
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從水底打撈起的雜物散發而出的,經年泡在水下,不少東西都已腐爛發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氣味也好不到哪裏。
置身其中的傅長亭卻好似渾然不覺,正拿著一只撥浪鼓仔細觀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遠遠看著,這只撥浪鼓被浸得發軟了。傅長亭剛将它轉了個身,酥軟如紙的鼓面就破了,從中流出一股黑水,正灑在他寬大的衣袖上。
順著黑水落下的,還有一個泥團。也被染得烏黑,原先或許是紙箋一類的東西,可惜粘在一塊,別說辨認字跡,就是将它平展打開也不可能了。
傅長亭的失望溢於言表。
老道士心想,原來他真的是在找東西。可是這麽找,是找不著的。水這東西,至清卻也至濁。滌洗萬物,同時也淹沒所有。禁锢得了魂魄,掩蓋得了怨氣,同時也将所有秘密一并抹去。無聲無息,不露聲色。
那天,傅長亭沒有發問。老道士陪著他,在客棧中從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雜物都被傅長亭一一翻過。老道士差遣弟子,從湖邊又搬來許多。客棧裏的掌櫃夫婦心地好,搬來把竹椅讓老道士歇歇腳。不知怎麽的,傅長亭看見了,幽邃深沈的目光就此盯著他久久不見移動。老道士被他看得心驚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遠。弓著背,抱著樹幹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傅長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張竹椅。
日頭偏西,年輕掌教眼中的熾烈也随之逐漸黯淡、泯滅。這一回,他再不是那麽高深莫測而遙不可及,老道士借著蒙昧的暮色輕易就能看到他臉上的絕望與傷心。
最後一件物品被他拿起,也是一只撥浪鼓。比起先前的,更顯得嶄新一些。濕漉漉的鼓面繃得很緊,傅長亭用氣勁把它劃開,污濁的湖水順著腕根淌下,露出內中一張還未化去的紙箋。
老道士發現傅長亭的指尖在顫抖,忍不住再度湊上前去窺探。
紙上的字跡被水洇得模糊,依稀還能看出幾分筆畫。寥寥四行,一首打油詩,: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夜郎,君子路過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啧……」一聲喟歎。連老道士自己都覺得想哭。這紙條,街頭巷尾時常見的。何苦這般千辛萬苦非要從污泥裏挖出來?
傅長亭捏著濕透的短箋,一張俊朗英挺的面孔全數被漸暗的天色蓋住了。他在這院中站了足足一天,雪白的道袍被四溢的髒水淋得斑斑點點滿是污漬。
「掌教,還要不要……」老道士見他遲遲沒有反應,忍不住鼓起勇氣再近一步問道。
湖邊還有好幾堆呢,是不是再找找別的?
傅長亭搖搖頭,轉身一步步往屋裏走:「不必了。都收拾了吧。」
老道士忙不疊應下,心想,這回總該鬧完了吧?
卻聽傅長亭道:「這都是他扔進湖裏的。」
「誰?」一時沒聽明白,老道士順嘴發問。
傅長亭不答話,惆悵地站在房檐下,看著院中如山的廢棄雜物:「我自以為将他的底細一一查盡。到頭來,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總看見鬼魅往湖中丢東西,一把短木劍,一個泥娃娃,一方絲帕……都是小東西。鬼魅每每狀似潇灑地往湖裏投著,眼底一抹掩飾不住的悲憫。彼時,他想,這鬼怕是在故作慈悲。後來又覺得,這或許是他戲弄他的又一個手段。最後,他不屑去猜了。與破陣無關的事,如何都不與他相幹,何必自尋煩惱。如今,他想知道,費盡心力去猜,卻連猜都無從猜起了。
「他殺不了人的。」這是天機子說的。
昔日雜貨鋪的後院已成為大火後的荒土。遣退了所有随行弟子,院中只留下傅長亭與天機子兩人。
掙紮於本性與魔性之間,天機子的語氣忽然高亢,忽而暗啞:「他殺了金嶺子,一直耿耿於懷。我們一起四處躲藏,卻還是被追來的終南弟子發現。他讓我先走,自己留下。呵呵……以命抵命,只有他會把這話當真。我那個小師弟……呵呵……」
「後來,他連劍都不碰了。」
傅長亭緊緊攥著自己的道袍:「他親口告訴我,人是他殺的。」
就在腳下的這片焦土上,一個個木盒自地底翻湧而出。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一筆筆刺目的血債。他親口承認,這就是那些失蹤的人,他殺了他們。
「你信他嗎?」天機子突然插口。
傅長亭頓然失語。
天機子笑了,鬼爪般的手指緊緊摳住自己的喉頭,伴著陣陣咳嗽,黑血順著嘴角源源不絕淌下:「你從未信他,卻信了他這一句?」
「呵呵呵呵呵呵……」赤紅的眼裏滿是譏諷的光芒,扭曲得已全然看不出人類痕跡的醜陋面孔在月光下一覽無遺,天機子咧開嘴,滿意地望見傅長亭瞬間變作鐵青的面孔,「你不信他,你信你自己。」
「回溯之術,辨的是血氣,不是殺氣。」
「殺人并非一定見血,反之亦然。這個道理,金雲子不會沒有教過你。」
「我猜,你在他身上下的咒不止一種。」
嘶啞的聲音伴随著幹澀的笑聲,一字一字淩遲著他的心。傅長亭用盡全力站在原地,不讓自己後退,卻怎麽也甩不脫他冰冷的眼神:「凡事只定善惡,不問緣由。嘿嘿,終南的門風還是如此直截了當。」
無論韓觇做什麽,其實罪名一早就已定下,琳琅滿目的手段都只為讓他俯首認罪。回溯之術後還有其他,足以驗證他的罪惡滔天罄竹難書。傅長亭早已為他将罪狀拟就,不容置疑,不容反駁,不容辯解,所欠的不過是簽字畫押,好做一個言正名順的裁決。他當真與血陣有關,他當真是邪道黨羽,他當真助纣為虐,這就夠了。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何來錯殺之說?幽明劍出鞘,九天雷火轟鳴,以正誅邪,正道降魔。傅長亭只要一個懲奸除惡的結果,動機緣由那都是邪魔外道的狡辯與花言巧語,不聽也罷。
「你想說什麽?」雙手緊握成群拳,指尖穿破了衣料深深紮進掌心裏,傅長亭艱澀地問道。
天機子意味深長的看著他,血色的瞳仁裏幾分追索幾分哀憐:「我那個小師弟……」
命數将盡,回光返照。過往一切一幕幕飛速在眼前展開掠過。他的小師弟,被他抱上山時還只是那麽丁點大,乖順地窩在他懷裏,吮著手指,睜大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看他。無論他走到到哪兒都要跟著他的小師弟;舉著木劍搖搖晃晃打擺,最後「噗通」一聲仰倒哭泣的小師弟;懸橋上閉著眼吓得滿臉慘白還強撐著同他鬥嘴的小師。他的小師弟……
「哈哈哈哈哈哈……」尖利的指甲已刺入喉頭一節有餘,他鼻口流血,雙目通紅,笑聲撕心裂肺。
傅長亭問:「你笑什麽?」
「我笑韓觇。他……哈哈哈哈哈哈……他算什麽?」
他問得莫名,傅長亭蹙眉。
天機子續道:「終南上下,自古以善惡論萬物。人皆善,鬼皆惡。除惡揚善,以正誅邪。你是善,我為惡,黑白分明。可笑的是韓觇,我鄙棄他向善,你憎惡他作惡。善耶?惡耶?他到底是善是惡?傅掌教,你說呢?」
「他……」心頭恍然一陣空茫,他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答複。
除去善惡之分的定論,他對他竟是一無所知。他為什麽要将自己的指骨埋入樹下?在血陣中,他是不是還做了其他?又為什麽要對他說謊把殺人的重罪攬下?
生平第一次,只問罪責不問根由的道者茫然了。他想知道一切,不僅僅是誰對誰錯,更在於……韓觇,那只鬼的所有。
但是,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