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元荊五年,京城初雪。

直殿監春寶将手收在棉袖兒裏,眉毛結了一層細碎的冰晶,喝出的白氣如煙波随風,散入這極冷的空氣裏。

頭頂那一樹梅花,迎風透雪,深深淺淺的,滿目凄迷的紅。

“春寶!趕忙拎着你那倒黴的水桶死過來,若是去晚了,當心皇上砍了你的腦袋。”

春寶一個激靈,回過頭,見老太監面皮青白,正咬牙切齒的盯了自己,“還傻站着作甚?趕緊去福壽殿前擦地,”老太監雙目赤紅,“趁着那血水還未結成冰,便能收拾的快些。”

春寶忙應了一聲。

朝凍得通紅的手心裏吐了口吐沫,攢足了勁,拎了那一大通冷水,跟着老太監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朝福壽殿走去。

飛雪翩跹,不一會就蓋滿了老太監肩膀上的布頭。

春寶走的有些急,那冷水濺出來,濕了藏藍繡紋的舊棉袍,不多久,便徑自凍了冰。

越發的像給死人穿的裝老衣裳了。

天陰凄凄的。

兩人離老遠見了那宮殿巍峨,立在風雪裏,恍惚間竟有幾分墳頭墓碑之态。

春寶睜大了眼,呆呆的盯着福壽殿門口晃動的人影,手腳冰涼,喘着粗氣,動也不動。

幾個禦前帶刀侍衛将人自宮殿門口拖下臺階,地上那一道豔紅,映着蒼白的雪,噬心一樣的驚悚。

“快,春寶!”老太監幹幹的喊了一嗓子,忙小跑過去。

春寶從未見過這陣勢,心裏騰起濃濃的恐懼,走了兩步,水桶一個不穩,便灑出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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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太監的臉,便猙獰的幾欲生吞活剝了自己。

春寶給風雪迷了眼,迷迷瞪瞪的跟着跑上前,心裏想了先前看的那幾株美豔紅梅,現在回味起來,竟也覺得不詳了。

兩個奴才趕到了福壽殿臺階前,自上而下,一點一點的刷洗那腥臭血漿,偶爾還能自布頭間攥出一點碎肉來,白花花的,已然成泥。

春寶跪在地上,胃裏翻湧着,将嘴唇咬的盡是血色,硬是不敢吐出來。

自己在內務府也不是沒挨過板子,這眼下這打板子,卻完全不是一回事。

血肉橫飛的,甚是怖人。

兩個人跪在地上擦了沒一會,就聽得頭頂音色粗啞,

“你們兩個,誰上殿裏頭一趟,有個大臣吐在地上了,趕緊弄幹淨了事。”

春寶緩緩擡眼,仰頭盯着跟自己說話的禦前侍衛,瞧他的摸樣,像極了翻眼的死魚。

一旁的老太監見狀踹了春寶一腳,“還不快進去。”

春寶怔了片刻,便拿快未用過的新布,自地上爬起來,貓腰縮脖,跟在禦前侍衛後頭進了福壽殿。

話說這福壽殿,是這整個深宮裏頭最華麗的宮殿,皇上平時上朝議政就在這裏。

且春寶也并不是第一次來,以前跟小樂子他們打掃福壽殿的時候,春寶就覺得這神霄绛闕,極盡奢華。

可眼下站了人,卻莫名的陰氣十足,壓的他快喘不過氣來。

殿裏的幾個大臣,體态肥胖,臉繃得死緊,蠟人一樣,毫無生氣。

帶着春寶進去的禦前侍衛,也是小心翼翼的,大氣都不敢出,将人領到地方,就逃一樣的快步而去。

只留了一大灘令人作嘔的湯湯水水,和吓的發抖的春寶。

春寶忍着陣陣酸氣,以布當蓋,将那穢物收在一處,分堆包起來。

又因方才進來的着急,忘了帶簸箕,只能将這些東西收在自個兒棉袍下擺裏,想着待會一起端出去。

待收拾妥當了,正其身欲走,卻聽得大殿裏音色冷清。

如刃一樣,撕裂這滿朝死寂。

“喜連——”

一個妖媚細嗓答應着“皇上,奴才在。”

春寶不敢動彈,狗一樣縮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收拾的不好,惹惱了皇上,興許是要賜死了。

正暗自擔心這,春寶腦子裏,又忽然有了另一個念頭。

自己割勢入宮以來,掃了無數宮殿,卻從未見過皇上的樣貌,此一次,可是個大好的機會,若是能看天子一眼,也算死而無憾了。

春寶十分不習慣的擡了頭,瑟縮着朝頭頂望去。

淵涓蠖濩,九龍金漆座旁,站着都知總管太監喜連,身形佝偻着,狐貍般的三角眼看的人心發毛。

那隐于其身後,高高在上的便是當今天子。

一襲明黃龍袍,白面無須,俊雅美秀,只是一雙黑眸冷若寒窟,戾氣橫生。

春寶仰着頭,目不轉睛的盯着皇上。

這是他一次看到,這樣姿容妖異的俊麗,就像方才那一樹紅梅,美的不祥,卻又使人心悸。

好在元荊帝和喜連都未察覺這角落裏的小太監,春寶便不自覺間便免了一場橫禍。

“去将那些奏章給朕擡上來。”元荊帝唇無血色,面色陰沉。

一邊的喜連躬身領了命,極小心的退了幾步,轉身下了臺階,上後頭尋奏章去了。

春寶這才明白過來皇上叫喜公公跟自己無幹,便脫了力一樣坐在自己的後腳跟兒上,耷拉着腦袋,再也不敢擡起來。

龍椅那頭的冷聲再一次響起來,“人數不夠,還少上許多。”

大臣們戰戰兢兢,卻依舊的沒人敢說話。

此一番,便是護國将軍何晏結黨謀逆,皇上徹查朝廷何黨人數。

負責徹查的大臣交上去五十人,皇上嫌不夠,将負責查辦的大臣拖出去打成肉醬,以儆效尤,誓查餘黨。

可此事辦起來談何容易,那何黨二十年的根基,朝廷內外都是何晏的人,若是硬要論起沾親帶故的,任誰的脫不了幹系。

便是皇上要審,那也沒用,總不能一邊清剿餘黨,一邊将自己也算進去。

皇上有所不知,這何黨查何黨,自然是力不從心的。

“王愛卿,此事今後便交予你辦…”

給皇上點名的大臣聞言忙擡步出列,撲騰一聲跪伏在地上,全身顫抖,“皇上…恕臣蠢笨…臣卻是無力擔此重任…”

元荊帝冷眼一睨,“你身為吏部尚書,任命朝中大小官員,朕卻看這交上來的名單,都是你一個個精心栽培,愛卿倒是太過妄自菲薄,朕看這差事,真是非愛卿不可了”

“皇上…臣…臣一時糊塗…”

元荊帝面無表情的移開視線,鳳目一道嗜血冷光,“來啊,拖出去打。”

那大臣一聽,死人一樣癱軟在地,卻連掙紮都不會了,給兩個帶刀侍衛拖出殿外,不一會便是殺豬一樣的慘嚎。

響徹雲霄,震顫金銮。

春寶跪在地上,手腳僵硬,像是找了道兒,連動都動不了,棉袍裏那幾堆穢物早就自包布裏流了出來,冷成了漿糊。

呆了許久,春寶便又聞着空氣裏那股子濃郁的血腥味。

估計外頭的老太監,這會兒該是會給累的半死。

殿內剩下的幾個大臣早就面色如土,血色盡褪。

元荊帝一張俊臉,冷的像冰,“給朕打到他供出同黨為止。”

言下之意,便是皇上心裏明鏡,吏部尚書也是何黨之一。

方才出去取奏章的喜連已然回來了,手拎了兩只大包袱,在殿前攤開,滿滿的都是奏章。

等打開包裹的時候,剩下的幾個老油條登時醍醐灌頂。

眼下,可是真的混不下去了。

元荊帝冷聲道:“這都是以往贊譽何晏的折子,朕逐一記下,算一算,的确不該只這五十人。”

殿外呼聲漸弱,只剩了木板拍擊肉身的動靜,撲哧有聲,間或有飛濺之音。

有大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音色凄厲:“皇上英明,老臣願待罪立功,徹查剩餘何黨!”

其餘人一見,紛紛跪地,聲淚俱下,表忠君之念,誓與何晏賊人決裂之心。

元荊帝不語,只低頭去看攤在龍案上的奏疏。

都是自內閣當場呈上來的,未經司禮監披紅的折子。

五十個人名,以小篆撰寫,白紙黑字,最前頭的,便是何晏的名字。

元荊帝拿過一邊的朱筆,逐個圈名,卻偏偏留下最前頭那個。

“什麽刺面充軍,發配苦寒之地…”元荊帝低喃道。

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皮上,暗黑之氣濃濃的盤桓在額上,“這名冊還活着的人,即刻淩遲!”

“已經死了的,挖出來,戳屍!”

“全部抄家,誅三族!”

春寶跪在一邊,抱着一堆酸臭之物,面色發青,下身一股溫熱,腥臊尿液濕透了棉袍,卻是忍也忍不住。

衆臣已是大汗淋漓,兩股戰戰。

話說那折子上面的許多人,其實是罪不至死,雖說跟何晏走的近些,但好歹都是給皇上使喚了許多年的臣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未料皇上發了狠,竟這樣不念舊情。

也不知那罪魁禍首,何晏如何處置。

一幹人卻也實在想不出比淩遲更駭人的刑罰了。

元荊帝放下筆,盯着最前頭那兩個字,忽然低低的笑了起來。

連一旁的喜連都跪了下去。

“皇上…”

元荊帝笑的愈發厲害,莫名其妙的,竟蒙上了一層水氣。

眼前氤氲,擡手抹去,卻并非這死氣沉沉的金銮寶殿。

而是自己未登基前的那個破王府。

半城缟素,紅梅蔽地。

少年裸露的身體剛勁修長,何晏穿上褲子,盯着身下的人,揚唇挑眉。

“看什麽?給操出愛了?”

元荊帝斂盡了唇邊笑意,隐去眼底淚光。

眉眼間的煞氣,竟做洶湧之勢。

“何晏,賜鸠酒,誅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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