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裏雖高興,嘴上照樣不饒他:“你說書能不招人嘛?你那書說的跟單口沒啥區別,人花着聽書的錢聽單口相聲,能不滿坑滿谷嗎!……好了好了別瞎搗騰,你看你弄的!這是我雲羅紗的褂子,有你這麽揉成一坨的嗎?邊兒去邊兒去我自己來。”

謝杉只好起身,滿臉委屈地蹲在一邊。

沈瓊收拾完東西,從懷裏掏出一個盒子塞給謝杉,“在京城沒事兒随便淘澄的,你瞅瞅你腕子上還有沒有地兒戴吧。”

謝杉打開,一串幽香撲鼻的香木手钏。

“跪下謝恩就不必了,趕緊的,專場要用的本子節目單都給我吧,你只管跟葛清他們跑外聯。”

謝杉滿臉挂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着實的慘不忍睹。沈瓊正欲繼續刺他兩句,卻聽謝杉柔聲道,“昇,外頭苦吧?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我以前為什麽不叫你往外跑呢?別人再怎麽,不會像家裏人遷就着你。”

沈瓊心裏一酸,瞬間有想撲進謝爺懷裏的沖動。只是他自來要強慣了,叫他向謝爺吐苦水撒嬌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少在這假模假式的。我不在家你指不定怎麽瘋野呢!這回煙酒可是撈着飽了吧?看你這一副縱欲過度的樣子。我都不稀得打聽你是怎麽糟踐小命的了。”

謝杉嘿嘿幹笑。他家昇永遠有着一秒鐘毀掉抒情現場的神奇功力,所以這麽多年了他倆也極少能一訴衷腸。

日子很快回到了忙碌而安穩的節奏上。只是謝杉在臨近專場的關頭極不巧地又病了,最開始其實只是感冒,也沒當回事,結果越拖越嚴重,發起燒還有轉腸炎的征兆。社裏人都勸他趕緊歇兩天養好病要緊,可是謝杉卻說,“我一年到頭本來就病的多好的少,要是回回一生病就不登臺了,幹脆別吃這口飯得了。”

臨專場演出之前的那天晚上,謝杉還堅持在小園子登臺,使的是《賣布頭》。

照沈瓊的話說,這是個自殺式的表演節目,跟不用繩子上吊是一個效果。賣布頭的唱詞成本大套足有兩百多句,要一口氣唱完沒有喘息的餘地,但凡使這個活下來,謝杉的衣服裏裏外外都要濕透。所以這次謝杉執意要使《賣布頭》,沈瓊又氣又急,直接把他晾死在臺上的心都有。

“咱也好久沒使過這些老古董了。頭回辦專場,不先拿老祖宗的東西壓一壓,我心裏頭不踏實。這樣的活兒是吃力不讨好,可是每每使完了,我不知怎麽底氣就足些,腰杆就硬些,知道咱說的是相聲,沒有忘本,這傳統活在咱手裏,沒丢。不然有什麽臉面辦專場呢?”

謝杉固執起來,沈瓊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全力以赴給他兜着,唯恐他精神不濟有個崩瓜掉字的。

那天謝杉的狀态奇跡般的好,一氣兒使完不見費勁。鞠完躬下臺,沈瓊這心剛要放回肚子裏,就只見走在頭前的謝杉突然站定不動了。

“你怎麽……”沈瓊趕了兩步到他身邊,一看謝杉的臉色已經成了蠟黃色,想去扶他,手探出去卻摸到謝杉的身子正像自來水管似的狂湧着冷汗,體溫足足比自己手心的溫度低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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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瓊還沒來得及問,謝杉就像一塊鉛錘似的直直倒了下去。

人群“呼啦”圍上來,葛清稍微懂點醫學,抖着手使勁去按謝杉的脖頸大動脈、左心房,一下子沒繃住哭出來——“我摸不到……他沒心跳了!”

(十九)

謝杉在搶救過程中一度完全沒有血壓,醫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

搶救室的燈一直亮到淩晨兩點。沈瓊葛清他們師兄弟同謝杉的幾個徒弟在外頭一直守着,沒敢通知老人。家屬簽字是叫謝杉弟弟簽的。

那幾個小時比一輩子都要漫長。沈瓊腦子裏像是有火車在轟隆隆地來回拖碾,甚至想着,萬一人不在了,他們沒讓謝杉的爹媽見上親兒子最後一面,這是不是要遭雷劈的。

謝杉今年多大了?沈瓊模糊想着,他好像還要再過幾個月才滿三十吧?未至而立這得算夭折啊……

沈瓊隐約仿佛看到路楠暮黎在抹眼淚。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就是很茫然,周遭事物像是都隔膜着什麽似的茫然。他不傷心。

他和謝杉是發小,但小時候他其實對謝杉并沒有什麽印象。他從小就是孩子群裏的佼佼者,六歲那年代表他們學校參加省少兒曲藝比賽拿了金獎,這事被謝杉挂在嘴上一直炫耀到如今。謝杉小時候是泯然衆人的,像所有仰望他的小朋友一樣,大約是暗暗崇拜,或許還有些隐隐的嫉妒。

真正和謝杉熟識是進了師門以後。謝杉把他從一個象牙塔直接接進了另一個——他甫一出校門就進了謝杉的相聲班子。這麽多年以來,謝杉像天一樣撐在他們所有人的頭上,他從來沒有操心過除了相聲以外的任何事。

謝杉是怎麽把這麽多人攢在一起的?謝杉是怎麽忍下壽春閣老板那麽些年辱罵磋磨的?謝杉是怎麽同形形□□的領導商家們陪醉賠笑的?謝杉是怎麽年複一年跑京津去和同行們聯絡為将來鋪路的?

沈瓊想象不出來。他覺得這輩子能說好相聲已然不易,他不知道一個人的心是怎麽還能分成八瓣,一瓣一瓣磨得粉粉碎碎。

現如今這個人快要不在了,沈瓊一時間不知道這一家子該怎麽辦,他該怎麽辦。

他顧不上去想傷心不傷心的問題。

當搶救室的大門終于打開,醫生宣布謝杉暫時脫險的時候,沈瓊急切地想要說話,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有整整四五個小時沒張開過嘴,連舌頭根都是僵硬的。

“人醒了嗎?”

“醒了,你們要不停跟他說話,六小時內不能讓他睡過去。”

人推回到普通病房,身上插滿了各種儀器和管子,眼睛始終睜不大開。路楠拿棉簽蘸着溫水潤謝杉爆皮的嘴唇,葛清隔一陣就要去掰謝杉那不停耷拉下去的眼皮,暮黎一遍一遍叫着師父,努力地扯七扯八同他說話。

謝杉實在太想睡了,意識一陣清醒一陣模糊。能睜眼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看向沈瓊的方向,眼睛裏有近乎絕望的神情。

沈瓊怔怔地看着半死不活的謝杉,突然開口問道:“明天能登臺不能?”

謝杉的瞳孔驟然聚焦,一下子亮得瘆人。原本檢測儀上平穩但波頻偏弱的心電圖猛地大幅度波動起來,儀器發出“有幹擾”的報警聲。

葛清皺着眉想要攔沈瓊,沈瓊卻沒理會,盯着謝杉的眼睛,語氣平靜得可怕:“三千多張票賣空了,票寫的是謝杉沈瓊的專場。你能登臺不能?”

整個病房只有儀器滴滴的聲響。

良久,謝杉緩慢地閉上眼,用盡全力點了點頭。

沈瓊拍了拍葛清的肩膀,“你看好他。我回家去睡覺。”

已經快四點鐘了,他必須要抓緊時間,拼命睡上一覺。再過十幾個小時他們可能要打人生中最兇險的一仗,無論謝杉怎麽樣,他必須有充足的精力。

不知是怎麽熬到下午的。到了大劇院的後臺,沈瓊沒有失望——

謝爺果然坐在那兒。

見他來了,謝杉擡起頭笑笑,“好懸,差點緣盡今生。”

沈瓊沒理他,叫化妝師來:“再補點粉。這臉色太差了,沒有人樣兒。”

收拾齊整,兩人開始換大褂。謝杉的手虛得連衣袖都扭不過來,還得人幫着才穿好。沈瓊在一旁瞅着,又冷冰冰地丢了一句:“三千人啊,都沖你來的。你死也給我死臺上去。”

謝杉有一刻幾乎是恨沈瓊的,心口疼着,牙根咬着那樣恨。

可是,當真的站在帷幕後頭,聽到主持人報完幕,撩褂邁向舞臺的那一瞬間……

謝杉一下子就明白了。

沈瓊是對的。

他的心髒砰砰地搏動着,血也騰騰熱了起來。他舍不得。

三千人望着他。他舍不得。

這是他這輩子最驚心動魄的一場演出。中間到了正活的緊要關頭,謝杉突然頭腦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看着臺下黑壓壓的人頭,福至心靈般,他一個急智的現挂毫無痕跡救了過去,臺下只以為是包袱,笑得震天動地。

沈瓊立刻神不知鬼不覺地兜住了,不撒湯不漏水給他彌縫回來。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謝杉要做大幅度動作,沈瓊就裝着拉扯的樣子,暗暗抓緊了他的手腕,助他站穩站定了,不晃。

人在極度的渴望中,會有超乎尋常的力量。

演出結束,鞠躬謝幕,掌聲如潮。

謝杉轉身從臺前走向幕後的那一刻,眼淚突然漱漱地掉了下來。

(二十)

謝爺這場病把全社上下都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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