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首都波克是一座建立於沙漠之中的堡壘，或者說，這個藍色星球早在好幾個世紀之前，大部分的陸地已經為荒漠所覆蓋。

除了波克之外的其他都市分布甚遠，而且繁榮程度遠不及首都，要遠渡那一整片的黑色海洋、對抗時常變換的氣流，就需要乘坐飛船。而乘坐飛船一般是貴族才享有的福利，且不說票價昂貴，船票的銷售對象也有所規定，所以各城的市民大多數終其一生都不會遠離自己生長的都市，除了那些因為犯罪也遭到放逐或是自願離開都市到荒漠生存的少數人群。

在都市城牆之外的沙漠，不僅遍布着流民，還有不少從都市裏逃出的異變種。它們潛伏在這個貧瘠的沙地，倚靠流民的血液為生。而在沙漠地帶流浪的沙民就像是遭到摒棄的羔羊，他們的安全并不會受到保障，包括自願離開都市到沙漠地區的市民，政府也同樣不會為他們的人身安全負責。

事實上，只要離開都市，那就和自殺沒什麽分別，那裏的紫外線和輻射都很強烈，為此而潛逃到都市外的通緝犯，政府也不會費勁地去追擊──他們遲早會因為沙塵暴而死或是成為異變種的食物，那只是時間的問題，而那些失去理智的怪物，軍方會在固定的時候出去掃蕩，以保證它們保持在不會威脅到都市安全的數量。

離開都市這個選擇很不明智──這也許是大部分的群衆的看法。

在陰暗的街角，黑發血族将一早備好的現金袋交給了一個矮個子的血族，他們僅交換了一個眼神，矮個子将兩張票券模樣的東西遞給了男人，低低說道：“一周後，時間顯示在上面。只有一次上車的機會。帶好家夥，這是幾個小時的路程我們不保證會遇到什麽……到了塞外綠洲，我們會再收一筆尾款。還有，到那裏記得準備多一點現金，相信我，你們會需要到的。”

黑發血族票券收好，放在胸口前的口袋。

那個矮個子在将票券交給他之後就迅速地躲進黑暗之中，不見蹤影。

孫彬沈默地碰了碰胸口的位置，他的心跳有些快，那是一種不安的感覺，但是他已經沒有其他的退路。

這段時日軍方一直沒有什麽大動作，只有街道上的全息顯示器上偶爾出現他的臉時，他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作為一個合法的公民在這個地方待下去。而且，他現在還有一個人類需要照顧，也許不能說是照顧，這些日子蕭九很懂事，不僅不會給他添麻煩，還……

孫彬覺得臉龐微熱地拂了拂面，他臉上無緣無故泛起笑意。

要是現在有人看見這個笑容的話，估計會覺得這爽歪歪的樂呵樣兒，讓人恨不得想一掌拍醒他。

要離開都市的話，他們需要準備的東西很多。孫彬将手上還算值錢的東西都拿去折現，包括他一直戴在手上的腕表，這是晏冉和他一起選的，他們各有一款。晏冉那一只很多年前就不戴了，說是樣式過時了，現在孫彬也沒有理由把它留在身邊。

他籌了一筆款子，數額不算多，不過不管再怎麽拮據，孫彬唯一不動的就是那一枚用羅尼亞原石制成的胸針。在蕭九問及原因的時候，黑發血族露出暖和的笑容，微嘆地說：“它幫了我很多。我沒辦法把它的兄弟們帶出來，這已經是唯一一個。小九，這是我的守護石，它對我很重要。”

蕭九眨眨眼，詭異地臉紅起來。他把打包到一半的東西擱在旁邊，磨磨蹭蹭地走到男人身邊挨着他坐下來，側身用力地抱住孫彬。

孫彬像平常一樣揉揉青年的腦袋，蕭九很喜歡撒嬌，老是黏糊糊的，說實話孫彬很享受這樣被人依靠、主動去疼愛的人的感覺。

“謝謝你。”嘶啞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孫彬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低頭将點算好的現金放好，輕松地問：“謝我什麽？”

蕭九眯着眼偏頭勾勾唇，在孫彬的臉頰上偷了一個香，靠着他的肩頭，語氣平靜地說：“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

孫彬無所謂地甩甩脖子。

黑發血族看起來對之後的生活雖然表現得有些茫然，但是依然頗有計劃地做着每一項準備。

蕭九在這上面也幫了不少忙，甚至可以說，他就像是常常去到那片沙漠似的。他将孫彬身上大多數的錢換成保暖的衣物，還買了一些昂貴的空管種子──塞外綠洲是一片與都市隔絕的自治地帶，在那個地方，血劑是一種奢侈品，但是聽說那裏可以種植出植物，可以由此與市區的一些商人交易，這是他們唯一的金錢來源。

“彬彬，那裏到了晚上會很凍的，尤其是冬天的時候。”

“冬天？”孫彬很少聽見這個詞，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四季已經是消失在千年前的奇跡。

蕭九邊說着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黑色大箱子：“有冬天的，不會下雪，但是水會結冰。我們得準備多一點東西，最好能建一個小溫室。當然，還不能忘記這些──”他這段時間總是會說一些孫彬不怎麽明白的話。

孫彬疑惑地走了過來，只見人類青年蹲坐在地上，三兩下就解開了電子鎖，那玩意兒看起來挺高級。

箱子自動地打開來，黑發血族好奇地蹲下來一看，有些腿軟地坐倒。

蕭九拿起了裏頭的其中一支黑色槍械，沖着前方擺了一個射擊的動作，然後擺出一副“一般般”的表情，“現在時間緊迫，只能搞到這種貨色了。”他兩手撐着臉，眨巴着眼睛一臉惋惜地說：“哎，彬彬。只要有一把激光Q547，就算幾百只異形沖過來，那就跟一群羊跑過來給我們晚上加菜……”

孫彬聞言哽了一下，他默默地将蕭九手裏的槍支拿過來迅速地塞進箱子裏，把想起重重關上後，然後像是覺得燙手似的趕緊把雙手抽回來，摸摸鼻子，故作鎮定看着蕭九說：“寶貝，我說──你對這些很在行？說實話，我以前、嗯，我的意思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其實我還真看不出來。”

他簡直沒辦法把那個濫交大使跟這個人形兵器聯系在一起。

蕭九卻頓了頓，看樣子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靜默地看着男人一陣，手指下意識地摳着地毯──那是他心虛的時候慣有的小動作。

“彬彬，我知道你不喜歡……”人類青年看起來很小心，他說完一句，又停頓了片刻，一臉難以啓齒。最後他簡直帶着讨好得可憐語氣，低頭用手指扯了扯孫彬的褲腳說：“你別怕我，彬彬……我知道我那樣有點瘋，我、我想保護你，你別怕我。”

孫彬瞧着他一陣，挑挑眉輕嘆一聲，将青年從地上拉起來，抱在懷裏安撫地拍了拍，解釋說：“親愛的，我不是在怪你。你這樣很、很──”孫彬想了想先前幾次的襲擊事件，他主動将頭埋進蕭九的頸窩裏，真心地說：“很酷、很厲害。因為有你在，現在我一直覺得我自己很安全……我只是感到好奇，你還很年輕，和我比起來。我很訝異你會這一些，我還以為人類都是需要被保護的……”

也許是因為這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紐帶并不緊密，多數的血族并不會特別在意情人的過往，更不用說去追究。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禮貌，除非對方願意說，否則他們并沒有這個權利過問。每個人都需要保留一點隐私和秘密，這是尊重對方的表現。所以當初對於晏冉離開福利院之後經歷過的一切，孫彬實際上并不知道多少。他總想着對方總有一天會主動告訴他。

但是，他比他想象地還要在意蕭九。有時候他會認為蕭九只不過是一個缺乏關愛的孩子，有時候他又覺得蕭九存在着許多的秘密，尤其是在那雙眼靜靜地注視着外頭的夜空時，孫彬會忍不住懷疑，他是否真的能和蕭九在一起。

蕭九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彬彬，在蕭氏裏，不管是人類還是血族都需要學會這些技巧，接受訓練，不管是誰……”

“你也是麽？很小的時候就這樣麽？”孫彬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了一個人類孩子，年紀還很小，瘦巴巴的，黑發黑眼，才幾歲大就一臉厭世的模樣。

“嗯。”蕭九點了一下腦袋。

“那……你父親呢？不是那一位，我是說，生下你的父親。”這個問題有些失禮，但是孫彬卻不自覺地脫口問道。

蕭九回答得很快：“死了。”他平靜地輕聲說：“因為難産。但是他還沒斷氣，他們就割開他的肚子把我抱出來，讓他死在手術臺上……”

孫彬覺得蕭九抱着自己的雙手突然收緊。

“別說了。好了，都過去了，好孩子。”孫彬忙結束這個話題，他使勁兒地抱住這溫熱的軀體，好給予蕭九一絲安慰。

蕭九雙手緊環着男人，他的表情有些木然，還有些呆滞，在孫彬安慰他的時候，他默默地将臉貼在男人的額上。

七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孫彬并沒有閑情和這座城市道別，他和蕭九各背着兩大個包裹來到了約定的地點。他們乘坐的是一輛沙漠貨車，後方堆放貨物的地方騰出了給幾個人的位置。

除了這兩個亞裔男子之外，其他人看起來都有些狼狽，眼神也不太友善，雙目的色澤很深，而且在蕭九走過的時候，鼻翼不斷地動着。一直到蕭九那雙用隐形眼鏡掩飾的金色眼瞳突然瞪過來的時候，那個血族才有些怯懦地收回目光。

“小九，來。”孫彬已經将包裹先放置好，他彎着腰将青年從底下扶到車上來。沒想到蕭九連撐腳都不需要，抓着男人的雙手一蹦就蹦了上來。

在孫彬走到裏頭時，人類青年并沒有跟上，反是對着那幾個還未上車的人居高臨下地眯了眯眼，警告的意味十分濃烈──這些要麽是罪犯要麽是面臨異變階段的血族對危險的氣味相當敏感，他們都識相地低下頭去，看樣子沒敢再打什麽主意。

孫彬揀了一個角落的位置，這個貨車挺大，但是因為前頭塞着貨物的原因，讓人感覺有點擁擠。而且外頭的天已經逐漸亮了起來，溫度開始升高，身後的金屬板使得熱氣穿透進來，讓人極不舒服。

在啓程沒多久孫彬就渾身燥熱，他解開了衣領的扣子，看起來有些難過，其他人也是一樣，只能不斷地往嘴裏灌水。

蕭九也流了不少汗，這裏頭一片黑暗，人類的夜視沒這麽發達，他只能緊挨着孫彬，體貼地将水倒在手帕裏，不斷地給孫彬敷面──比起人類，血族更不能忍受高溫，他們從來都不是陽光的寵兒。

“水……”

孫彬隐約地聽見了一把聲音，他往旁邊看了看，只見對頭的一個緊包着披風的血族，正在試圖跟旁邊的幾個人要求一些水。孫彬留意到了他探出的手，指甲已經呈黑褐色，黑色的血管若隐若現。在那雙渾濁的瞳孔轉向自己的時候，孫彬不由得做了一個吞咽。

蕭九猛地将半瓶的水往另一個地方扔過去，那個血族忙跌跌撞撞地爬過去撿起來。

“他要是在車裏異變了會很麻煩，不過在那之前，他們會把他給退推下去。”蕭九将黑發男人拉向自己，讓孫彬靠着他的胸膛，低低地說：“……彬彬，我會保護你。”

孫彬看着那有些癫狂的血族，心有餘悸地在蕭九懷裏點了點腦袋。自從他飲下蕭九的血液之後，已經不再出現異變的現象，他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已經痊愈，他只是下意識地不願去正視自己已經成為了需要倚靠人的血液才能活下去的異形血族。

他們在幾個小時之前已經離開了都市，那些搜查關卡早已經被打點過，而且上頭根本不會仔細去追究──對他們來說，這些動亂分子主動離開波克，也不是一件壞事。

車子在沙漠中行駛着，一直到走到中段的隧道關卡時，車子又停了下來。

孫彬記得他們不會在任何地方停下來歇息，除非是要進行搜查。他耳尖地聽到了外頭司機被人帶下來的聲音，那血族正在努力地胡說八道，那緊張的語氣讓人覺得這次的搜查和前幾次都不太一樣。

孫彬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本能地去看了看蕭九。與此同時，擋住他們的貨物沙袋開始被人往外卸下，除了孫彬之外，其他的幾個血族都露出了有些驚惶的眼色。

蕭九神色嚴肅地看着那個方向，一臉若有所思。

就在擋住他們的最後一層沙袋要被人卸下的時候，動靜突然停止了。

孫彬聽到了類似於呼叫器的聲音，然後是一連串模糊的對話，接着被扔到外頭的沙袋又重新地堆回到車廂裏。

不久之後，貨車後門被砰地關上。

等到車子重新發動的時候，孫彬懸着的一顆心才落了下來。

他在蕭九的懷裏重新調整一下位置，小聲地湊近青年的耳邊說：“老天，我的皺紋快被吓出來了。”

黑暗之中，人類青年在血族男人的腦袋上親昵地磨蹭，“我在呢，誰敢動你。”

孫彬笑了笑，臉上卻不怎麽輕松。他握緊了蕭九的手，心裏突然覺得，只要抓着這只手，他就有勇氣走下去。

塞外綠洲并不是單純地指一個地方，而是針對於沙漠地帶裏那些由流民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小村落，數目不多，分布也很零散。

那裏之所以被成為綠洲的緣故，主要是因為那裏存在着少量的地下水源，在貧瘠的土地上能勉強地種植出一些耐旱的植物──憑借這些農作物，他們可以與都市的商人交易，畢竟這個時代，那些毫無人工制劑的天然植物價格昂貴，有時候他們也需要一點稍微廉價的代替品。

然而，這些綠洲的土地依然貧瘠，如果想要在一片綠洲上紮根，那麽他們也還需要一些智慧，例如用有限的材料制作出肥料，還有，他們需要共同抵禦異變種──種種的事項來看，每一個綠洲上組建的小村落，都必然存在着領導人。

孫彬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剛好是深夜兩點，是适合血族活動的時候。

但是貨車後門一打開，他就能感覺到冷風刮過，那感覺就像是刀從臉上劃過一樣，又痛又冷──他總算明白為何蕭九在車子一停下的時候，就趕緊翻出幾件衣服讓他給穿上。

“好了，下車吧，伊甸園已經到了──”司機沖着他們嚷嚷。

在孫彬扛着包裹從車中跳下來的時候，他發現司機說的顯然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反語。他眼前的是一個生鏽的鐵栅欄大門，上頭歪歪地挂着一個牌子，寫着“B5區”。而讓孫彬覺得惡心的是每個栅欄的尖頭上頭挂着東西，也許別人看不清，但是他能清楚地看見那些屬於異變種的頭顱。

在他有些反胃地擰眉時，蕭九從旁邊環住他，沖着他古怪地揚着嘴角──他看起來也很冷。

孫彬勉強地回以一笑，但是他覺得他的心是暖的。

在他們将自己的東西都拿好的時候，司機就領着他們到一個房子前。這裏的房子都差不多，多數是用石料搭建的，雖然很簡陋，但是看起來很穩固。而這個房子和其他的又有些不同，看起來更大一些，估計是這片綠洲的首領。

“啧，算我拜托你們，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選在我在床上運動的時間來打擾我，哦，小騷貨在床上等會兒，我把這些土狗們處理好我們再繼續。”

孫彬聽着那把不算難聽的聲音，他覺得耳熟地轉頭看過去。

在那個穿着絨毛大衣的高壯血族從屋裏走出的時候，孫彬在冷風中看清了那家夥的模樣，登時跟遭到雷擊地頓住。

和其他幾個寒酸的家夥比起來，中央那兩個扛着大背包的兩個人顯得異常顯眼。

門口的高大血族将視線轉過去一看，與孫彬的視線對上。

他先是皺着眉，然後往前推開了擋住路的家夥，走到孫彬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因為另一個黑發的青年已經擋在孫彬前面，那表情冷峻得使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大冰山。但是這并不能阻止那個血族用毫無忌憚的眼光打量黑發男人。

“你是……小彬？”他難以置信地一喚，露出驚喜的表情。

小……彬？

蕭九就跟點到某個開關似的，黑眸危險地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