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續·九
樊千觞解釋:“玄皇莫要覺得千觞唐突,只是玄皇拒絕這門親事,重要給我西僵一個合理的解釋罷?”
“……”将薄削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蕭玄珏沉默良久,有些無奈地嘆息道:“你随朕去亭中,朕說與你聽。”
“好。”樊千觞點頭,扶着蕭玄珏到了小亭。亭中陳設再簡潔不過,一張方形石桌,四個圓形石凳。
在一張石凳前,樊千觞扶着蕭玄珏的肩膀想讓他坐下,對方卻沒有坐而是轉了個身正對着他。
擡手輕輕覆上樊千觞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背,蕭玄珏面無表情,黑沉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他,五指慢慢收緊将對方纖細的手拉下來握在掌心。
樊千觞開始有些不自然,本蕭玄珏黑沉的眸子逼視的偏過頭,“玄皇此舉…恐有不妥罷?”
“你不是要聽解釋麽?”蕭玄珏道,聲音帶着一絲沙啞,雖讓人聽不出情緒卻使人不容忽視其中的壓迫氣勢,這是專屬于王者的氣勢,偏偏讓聽者心底生些無可奈何。“朕…答應過一個男子,要為他,用不立後。”
樊千觞身子猛的一震,不由自主地回望着蕭玄珏。
感受到自掌心傳來對方一瞬的戰栗,蕭玄珏将他的手握的更緊。咳嗽一聲,望着樊千觞的目光中湧現出一抹歉意,“可最後,朕食言了。朕不僅立了皇後,還有了孩子。”自嘲地笑笑,蕭玄珏沒有給樊千觞說話的機會,如同壓抑已久的情緒突然得道傾訴對象,他邊回憶着與雲衍的種種,邊将這些年所有的幸或者不幸,一句句說給對方聽,仿佛眼前這個人就是自己思念已久的人。
……
“小哥哥,你可是喜歡這些梅花?”
“喜歡,所以你去給我摘罷。”
于是小小的肉團子吃力地爬上樹,眼見得就快夠到一枝梅花時卻因為自身的重量壓斷了樹枝從跌了下來。
到如今,他才能清晰的看到對方摔得痛到龇牙咧嘴卻為了不讓他擔心就笑着說“不痛,一點兒也不痛”的樣子。
那時,沖上去接住他的是自己該多好,為何是花無醉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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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你快走!不要管我!那些人就要追來了,你去找到救兵再來救我,快走啊!”
“雲…行之,那我先走了,你等我回來救你啊……”
他墜入冰湖那次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卻沒聊到二人此後一別竟是十八年。而無論是十八年裏還是十八年後,“行之”二字,每叫一聲就全部是痛了。
當初是為了搬救兵而暫時離開也好,是因為懦弱而逃命也罷,無論為何,他都是走開了。留下小小的他,一人面對無邊無際的寒冰,以致後來雖僥幸活下來卻落了寒疾。
就算至今他還記得當時那人在冰窟中伸出的白嫩的小手,一聲聲呼喊卻顯得絕望。如果當初他伸出手拉他一把而不是獨自逃走,後果是兩個人一起死,還是幸福的活着呢?
蕭玄珏已經沒有機會求證了。
……
十八年後的再見,是他們的新婚。或許那時對方一身素白,就已經預示着之後的種種傷害了。
……
“雲衍不是您的枕邊妻,而是您的手中劍。以這把匕首為證,王爺不離,雲衍不棄。”
“蕭玄珏,你寵我吧,因為你沒有別的選擇,我也沒有。”
“只有王爺您這棵大樹風光了,雲衍靠起來才會更舒服。”
“子晏,我愛你。”
“蕭玄珏,我們,後,會,無,期。”
“子晏,我不會讓你獨自面對,我要看着你坐上那個位置。”
“子晏,你可不可以帶我走,去一個只有我們的地方?”
……
“咳…朕不知道他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咳咳…”說這些時,蕭玄珏的視線從沒離開過樊千觞的眼睛,只是站了許久說了許久,他此時已經很疲憊了,“朕只以為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口中的那個子晏,所以…咳咳…所以忽視了他語氣中的絕望…”樊千觞蕭玄珏的咳嗽聲越來越頻繁,每句話說完喘息的時間也在增長。
亭中的氣氛很壓抑,雖然有月光照射可以清晰看到彼此的表情,但蕭玄珏蒼白的臉色和臉上越來越濃重的悔意讓樊千觞的嗓音也帶上一絲幹澀的沙啞。
“玄皇對我說這些做什麽?”慢慢勾起唇角,似乎被蕭玄珏的悲傷感染了,樊千觞卻怎麽也無法将弧度調整到最好,只好斂起笑收起一切表情,淡淡道:“您該不會是以為,千觞是您的什麽人吧?”
靜靜注視着眼前的人,見他想勾起一抹冷笑卻不能成功只得面無表情的樣子,見他一雙清隽狹長的眸子裏盛滿是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悲傷。
慢慢伸手,覆上他面具之外的半個側臉,用略帶粗礫的指腹輕輕磨搓着他的臉頰,蕭玄珏澀然道:“你哭了…”
樊千觞一愣,快速摸向自己的下颌,發現确實一片濕涼,心下一驚,他竟然在蕭玄珏一聲聲訴說中,不受控制的流下了眼淚。“啪”一下揮開蕭玄珏撫在自己側臉的手,樊千觞轉身就走。
“你說要讓我斷情絕愛!你夠狠!我現在不僅沒有愛,連心都沒有了!”沖着人決絕離開的背影,蕭玄珏突然吼得聲嘶力竭,這句話之後又仿佛失去所有力氣,他張着嘴半天才喊出早已在心中盤桓已久的兩個字,“雲衍,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即使你帶着面具,即使你變了樣貌,即使你換了身份,但我依然會認出你。這一次我不會讓花無醉比我更早認出你,任何人都不行,因為只有我,才是最愛你,熟悉你的氣息,你的溫度,你的…心。
樊千觞就那樣定定立住,再沒有前進一步。
“咳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後,蕭玄珏弓身扶着石桌勉勵站住,按壓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意,他吃力地擡頭,啞聲道:“咳,我記得蕭子晏這個名字了,也知道你愛的是我。我也依你所言,有了孩子,他叫蕭念雲…”
樊千觞背對着蕭玄珏,肩頭輕輕顫抖着。
“雲兒很乖很聰明,胖乎乎的跟你當年一樣可愛…咳咳…”緊緊盯着離自己只有三尺距離的人,蕭玄珏想伸手去将人拉回來,卻終究因為弓身扶桌子的姿勢而差了半寸,“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阻擋我們了,只有你自己。難道過了三年你已經不愛我了,你忍心眼睜睜看着我就這樣每天像個沒有心的行屍走肉一樣活着嗎?”
“……”聽着身後那人近乎泣血的控訴,樊千觞隐在袖中的手握起又松開,松開又握緊,如此往複着直到掌心傳來直達心底的痛意,微微仰頭閉氣眼睛想将充滿眼眶的液體回流回去,樊千觞嘆息道:“玄皇陛下認錯人了,千觞是西僵榮俊王,不是您口中的雲衍…”
“哈哈…咳咳咳!咳咳!”見對方矢口否認,蕭玄珏大笑,眼中卻噙着淚水,“不是?你說不是?”
“的确不是。”樊千觞的聲音裏帶上了顫抖。
“既然不是,你為何不敢回頭看我?”蕭玄珏道,望向樊千觞背影的目光中帶着執拗,“若你能回頭親口說不是,那麽…和親之事,我便答應…”
“……”亭中沉寂片刻,樊千觞終于一點點轉過身來,臉上水光一片,在見到蕭玄珏單手吃力的扶着石桌,面帶悲戚的樣子時,他的瞳孔有瞬間的緊縮,但語氣卻無比冰冷:“千觞的确不是玄皇所說的雲衍,您認錯了人。不過那人能得玄皇如此垂愛,也算三生有幸。”
“你!咳咳咳!咳咳咳!”面對樊千觞的決然,蕭玄珏猛的一震,終于有了些痛苦的神色,他捂住胸口極緩慢地蹲了下去,終是沒忍住上湧的悶氣,嘔出一口血來,緩緩倒了下去。
“子晏!”樊千觞心頭一顫,如易碎的琉璃被人硬生生敲掉一角,結果卻使整塊全部瓦解,望着地上那灘不大的殷紅,只叫他覺得無比刺目。
幾乎是撲到蕭玄珏身邊,樊千觞跪坐在地,将倒地的人接在懷裏,因為緊張說出的話比他為人拭血的手顫抖的還要厲害:“子晏,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血?”
“你是雲衍嗎?咳咳…”倚在樊千觞身上,蕭玄珏只能看到一片銀制的面具,已經無力到擡手摘下他的面具的力氣都沒有,他卻依然在求證:“你是我的雲衍嗎?六年前我認不出你,這一次…咳咳…我不想再錯了。行之,是你嗎?”
“你先別說話。”樊千觞對蕭玄珏的問話閉而不答,卻下意識地緊緊摟住懷裏的人,“我們叫太醫,你一定沒事的,子晏,你一定會沒事的。”樊千觞不斷重複着這句話,不知是在安慰蕭玄珏還是自己,向四周看了一圈。
“來人,傳太醫!快來人!”因為此處比較偏僻而且正處在侍衛交班的時間,并沒有人經過,所以樊千觞得不到任何回應,恐懼一點點漫上來,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絕望,“快來人!”
“咳咳,不用叫了,現在侍衛交班…半燭香的時間內不會有人來…咳…”見人為自己驚慌失措的模樣,蕭玄珏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個人雖然不肯承認,但絕對是雲衍。不忍對方如此為自己擔心,蕭玄珏強笑:“咳,王傑安已經為我開過藥了,咳咳,不礙事的。”
“你是說…之前你就病倒了?”樊千觞很容易捕捉到話裏的關鍵,心中又是一緊,在宴會上見蕭玄珏咳嗽不止只以為他是受寒,方才見他嘔吐也只以為是他醉酒,哪成想他已經病到這般地步。
“咳…”蕭玄珏笑得有些苦澀,“當我記起自己就是你口中的子晏,哪裏還好的了?”
樊千觞張張嘴:“我…”
“行之…”蕭玄珏輕輕喚了一聲,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真傻…咳…你只知帝王要斷情絕愛,卻不知,那需得是他從未嘗過情愛的滋味兒。”
樊千觞眼中出現幾許茫然,他低頭望着蕭玄珏蒼白的臉色,深陷的眼窩,輕輕覆上他眼角深刻的紋路,心中酸澀地說不出一句話。
“帝王也好,庶民也罷。咳咳,但凡是人,一旦愛了,豈能輕易割舍。你想舍棄自己來讓我斷情絕愛,咳咳,卻不知,那等于拿走了我的心…咳咳,咳咳咳!”頓了頓,他喘息一陣,吃力地仰頭貼近樊千觞的耳側,輕聲道:“你把…我的心…還回來罷…”
溫熱的氣息吐在耳側,樊千觞脊背一僵。垂眸看到歪倒在自己肩頭的人半眯着眼睛意識已經開始混沌,每每閉上眼睛卻又強撐着睜開,期待着自己的答複。他終于妥協般地閉上眼睛,伸手緩緩将面具揭了下來。
面具下,是一張同樣俊美的臉,不同于樊千觞的是,他的唇色不是水紅,而是淡到近乎透明,下巴的線條也更尖削,帶着倨傲,一雙狹長清隽的眸子氤氲着水光。
蕭玄珏勾起唇角,輕輕笑了:“行之,你回來了。”眼角有淚劃過,滴入雲衍圍敞的衣領,濡濕一片。
“是啊,我回來了,子晏。”雲衍亦低笑,輕輕吻上蕭玄珏的眼角将那些淚水吮吸掉,雲衍将已經陷入昏迷的蕭玄珏摟在懷裏。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張分為兩半的面具,一半是銀制的,另一半卻是片薄如蟬翼的□□。二者合二為一,做得巧奪天工。
這時有換班結束的侍衛經過,看到亭中有人,于是大喝:“什麽人在那裏?”
雲衍快速将面具重新帶到臉上,咳嗽一聲,鎮定地回道:“快去通知花将軍和王太醫,皇上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