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門口的拍打聲已經止住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床上的血族翻了翻身，他懶懶地瞥了一眼床邊的時鐘——下午一點整。這對血族來說，是最不适合睜開眼的時候。

孫彬呻吟地重新用被子蒙住腦袋。

一陣靜谧。

黑發血族緩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睜着惺忪的睡眼甩了一下腦袋，在稍微清醒的時候，他的雙眼漸漸移向門口。

房門打開的時候，一點光線從房裏透出去。從那黑鴉鴉的客廳裏，孫彬瞧見了光線上自己的影子。

他粗略地看了眼偌大的客廳——看起來和幾個小時前沒什麽區別，沒遭到任何破壞。

孫彬長舒一口氣地點點腦袋，準備回房睡回籠覺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什麽。

男人止住了步伐，他低下頭，擰眉看着那在他的房門旁邊，抱腿蜷縮着的人類。那黑色眼眸在和自己的視線交錯的時候，又快速地扭了過去，似是在賭氣的模樣。

在孫彬打開門的時候，蕭九就已經睜開眼盯着他。

人類青年的聲息太安靜，藏在黑暗裏的時候，還真不容易讓人察覺。

孫彬看着這可憐巴巴的模樣一陣，指了對面的門，有些頭疼地說：“怎麽不去那裏睡？”

蕭九依舊将臉埋在雙膝裏，動也不動地縮在那個地方。

孫彬疲憊地扭了扭脖子，無奈地站在門口。他其實大可不必理會這個死娃子，但是……黑發血族用腳尖去輕輕踢了踢人類，“起來，別蹲在這兒，要不然就去沙發上睡。”

蕭九鬧別扭地将身子往旁邊一側，背對着孫彬，好像要把自己縮成一個小米粒。

對着那無聲的控訴，孫彬忍不住煩躁起來。他走前兩步，直接伸手去拉住人類青年的手臂，“給我去——”

孫彬陡然止住了聲音。

大部分的血族都習慣在黑暗中視物。蕭九在與他拉扯的時候擡起了腦袋，孫彬還沒瞧清楚，青年又使勁兒地掙了一下，将手臂從孫彬的手裏力大無窮地抽回來。

孫彬往前傾了傾，差點順着力道往前摔下去。他扶着牆勉勉強強地站穩了，兩手叉腰地看着這個麻煩。

好吧，他只是受迫於現實才必須暫時照顧這個臭小子，只要提供吃住和保障安全，其餘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孫彬聳了一下肩，在為自己找足了借口之後，他又心安理得地準備回房裏去。但是就在他踏出一步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微弱的力道扯住了自己的褲腳。

男人在微頓之後僵硬地回過頭。

蕭九在感受到那股視線的時候縮了縮手指，卻又鼓起勇氣似的，掌心牢牢地拽住了孫彬的褲腳。孫彬眯了眯眼，那雙黑色眼眸似乎包了一層薄薄的水汽，蕭九眨巴着眼低垂着腦袋，隐忍地吸一下鼻子，嗓子比先前更啞：“我怕……”

在孫彬在輕輕踢腿的時候，人類青年抿着唇使力，孫彬彈了幾下腳才把褲腳給收回來。

他忙擡頭看着黑發血族，只見男人掉頭走向廚房，裏頭的燈打開來，不知在裏頭鼓弄着什麽。

沒多久孫彬就拿着兩杯東西走過來，還冒着熱氣。

他停在門口，一腳踢開了門，對着蕭九沒好氣地一揚下颌，一臉麻木地說：“我數到三，死進去。”

孫彬根本沒來得及數數，眼前的人類突然就撲上來抱住他的腰。孫彬勉強平衡地搖晃幾下，拿着杯子的兩只手高舉着，他側頭看了看埋在自己頸窩裏的黑色腦袋，又翻了一次白眼。

廚房裏還有蜂蜜罐，有時候熬了太多白天，血族也需要這些潤潤喉。

孫彬看着那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輕啜的人類，他身心俱疲地往後仰倒在床上。在他拉過被子的時候，他聽見對方咕嚕地一口氣喝完的聲音，接着，床的另一頭微微傾斜。

男人翻過身去看着那正在往床上爬的人類。

蕭九止住動作，對着孫彬讨好地笑笑。

一個枕頭飛了過來。

“你既然進來了就要做好睡地上的準備，你放心，我已經調好了室內溫度，你不用擔心會感冒，我是一定不會讓你的身體有機會出毛病的。要我和你一起睡在床上？哦呵呵不要想了親愛的。總之，給我滾去地上，枕頭就不用謝了。我要繼續睡，不要煩我。”

孫彬飛快地說了一大串的話就翻過身蒙住頭，當然，他沒忘記把燈給拉上。

蕭九幹巴巴地站在床邊，他抱起了孫彬扔過來的枕頭，傻看了一陣後，放在鼻子用力地吸氣。那精致的臉龐詭異地紅了紅，他像是怕讓人給搶走似的把枕頭給摟緊，接着蹑手蹑腳地跑到孫彬的那一側，在床邊蹲坐下來。

孫彬慢慢地把頭從被子裏露出來，眼睛睜一下，又立馬閉上。

嘤嘤，饒了他吧。

黑發血族默默地将那些各式各樣的外賣盒給打包起來，當客廳裏吸塵機的聲音弱下來的時候，他擡頭對着外頭吼道：“吸好了就把機器收起來，放在倉庫的第二層，然後去把桌子給擦一擦，要吃飯就給我好好幹活兒！”

孫彬将一大袋的垃圾袋給綁好，一手将它給提了到客廳去。

客廳裏，青年正在彎腰賣力地擦拭着沙發前的矮桌，那細致的程度連專業的鐘點工都要自嘆不如。

孫彬滿意地瞥了一眼，将垃圾袋先擱在玄關處。

他走回房裏為自己多加了一件外套，他看着鏡子默默地清算了一下這些天的消費……

孫彬扣上了紐扣，撇撇嘴。

單是一個人類在短短幾天之內就能甩去他一整個月的花費。他在遭到冷藏前每個月都有固定的通告費和一些稀稀落落的片酬，綜合起來也算是個不錯的收入，只要沒有異常的開支，基本上能讓他愉快地享受生活。然而，自從他對抗異變藥物的需求越來越強烈的同時，他的資産也跟着不斷在縮水。

孫彬從門口看了一眼在外頭撒歡般做打掃的蕭九，這樣的畫面也算是足夠經典的了，誰能想到蕭氏的皇太子正窩在他家中擦桌子撣灰塵呢？不過孫彬依舊希望能将這尊大神給早些送走，越快越好。

與其指望晏冉找到“夜鷹”，不如讓蕭九的腦子恢複正常還更加省事。

“好了，不用打掃了。”黑發血族站在房門口，青年緩慢地直起腰來，充滿稚氣地沖着眨眨眼。“換件衣服，跟我出門去。”

黑夜時的溫度很低，這樣的低溫并不适合人類行動。

在電梯裏的時候，孫彬瞥了瞥身旁的人類青年——不得不說，蕭九确實是天生的衣架子。孫彬一直覺得不會有人比他更适合阿諾娃公司制作出來的服裝，而大部分的人确實都這麽認為。但是那件緊身的大衣穿在這個人類身上的時候，孫彬的腦子裏霎時浮現出了那個狗腿的設計師老是沖着他嚷的三個句子——完美、完美、完美。

蕭九擁有天生華麗的五官，不需要依靠化妝之類的人工技術。他絕對符合任何一個血族的審美，哪怕他不是人類，孫彬相信依舊會有許多像晏冉那樣盲目的家夥對他趨之若鹜。對此孫彬不由得回想起了過去的那些傳聞——只要用石頭往貴族廳裏一扔，随便砸到哪一個都曾是蕭氏王朝皇太子的入幕之賓，盡管有關蕭九的性癖已經到了衆人皆知的地步，但就是有不少人願意在他身下痛快地死一死。而且，還包括人類。

青年似乎感覺到孫彬正在熱烈地打量着自己。他微紅着臉垂了垂腦袋，摸了摸身上的那件大衣，有些傻乎乎地微笑起來。

“第十二條，不準對着屬於我的任何東西笑得一臉下流。”孫彬很不客氣地甩了一下人類的後腦勺，冷着臉提醒道。

蕭九摸着被打疼的地方，緊跟着雄性血族，委屈地小聲地喚：“彬彬……”

“第二條，不準叫我爹地、爸爸，還有——”孫彬打開自家車門，在彎腰之前指着對方的臉語帶威脅道：“彬彬。”

關上車門之前，他又催道：“上來。”

蕭九快步走到副座，還聽話地系好了安全帶。

這些生活技能他倒是都記得清楚，孫彬點點頭發動車子。

波克市有一個別名，即是永夜之城——這裏的夜晚比任何地方還要絢麗，月色似乎也比外圍城市看起來更加清澈。孫彬不确定這是不是因為波克市不會受到沙塵爆的影響。

這顆藍色星球大部分的面積已經被黑色海洋所覆蓋，深海裏頭也已經沒有多少生物，只堆積着過去戰争時期墜落的戰機殘骸以及各種工業廢料。多數陸地已經沙化，末日之殒之後，人類和血族共同經歷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時刻，為了争奪僅有的資源而發生數次交戰，一直到人類數目減少到百萬不到，戰争才有減緩的趨勢。

這只是他們所知的歷史，仔細推敲下來的話，不難發現裏頭還存在着許多漏洞。

新世紀成立了五世紀以來，異變種的存在被視為秘密檔案。從都市逃到保護圈外的異變種潛伏在炎熱的沙漠之中，它們遙遙地望着首都瑰麗的燈光，卻怎麽也不敢重新跨國那堵黑色的城牆。人類所建立的重裝甲部隊在城市外圍嚴密防守着，從這個層次來說，陸軍總署其實就是都市最牢靠的護身符，而總帥的職位不同於每隔一段時間的總統改選，當上總元帥就意味着他掌握着絕對的權力，而且不會有誰對此抱有異議。

孫彬忍不住看了一眼副座的青年。

蕭九仿佛對外頭興致缺缺，他只是為要和彬彬一塊兒出門而感到高興。孫彬認為這是一種奇怪的雛鳥心态，不過要是蕭九雛的對象是晏冉，也許那還好辦得多。但是考量到徐大律師照顧動物的能力，蕭九估計還沒被自家中的叛徒給逮住，就先被晏冉給活活折騰死了。

車子逐漸遠離波克市區，距離市中心越遠，周圍的街道就越淩亂，建築也老舊不少，人口雖然依舊密集，在外觀和穿着上也與市區的血族們相差甚遠。

在波克市市區以外的部分，是大多數貧民聚集的地方，而當中總有那麽幾塊屬於治安缺陷地帶，那就是俗稱的地下街道。

地下街道其實就是被繁華社會所摒棄的群體所圍聚的地點，孫彬按着設置在導航上的路線駕駛着，很顯然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孫彬将車子停在一個小巷口前方，他對蕭九說了一句“下車”，跟着打開車門。

周圍的路燈時不時地閃爍一下，為這個地方增添了不少陰森的氣息。

在蕭九悄聲無息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時，孫彬難得沒有斥責他，反是低聲囑咐道：“跟緊點。”

在出現異變的症狀之後，孫彬的感覺出奇的敏銳。

他總是能聽到或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氣息，譬如說陰暗的角落裏那些忽明忽暗的視線——有時候還是紅色的眼球。他将另一只手搭在外套裏的手槍上，裏頭的銀制子彈是用來對付異變種的利器，這是前來地下街道的每一個血族必備的自保武器。

孫彬帶着蕭九來到一個隐蔽的角落，推開門的時候就是往下的窄階梯。

“彬彬。”蕭九小聲地喚了喚，那個地方很暗，一點光線也沒有。

孫彬沒有多想地握住他的手，“別跟丢了，抓緊。”蕭九趕緊死拽住男人的手掌，十指緊扣。

到底是個孩子。孫彬挑一下眉，這麽想的話，他內心的抵觸減少了許多。

從樓梯走下去，下面居然是寬敞的通道。

孫彬帶着蕭九拐了幾個彎，最後停在一扇門錢。

黑發血族敲了敲門，耐心地等候片刻，門板上那用於投報的橫孔突然露出一雙灰色眼球。

“喝！”孫彬不可避免地又被吓了一跳。

他身旁的人類青年及時地攔住他的肩，像是要把孫彬推到自己身後，目光猛地銳利起來，和一開始害怕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

“噢。你來了——”一把老邁的笑聲從橫孔中傳出來。

門被打開來，拿着步槍的老先生扔掉了手裏的武器，看着孫彬他們笑了笑，灰色的眼珠似乎泛着詭谲的光芒。

他将客人給帶了進來，邊賠罪道：“你知道的，最近外頭管得很嚴，聽說是大選要到了。我們不得不仔細一些……”

孫彬依然心有餘悸地摸摸胸口，他不想說他總是被對方那雙灰色眼珠給狠狠地吓着。

蕭九緊跟着孫彬走了進來，那張漂亮的臉都繃了起來，跟只獵豹似的緊盯着前方，抓住孫彬的手越來越緊。黑發血族顯然沒有在意，他甩了一下手，走到老人面前跟他禮貌性地伸手交握。

“先生，我以為你上次拿的那一批藥還足夠你支撐上半年。”老人眯着眼說道。他那老得快垂下的臉皮讓人感覺有些猙獰。

“不、不，呃，查理斯先生，我今天來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知道你是一個頂尖的人類醫生，今天我前來拜訪是為了……”孫彬扭過頭，對着蕭九僵硬地招招手。

人類青年站在原處，臉上面無表情，一直到孫彬開始沖他瞪眼的時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

“這是……”老人看不清似的往前湊了湊，“人類？”

孫彬也看了眼蕭九，為了掩飾蕭九人類的身份，他讓他戴上了一副有色隐形眼鏡。只要沒有仔細去看的話，以蕭九那華麗的五官和白皙過頭的皮膚來說，确實像是一個長相标致的貴族血族。

“是的。因為一些原因，所以……”孫彬清咳一下，轉過來道：“我想請你幫我看一看他的腦子，事實上他前些時候受了一次傷，醒來之後心智就退化成了一個孩子。查理斯先生，我想這對你來說應該不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老人看了看黑發血族，又轉眼瞧着眼前的人類。他的灰色眼眸再次眯成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