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續·八
“自然。”樊千觞笑了笑,道:“我皇決定以米糧五萬石,牲畜五千頭,良駒五百匹奉上,并将西北三城劃入貴國版圖。”
“你說的這些只是條件。”蕭玄珏道:“不知貴國想要些什麽?”
“我們只希望東莞與我西僵至此百年內再無戰争,貿易相通。使貴國的歌舞、禮樂、金器、絲帛、書畫、觀星等傳入我國,同樣,我們西僵的騎術、箭術等也會傾囊相授。”說完,樊千觞望向蕭玄珏:“玄皇陛下認為此約合理麽?”
蕭玄珏沒有回答而是問各位大臣,“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很合理啊,兩國各有所得。”
“不行,絲帛器皿等是發展國家經濟的根本,不能輕易外露的。”
……
一時衆說紛纭。
蕭玄珏将目光轉向柳仕藉:“柳愛卿認為此條約可有不公之處?”
“回皇上。”柳仕藉答道:“乍一聽西疆提出的條件和要求都合情合理,而且對雙方利益相當,但以臣所見,絲帛、器皿等是國家發展經濟的重點,而書畫、觀星等又是文化交流的精粹。”頓了頓,他轉而對樊千觞道:“特使想以區區幾匹馬、幾石糧,就想交換我東莞數千年積累下來的經濟文化精髓,恐有不妥罷?”
面對柳仕藉地質疑,樊千觞從容不迫地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對蕭玄珏微笑:“玄皇陛下也以為是我西疆沾了貴國的便宜?”
“便宜談不上。”蕭玄珏道:“不過貴國口中所謂的求和條約,的确對我東莞不利。牲畜、馬匹都是可以用盡之物,城池割舍了也可以再讨回去,但文化一旦傳播出去就不可能收回來,你想以有價易無價,的确顯不出求和的誠意來。”
“玄皇和柳大人你們莫非是忘了,我們是用西疆子民擅長的騎術和箭術交換貴國的絲帛器皿,并非以有價易無價。 呵——不過玄皇若嫌我西疆給的還不夠到也無妨,”樊千觞低頭輕輕笑了一聲,“千觞這裏還有另外一份大禮要送給您。”
話音方落,樊千觞擡起頭來,眼中如有清輝灑落,讓蕭玄珏微微失神。
“咳…什麽大禮?”對上那人目光,蕭玄珏不由自主道。
樊千觞勾起唇角,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副畫卷,道:“久聞玄皇尚未立後,而我西疆的四公主年方二八,尚未配婿。西疆願與貴國聯姻,永結秦晉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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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玄珏暮地握緊了雙拳,眼神也變得危險起來。
大臣們也交頭接耳,殿內一片議論之聲。為皇上選一個皇後一直是這些大臣們的“偉大理想”,只是蕭玄珏每次都拒絕後來甚至不惜罷免李佑林的官職也要警告他們休得再提及此事。他們正為此事苦惱着,如今樊千觞突然提出聯姻,無疑正中這些大臣的下懷。
雖然對榮俊王樊千觞的事少有耳聞,但西疆四公主樊霁芳對于他們來說卻不陌生。
東莞、西疆、南岐、北昆四國皆知這位霁芳公主不僅美貌而且是個女中豪傑。
六歲飽讀詩書,八歲學會騎馬,十歲使得一手好箭術,十二歲時便設計生擒草原狼王,到了十四歲就是西疆一等一的勇士也很少能與她鬥上一二,可以說她在西疆甚至四國是一個傳奇,多少王室貴族都希望得到霁芳公主的傾慕。
對周遭的議論聲報以一笑,樊千觞在衆人熱辣的眼光中展開畫卷。畫中女子身穿水綠色長裙,身披同色的翠水湖煙紗,腰若執素,肌若凝脂,星眸如水光潋滟朱唇如素口含丹,看似柔柔弱弱,挺直的鼻梁卻勾起她眉目間的英氣,顯出男兒般的豪情來。
“不知霁芳…可稱得上東莞皇後的位置?”将畫卷對衆位大臣一一展現後,樊千觞将它完全呈現在蕭玄珏面前。
“咳…”蕭玄珏只朝畫像粗粗掃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樊千觞臉上,定定望着他許久,突然起身急步向外走了出去。
“皇上!皇上!”被人突然的動作唬了一跳,張德勝慌忙去追,卻被蕭玄珏一個回眸制止。
花無醉皺眉,當着外國使臣的面蕭玄珏怎麽會如此不知輕重的突然離席?想到蕭玄珏喝不下藥強撐着身體出席這次宴席,而他出去時花無醉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壓抑着什麽,加之他格外蒼白的臉色,花無醉心底隐隐生出不安。
衆人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走了這宴會是該繼續還是結束。
“柳大人,你以為皇上為何會有此舉?”花無醉心中沒底,只好向一旁的柳仕藉請教,畢竟大多數時候柳仕藉都能将蕭玄珏的意思領悟到十之□□,于是輕聲問道:“要不要追出去看看?”
柳仕藉朝門外看了一眼視線掠過樊千觞,對花無醉搖了搖頭:“皇上既然連張公公都不讓跟着,怕是不希望被別人打擾罷。”
花無醉只得盡量放松心情坐在位置上,卻是如坐針氈。想到西疆特使尚在殿上,蕭玄珏病重一事恐怕被他們看出來,若西疆趁此機會攻打東莞定會影響東莞軍的士氣,于是假借仰頭喝酒趁機觀察樊千觞等人的臉色。
那四名彪形大漢一如既往的板着臉面無表情沒什麽好看的,而樊千觞卻低着頭垂眸不知想些什麽,花無醉本想看看他的表情,奈何只能看到對方銀質的面具,便越發煩躁。
“不行,我還是去看看罷。”花無醉站起身,卻有一人已經比他更早動作了。
“千觞不勝酒力,有些醉了,要去屋外醒醒酒。”樊千觞已經離開了座位,見花無醉也站起來了,他腳步微滞卻沒有停下,只偏頭對他笑道:“怎麽?将軍想要陪千觞一起去麽?”
***
一離開望月臺的可視範圍內,蕭玄珏原本從容的步伐便開始變得淩亂起來,他半弓着身子低低咳嗽着,胸悶的感覺越發明顯,加之之前被樊千觞敬了兩杯酒,現在被夜風一吹頭腦越發昏沉起來。
他一定是瘋了,竟然能從一個西疆特使身上看到雲衍的影子,并且樂此不疲。一場晚宴下來,視線總是不由自主的往樊千觞的方向瞟,感受那人身上熟悉的清冷氣質,眸子裏熟悉的點點星輝。明明是不同的兩人,他自知自己不該沉浸如此,更不該生出一個瘋狂的念頭。
就在剛才,當樊千觞拿着樊霁芳的畫像問“不知霁芳可稱得起東莞皇後的位置”時,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決定立穆芷欣為後時雲衍笑着對他說:“恭喜太子”,于是再呆不下去。
走到一個相對比較昏暗的角落,蕭玄珏單手支在牆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嘔——”将穢物吐了一地,酸澀充斥着鼻腔刺激地他流出淚來。
甚至将膽汁也吐出來了,蕭玄珏才直起身扶着牆低低喘息:“咳咳…”他無力的閉着眼睛,如此脆弱無助的時刻,只适合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慢慢調整罷,尤其是一國之君。
高處不勝寒,到如今,雖然是夏日,蕭玄珏卻真正覺得寒了。不是天,是心。
但他還要回去,無論如何,樊千觞都是西疆派來的使臣。其實他是有意與西疆簽訂合約的,只是和親一事…雖然雲衍還在世的幾率幾乎沒有,但是只要有一絲希望他都不該絕望,所以娶霁芳公主的事他是不會同意的。
感覺調整的差不多了,蕭玄珏深吸一口氣讓空氣充滿肺腔将咳嗽聲壓回去,緩緩轉身,卻見有張素白的帕子在眼前。順着帕子向上看,則是一只修長纖細的手,同樣素白的袖口用銀色絲線繡了流雲的暗紋,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
是樊千觞,不知何時,那人竟然一直跟在他身後了。
銀質的面具映射着月光,讓這一身素白的人顯得更加冷清,樊千觞沒被面具遮掩的唇角是上揚着的,但從他盛滿星輝的眸子裏讓人讀不出心機和敵意。“擦擦罷。”樊千觞輕聲道。
蕭玄珏沒有去接那塊帕子,只望着樊千觞,目光中帶着探究,
如同察覺不出對方對自己的懷疑,見蕭玄珏不接帕子,他便上前邁出一步擡手拿帕子為蕭玄珏擦拭嘴角沾着的一點污漬。
蕭玄珏反射似的後退一步,卻踉跄着險些摔倒。
“當心!”樊千觞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焦急,伸手扶住了蕭玄珏的胳膊幫他站穩。
渾身激起無數寒粒,只是這樣簡單的肢體接觸,蕭玄珏竟産生一種熟悉的興奮感,眉頭不禁越皺越深。
“怎麽了?”察覺對方的僵硬,樊千觞道,不過卻沒有放開對方的胳膊而是小心的攙扶着。
蕭玄珏緊緊盯着樊千觞的眼睛,他伸手想去摘對方的面具,手伸到一半卻又倉皇地拿開。半響才壓着嗓子道:“你…咳咳,你為何要帶着面具?”
“玄皇陛下是說這個?”樊千觞空出一只手摸摸自己左邊臉上帶着涼意的銀質面具,笑道:“我天生這半邊臉奇醜無比,只得拿它蓋住。”
“……”蕭玄珏雖然沒說話但明顯有些狐疑。
樊千觞似乎也沒想讓他信了,扶着蕭玄珏朝不遠處的一座八角小亭走去,亭子的八角皆點了宮燈,比此處角落明亮數倍。
沒走幾步,他自己卻低頭癡癡笑了,道:“其實并非千觞面具下的皮相難以見人,只是我自幼奉行‘看人只看一半’的原則,與人交往不可不信但也從不全信,向來留有三分餘地,自然也希望別人看我時也有餘地在。”
“自然。”不知何時原本攙扶的手彼此牽在了一起,那種久違的熟悉感再度出現,蕭玄珏忍不住貪婪地享受這片刻溫存,哪怕一切只是因為太像。
“的确存了餘地,因着這面具,朕想多窺測一下你的想法皆是行不通的。”這一刻,蕭玄珏是将樊千觞當做了雲衍。
樊千觞眼中有一瞬的錯額,頓住步子他轉頭去看蕭玄珏,凝視片刻突然笑起來:“呵呵,玄皇陛下言下之意可是想要看我摘了這面具的樣子?”
“朕終究是有些好奇,這副面具下會是怎樣一張臉。”說這話時蕭玄珏沒有放過對方的一絲表情,緩緩擡手要去摘樊千觞的面具,但樊千觞眼睛中透出的坦然和鎮定讓他的手僵在半空不敢繼續。
“為何不繼續?”看出對方的猶豫,樊千觞淡笑:“玄皇可是在擔心些什麽?”
“朕…”自己在擔心些什麽?當然是怕對方揭下面具的那一刻,會将他最後一點幻想也揭下。察覺到自己的想法,蕭玄珏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咳,咳咳!”
“呵……”樊千觞低笑,轉移了話題,“剛才千觞提及和親一事時玄皇突然離開,是不是玄皇以為四妹配不上您?”
“……”蕭玄珏不發一言,但臉上帶了愠怒。
樊千觞解釋:“玄皇莫要覺得千觞唐突,只是玄皇拒絕這門親事,重要給我西僵一個合理的解釋罷?”
“……”将薄削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蕭玄珏沉默良久,有些無奈地嘆息道:“你随朕去亭中,朕說與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