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譜

初夏,黃梅未至,白日半空已是煙雨朦胧,半山之上飛瀑直下,水霧彌散,一棟小樓臨水而立,仿佛就被圍在雲霧缭繞之中,隐隐綽綽,叫人看不真切。

位于伏鸾山巅的這棟小樓,就叫霧樓。

凡是住在附近的百姓,或是在江湖上走動過幾天的人都知道霧樓,霧樓裏最叫人惦記的不是各地收集而來的奇珍,不是前所未見的異寶,更不是朝廷賞賜的大批大批的金銀,而是美人。

霧樓有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或豔冠群芳,或清麗脫俗,在這裏你可以找到赤發綠眸的舞娘,亦能見到白發如雪膚色如霜的異色,各方佳人美人都帶着珍寶而來,她們被人送來不為別的,只為一副美人圖。

或者,更準确的說,全天下的美人只為一個能畫美人圖的人而來,那就是霧樓的主人。

江霧秋樓白,霧樓也被人稱作白樓,此刻,仿若浮在半空的樓宇就在水霧中蒙上了一層荼白,在這棟白樓的樓頂之上,涼亭中有男子淡淡擡眼,漆黑雙目就在這開阖之間便透出股說不出的尊貴,只不過,他的話卻似與尊貴二字毫無關系。

“把你的衣裳脫了。”

“脫衣?!”語聲拔高,涼亭裏頭的女子霎時臉色一紅,又是一白,發現失态,才不悅的提醒,“你當我是什麽人?!你要我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脫衣給你看?”

“不脫也可以,肖虎,送客。”仿佛連多看一眼都嫌多餘,紗簾之後的男子隐約阖上雙目,竟是準備補眠小憩的樣子,在他身後走出一個中年人,倒是禮數周到,笑容可掬的做出個引路的姿勢。

“林姑娘,請吧。”眼前女子堪稱絕色,但看慣了各色美人,肖虎早已能做到送客的時候面不改色,甚至還能附上一個笑臉,至于在他人眼中這個笑容是否有看好戲的成分,他顯然未曾考慮。

女子避開肖虎,一捏手中繡帕,對那男子瞪起一雙美目,“你的要求不嫌太過分了嗎?!”

回答她的只是一聲輕笑,不怎麽冷淡,聲音卻甚為低沉,“欲成九美圖,便要尋得天下九位美人,可惜至今一半未到,可惜啊,可惜。”

他連說三個可惜,語調平淡,但聽在那女子耳中,卻是一聲比一聲刺耳,“莫非我不夠美?”

她微微擡起頭,白皙面龐在白日下猶如籠着一層淡淡霧光,瑩瑩如玉,肖虎不禁多看了一眼,她眼角一掃,嘴角微翹,本就絕色的姿容,更是動人心魄。

換了副神情,她款款走近,“想必不用我說,君樓主你也知道,我家大人這次将我送來是為了什麽。”

說到這裏她略略頓了頓,後面的話意味深長,“我林秋雁在樓主你的眼裏可能算不得第一,但徐大人曾言……”

當朝太尉徐東林,掌管軍務,可謂是朝中重臣。

“不脫,就走。”漠然的語聲将她打斷,此間的主人顯然并沒有興趣聽她繼續往下說,更對所謂的徐大人不感興趣,連眼都沒擡。

想她素來被人如衆星拱月捧在手中,哪裏受過這等委屈,林秋雁頓時臉色一僵,要不是清楚面前的男子是什麽人,她早已拂袖而去。

宮內皇子愛美人,欲著天下美人譜,欽選畫師,而如此重任,天下間非一人莫屬。

君湛然,人稱鬼手無雙,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驚才絕豔,妙手丹青冠絕天下,無人不知,要說最能畫出美人風韻,絕不多誇一分,亦不稍欠一分的,唯他君湛然。

盛名之下無虛士,鬼手之名并非一朝一夕,即便是朝廷,縱然是皇親貴戚,要想求得君湛然一副字畫,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而此人不自稱俠義,也不常在江湖上走動,山下商鋪倒有大半是他的,算來竟有一半是生意人,自他開始繪美人譜,天下絕色,莫不趕赴伏鸾山。

只不過君湛然有個怪僻,凡是欲登美人譜的,必要脫衣讓他驗看,無論容貌、身段、言語、動作,要入他的眼,那卻是難上加難。

想到自己為何而來,林秋雁銀牙一咬,嬌笑幾聲,“聽說樓主的規矩古怪,說一不二,果然不假,看來秋雁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了。”

“早就該這樣。”肖虎嘀咕着,對結果毫不意外,也是對這種情況已經習慣,一聳肩走出霧濤亭,以背相對,抱臂而立。

即便是當朝太尉徐大人送來的美人,在他家樓主眼裏也不過一具皮囊而已,可笑這些女人都自恃甚高,以為自己能成為例外。

廊亭四面垂挂白紗,在風中微微拂動,融于霧色,如同薄煙袅袅,被風吹起發出輕響,除了這拍打聲之外,此刻還多了衣帶摩擦的悉索聲。

美人解衣,那是何等的引人遐思,那聲音若有若無,分外撩人,只要是男人,恐怕都會心猿意馬,更何況是親眼見到過程,而君湛然也确實在看,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卻有所不同。

林秋雁衣帶半解,長裙覆地,她本是信心滿滿,現在卻不那麽肯定了。

從廊亭的另一頭投來的目光,一直在她半裸的身上,一寸寸,一分分的挪動,似乎能将她身上每一個毛孔都看透,看進她的皮肉,看進她的骨髓,直到看進心底去。

他的眼神仿如只是在鑒定一個物件,無論目光滑向何處,都不曾停頓。

即便此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是要吞吃了她,她也不會害怕,此時她卻怕了。

欲望不可怕,可怕的是無欲。

無欲則無求,一個無欲無求的人又怎會為她的美貌所動?

整日混跡于達官顯貴府中,林秋雁早已習慣男人看他的各種眼神,可如今被這道目光注視,她竟有種掩衣而逃的沖動,身軀不禁在風中輕輕顫抖起來。

君湛然的目光卻沒什麽改變,就這麽從她的發梢一直看到腳尖,就像一條通體冰涼的蛇,慢慢從她身上游過。

他的眼神其實并不冷,也不淡,他只是仔仔細細的将她看了一遍,又慢慢阖起了眼,“你可以走了。”

感覺到身上的視線移開,林秋雁微微吐了口氣,她已經脫了衣裙,只剩下蔽體的肚兜和亵褲,此刻反倒不那麽急于把衣服穿上了,“君樓主的要求着實有些過分,但秋雁已經做到,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她不整站立眼前,要是換了別的男人,定是要仔細看個夠的,君湛然聽了這語帶媚意的話語聲,卻擡了擡眉,居然顯出幾分不耐煩,“什麽如何?”

林秋雁并不死心,撿起地上的衣裙穿戴,舉手投足自有風情無限,“公子認為我不美嗎?”

“美如何,不美又如何?”慢條斯理的回答,君湛然拿起手邊酒盞,“對一個殘廢來說有什麽不同?”

微風帶起一角薄毯,露出安放在輪椅下的瘦削雙腿,即便被掩蓋在衣擺之下,亦能看出比之常人細弱不少,一縷白紗也被吹起,光線乍亮,陰影下的男子終于在日光下顯露大半面容。

只見犀利如劍的眉宇,輪廓分明的臉龐,漠然神采自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度,沒什麽表情的眼神,算不上無情,只是淡淡的,淡的沒什麽特別的東西,就好像眼前空無一物,仿佛他此刻不是坐在輪椅之上,不是看着她,而是站在雲海之巅,對着腳下一片蒼茫。

這便是鬼手無雙君湛然?!林秋雁看清了這個隐在紗簾後的男人,陡然間想起,确實聽說他雙足難行,久坐輪椅之上,只不過初見君湛然的人,都會忘了這一點罷了。

君湛然無疑生的很好看,但這種好看卻并不讓人覺得親近。

一時驚異,她忘了收回目光,君湛然似乎對自己的殘疾毫不避諱,任憑她打量,又飲了口酒,“看夠了就走。”

林秋雁回過神,她本為美人圖而來,哪有這麽輕易被打發回去的道理,正待說什麽,遠處半空忽然響起破空之聲。

她遠目眺望,突然改了主意,“公子送客,那秋雁就不久留了。”匆匆說完,舉步就走。

“既然來了,還想走嗎——”一聲長喝,話音朗朗,仿佛自天外傳來,只見一個蒼黑人影,如猛禽騰空飛度而下,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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