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DAY -3244
09:20AM
1.
禮朗把嘴裏的最後一小口棒棒糖咬碎了,扔掉糖棍,走進寫字樓。他搭電梯去了一間貿易公司,前臺看到他,笑着點了點頭。禮朗一揮手,也笑了,挎着書包進了辦公室。他一出現,就有個漂亮女人招呼他。
“你爸在會議室。”女人說,笑容滿面,“要喝點什麽嗎?”
禮朗擺手:“不用啦,謝謝姚姐,那我去他辦公室等他。”他順嘴問了句,“哪間會議室啊?”
“他辦公室邊上那間。”
“談生意呢?”
“好像是他以前的同學吧,敘舊。”女人說。
禮朗一拍腦門:“該不會是來找我爸求門路的吧,聽說最近他是有個什麽老同學的兒子成績不好,大學可能沒戲……這個同學帶孩子一起來的?”
女人攤了攤手:“是有個和你差不多的男孩兒,不過剛才已經走了。”
“哈哈,那八成是了,我去裏面等他啊。”禮朗打了個手勢,一路逢人就笑,殷切問候,樂呵呵地進了禮昭的辦公室。他進去後,關好門,把百葉窗簾也拉上了,女人說的會議室和禮昭的辦公室僅一牆之隔,禮朗丢下書包,整個人都趴在了牆上聽牆角。辦公室的隔音效果極佳,半天過去,他什麽都沒聽到。禮朗撇撇嘴,一屁股坐到了禮昭的椅子上,無聊地在原地轉圈。
他一圈一圈地看這間辦公室。
牆壁雪白,成套的棕色系桌椅大方,莊重。室內的裝飾不多,唯有牆上挂着兩幅抽象油畫,禮朗認得這兩幅畫,是他母親在倫敦某間拍賣行競價獲得,送給他父親當作生日禮物的。禮昭喜歡抽象派畫作。
禮朗吸鼻子,伸手在桌上蹭了把,桌上一塵不染,文具的擺放整齊劃一,連筆筒裏的各款鋼筆鉛筆,筆頭一端亦全都朝着同一個方向。禮朗随手撥亂這些筆,用力拉開抽屜,抽屜裏的文件,便簽條按照區域劃分,各自相安,絕不越界。禮朗哼了聲,從筆筒裏抽了兩支鉛筆出來随手扔進抽屜,啪地關上。他在辦公室裏搗亂,将書架上原先按照年份分門別類排列好的文件夾打亂了順序,還去把傳真電話的插頭拔了,長長的電線被他纏在了一張靠背椅的椅腿上。壞事幹了幾件,禮朗還是不滿意,從書包裏翻出包餅幹,碾了點碎屑在手上,天女散花似的滿屋子亂撒。地毯和皮椅縫裏最不好清理,他在這些地方撒得最多最賣力。完事後,禮朗拍了拍手,環視一番,自言自語道:“幼稚。”
辦公桌下面的垃圾桶這時吸引了他的注意,禮朗蹲下,拿了根鋼筆進去翻弄,除了碎紙之外就是些寫着過期提醒的便簽條,禮朗不悅,瞥了眼鋼筆,手一松,把它扔進了紙團的漩渦裏。
電腦和保險箱他倒很有興趣想一探究竟,可苦于猜不出密碼,只好幹瞪了會兒眼睛,雙手背在身後又去聽牆角。牆後安靜得出奇,耐心傾聽之下,禮朗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突然,一聲咔啦地脆響不期而至,摻和了進來,禮朗從牆邊彈開,火速沖到沙發上枕着書包橫躺下。他裹着外套,閉緊了眼睛。他耳朵還回蕩着自己的心跳聲,他的心跳得飛快!
“你怎麽來了?”
又是聲開門的脆響,随後有人問他的話。
禮朗緩慢地睜開眼睛,一個字粘着一個字地說:“我媽上飛機了,來和你說一聲。”
他坐起來,抱着書包,書包壓在他的胸口,這書包裏仿佛藏了只到處亂幢的小兔子。禮朗看着禮昭:“你不接她的電話,她說。”
禮昭笑了,關上門,往屋裏看,眉心微微皺起,但很快松開,若無其事地走去解開了傳真機和椅腿纏繞在一起的電線,重新插上插頭。
“她一和我說話就哭,哭的我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既然她要回來,有的是機會讓她和我講,你也一起吧,勸勸她,別哭那麽多,傷眼睛。”禮昭單膝跪在地上,筆挺貼身的西裝上出現了幾道褶痕。
禮朗問道:“你老同學來找你啊?”
禮昭回頭看他,微笑着:“阿姚和你說的?”
禮朗別過臉,堅定地說:“我支持你們離婚。”
禮昭沒說話,他在收拾禮朗的惡作劇殘局,把所有文件夾都從書架上抽了出來。
“你是同性戀幹嗎和我媽結婚,幹嗎還生下我?”禮朗問道,聲音又尖又高,音到高處,些微發顫。
禮昭重新給文件夾排序,表情認真,并沒回話。禮朗非得刨根問底,緊接着說:“是不是因為錢?因為我外公有錢,你娶他的女兒,他投資你的公司。”
禮昭擡起眼睛,會心一笑:“你遺傳我比較多。”
他的笑裏泛出冷厲的光芒,禮朗握緊拳頭:“我沒遺傳到你這樣的皮笑肉不笑,怪惡心人的。”
禮昭的神情還是很溫和,他道:“你媽媽是理想主義者,有情飲水飽,一張相片就能牽腸挂肚,矢志不渝,她在倫敦一個人帶你十四年,我佩服她。”
禮朗叱道:“我媽絕沒幹過對不起你的事情!”
“我又沒說她做過什麽,我說了,我佩服她。”禮昭的手指掠過兩份文件,把它們塞進書架,他還笑着,凝固在他嘴邊的笑意并未為他的口吻染上任何暖心的溫度。他只是笑着。
禮朗咬緊牙關:“我會勸她離婚。”他還想再說什麽,嘴巴都張開了,可辦公室的門忽然被人撞開,一個衣衫狼狽的男人沖了進來,撲到禮昭面前疾呼痛哭道:“你不想見到我沒關系,我的臉是太吓人了,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想見他,我帶他過來好不好,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頓飯,我們……我就站得遠遠的……去我家裏也可以,你要是嫌那個女人礙事,我……我趕走她!”
男人涕淚橫流,他的臉上有一道醜陋的疤痕,因為他的恸哭愈顯扭曲,好像一條被人踩破了身體的肉蟲,渾身都是叫人反胃的膿汁。
禮朗一時愣住,禮昭卻是泰然自若,一言不發,看也不看男人,男人的手碰到了他的鞋,他抽出腳,轉身走開,男人爬着還想跟過去,沒爬兩步就被外面進來的兩名保安,一人一邊把他架走了。
姚姐抱歉地過來打招呼,重新給他們關上了門。禮昭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用紙巾擦桌上和椅上的餅幹屑,不置一詞。
“那個男的該不會就是你出軌的男朋友吧?沒想到你口味這麽重。”禮朗說,他覺得惡心,強忍住嘴裏的酸水,語氣輕佻。
禮昭戳戳耳朵:“你聾了嗎?”
禮朗更惡心了,扶着沙發站起來,背好書包,低聲說:“我走了。”
禮昭喊住了他:“柳露是你的同學吧?”
禮朗背對着他,左手摳住右手,什麽都答不上來。
“你聽過這個名字吧?他成績很好,籃球也打得不錯。”
“我今晚去住酒店。”禮朗說,他想開門,一只手用不上力氣,兩只手都按在了門把手上。
“他是柳露的爸爸。”
禮朗站住,縮回手,捂住了嘴。
“你媽媽對他應該有些印象,明天你見到她,說不定她還會和你講這段故事。他年輕時好看過一陣子,後來被你媽媽劃破了臉,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記性差,要不是他找過來,我都快忘記這麽個人了,柳露像他不多。”
“巧了,昨天晚上,柳露就坐在你剛才坐的位置,門背後的這個位置,他也靠過,他好像很喜歡那裏。”
禮朗把午飯吃的湯湯水水全都吐在了地毯上。
2.
柳露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他錯過了一個公交站,天熱,他用手帕擦臉,擦眼睛。轉進一條兩車道的馬路時,有人在他身後撥響了車鈴。
“同學,柳露同學。”
柳露躲進人行道的最內側,頭低得很低,腳底加速。跟在他身後的車鈴聲和呼喊聲稍微停頓了片刻,柳露轉過頭,偷摸着看了眼。”叮鈴。“又是一聲響,禮朗歡笑的臉蛋闖進了他的視線。
“Hello!“禮朗和柳露揮手,動作誇張,五根手指撐得非常開,他笑得同樣誇張。
柳露扭頭就跑。禮朗跨上自行車在人行道上追趕他,大聲喊:“Hello!Hello!!”
柳露只顧埋頭走,慌不擇路,撞上了一根電線杆,禮朗騎着車擋在了他前面,趴在車龍頭上,試探地問他:“你……沒事吧?”
柳露蹲到地上,兇道:“Hello,Hello,你是手機廣告嗎?“禮朗叉腰大笑,一腳踩着踏板,把車騎開了。柳露瞪他,擡手捂住了腦袋,他手裏的手帕恰好蓋在了撞傷的地方,他輕輕揉撫着傷口。禮朗騎了個小彎弧,行車的軌跡漸漸貼近柳露,他看着他的額頭,單手撕開一根棒棒糖的包裝紙,問柳露:“棒棒糖你吃嗎?”
柳露還蹲在地上,氣呼呼地不講話。
“你生自己的氣幹什麽?別生氣啦。”禮朗騎着車繞着柳露打轉,一會兒仰頭看看樹,一會兒望一望街上的風景。路上車很少,行人稀稀拉拉,禮朗問道:“你要去哪裏啊?”
“坐公車。”柳露說。
“可是我看你剛才錯過了一個公交車站啊。”
“你幹嗎跟蹤我?”柳露咬住大拇指的指甲,不起來,手臂抱住了膝蓋,不快地質問。
“你這樣子好醜哦。”禮朗說,咋吧了聲,把棒棒糖從嘴裏拿出來,“可樂味的,我還有一根奶油布丁味的,我覺得适合你。”
“我醜不醜關你什麽事。“
禮朗嘿嘿笑:“你怎麽最近都不來學校上課?你的頭發怎麽留長了啊?都能蓋住耳朵啦。你怎麽都沒去奶茶店打工?那家二十四小時的麥當勞你怎麽也不去了?”
柳露悶着,對于他的諸多問題一概不回答。禮朗雙手握住車把,踩一下踏板,往回撤兩圈,小心地繞過柳露身後,說:“你是不是被提前錄取了?”
柳露看他,自行車的車輪圍繞着他轉了一圈又一圈,那車輪本身也不曾停止過回轉,禮朗的白球鞋在他面前消失又出現,出現又消失。柳露只露出兩只眼睛,和禮朗說:“你別轉了,我頭暈。”
“哦。”禮朗聞言,挨着柳露,停下了車。他的影子蓋在了柳露的身上。
“好熱。”禮朗吃棒棒糖,舉目望向炎炎烈日,柳露循着他張望的方向看出去,他看不到太陽,天空被禮朗完全擋住了,他的背影成了巨大的屏障。
禮朗說:“你是不是想吃冰激淋?”
他回頭問柳露,柳露搖搖頭,連眼睛都不肯露出來了。
“我媽要回國了。”禮朗說完這句,聲音忽而低沉了,“我不歧視同性戀,但是我恨騙女人結婚,還生下孩子,在外面和其他男人糾纏不清的同性戀。”
柳露徹底地成了一只縮頭烏龜,把自己藏了起來。他聽到禮朗還在和他說家事。
“我也不喜歡我媽。”
“我的意思是,我不欣賞她的思想,行為舉止,甚至痛恨她的委曲求全和盲目,但是她是我的母親,我無條件地愛她。”
柳露回了句:“你恨誰,喜歡誰,關我什麽事!”
他站起來推開擋住他的禮朗,大步往前走。
禮朗騎車趕上他,他按了兩下車鈴,柳露走到自行車道上,禮朗跟着騎下來:“我喜歡你啊,這總關你的事了吧?“柳露咬咬嘴唇:“你離我遠點!”
“你這麽好看,誰看到都會喜歡啊。”禮朗死纏爛打,柳露跨過花壇,走到了機動車道上。禮朗推着車跟過去:“要不要一起去游戲廳打拳皇?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近,我載你啊。”
“你就不能幹點有意義的事情嗎?你跟着我幹什麽!我知道你喜歡我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走開!”柳露氣急敗壞,面紅耳赤,沖着禮朗發了通脾氣。禮朗眨眨眼睛,說:“要找有意義的事好難,去游戲廳打街機比較容易做到。”
“路上這麽多人,你那麽多同學,朋友,你找他們不行嗎?非得纏着我幹什麽?我讨厭你,我讨厭看到你,你別跟着我……你別跟着我!”柳露語氣很重,對禮朗比了比拳頭。
禮朗笑眯起眼睛,騎上自行車,腳踩着地看柳露。柳露疾步走開,走出沒多遠,他又回頭,禮朗還在,兩人的視線交彙,他朝他揮手,樂開了花。
柳露慌亂,高聲罵:“你有病吧?你還笑得出來!”
禮朗的臉上還是他那标志性的燦爛笑容,他和柳露打手勢,柳露懵懵的,他便又打了一遍,這回,柳露看明白了,他在打手語,但他打得錯誤百出,出盡洋相。
柳露把手帕塞進口袋,舉高手,糾正他,他從頭開始糾正。
我。他指指自己。
在這裏。他比劃了一圈。
看着你。
再看,一會兒。
“不對,不對,我剛才打的意思是。”禮朗急了,雙手胡亂揮舞。
再看,一點點。
“白癡,看怎麽能說成再看一點點呢?”柳露生氣地說。
禮朗指着左面胸口。
再往心裏,看進去一點點。
不知為何,這句手語他打得異常熟練。
柳露搓鼻子,嗓音啞啞的,問他:“你喜歡什麽啊?”
禮朗把雙手張在嘴邊,大聲回:“喜歡好看的,美的東西!”
“和所有俗人一樣!”
“不對不對!大千世界,我最最俗!最最膚淺!”
“所以,我喜歡最最好看的!”
一輛車擦着柳露飛馳而過。柳露問禮朗:”毀容了怎麽辦??”
禮朗攤手,聳肩,無可奈何地戳戳胸口:“沒辦法,已經看進心裏去了。”
柳露不接話了,作了一個吐的動作,轉身跑去鄰近的公交站,坐上公車走了。
禮朗在公車後跟了一段,他後來有沒有再跟下去,柳露不知道,他抱着胳膊在公交車上睡着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睡着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