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平治二十二年,七月初七,未時。

七夕一向是未婚女子專屬,群聚熱鬧的節日,白日裏捉蜘蛛,夜晚間照燈影,向天上織女乞求自己能夠有過人技藝,美滿姻緣,養家糊口。

善王府門前,停着一輛低調的四擡轎,玫瑰紅的紗簾,半透過光線,裏面空空,邊角裝飾着金色的鳳凰紋飾,是賀翎皇家行轎。轎中人已經進府,轎夫正在用毛撣子細心掃去轎頂浮土,将轎子從偏門擡入善王府。

雪瑤的理鬓之禮,已在皇宮完成。

理鬓象征着“我家小女初長成”,在實行這個儀式之後,少女們将第一次正式戴上理鬓釵,和成年女子一樣盤發、戴整套的釵環首飾,從別人的看法上,她們将再不是幼女,而是代表賀翎未來的少女,可以正式說親訂親了。

今日,雪瑤一出宮便直接來到善王府,悅王侍君權慧昭已經按照正式規格,送來定親之禮。

與雙方家長見禮之後,雪瑤就被仕女們引走,象征性回避。

逸飛早聽了通報,知道雪瑤要來,心中狂喜,卻又不擅表達。早晨時分,冬郎便已經吩咐過,要逸飛回避貴客,不要到前廳去。逸飛憋悶等人,在房內打轉幾圈,悶得難過,還是決定出去轉轉。

來到花園,逸飛自忖,既是回避,那麽在假山之下坐着乘涼似乎是個好主意。

雪瑤在水池中的亭子內坐着,看池中錦鯉。

魚兒五光十色的脊背迎着太陽,照得閃閃發光,雪瑤手邊沒有飼喂魚兒的東西,覺得手空空地無聊,靠在欄杆上看看不遠處的假山,山下陰影濃郁,卻似乎有人在那。雪瑤向山下走過去,口中道:“誰在那?”

逸飛聽聞此言,急忙站起,從假山孔洞之中向外一看,雪瑤的面孔,比離別之時更美了兩分,她在明,自己在暗,她頭上帶着一整套的金鑲藍寶石簪子,耳墜也是一對藍盈盈的寶石,打秋千一樣晃着,亮點兒一閃一閃地,像兩顆剛從海底撈上來的水珠。

逸飛想對她笑,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地看着她,只能偷偷望一眼,夏日陽光曬着,雪瑤那微紅的面頰,急促的呼吸,頸邊悄悄滑落的汗水,讓小少年的心肝撲通一聲,跳得胸腔脹痛。小聲答道:“姐姐,是我在這。”

雪瑤松了一口氣道:“快來,在那裏做什麽!”

逸飛低着頭,不好意思地踱了出來。他心中雖與雪瑤親近,可也沒忘了大妨,仍是留着些距離,态度卻熱絡起來,不似三月時的冷淡了。一面跟着雪瑤行走,一面問道:“姐姐身子暫時無虞麽?我好生擔心。”

雪瑤在亭中坐下,見逸飛坐在對面,并不緊挨,心中料是暑熱炎炎之故,也不在意,答道:“上次将養了兩日便好了,這段時間沒見發作,也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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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飛點點頭,道:“姐姐,若是……我說如果的,不是真的,如果現在,我是個醫官,姐姐還願不願要我?”

雪瑤見這話沒頭沒腦,好生疑惑,道:“逸飛以皇室嫡系之身,怎麽會想要做醫官?聽說男性行醫,可是要受人冷眼的。”

逸飛心中一點一點失落浮上,卻又不舍得就此抛卻希望,再道:“如果逸飛是醫官,姐姐肯不肯要?就好比是,我現在已經是醫官了!”

雪瑤沉吟一會,笑道:“要。”

逸飛甜甜一笑,心中大樂,又問:“姐姐,若我是醫官,又醫你,又醫別人,那你會不會不高興?”

雪瑤笑道:“哪來這麽奇怪的心思?好吧,少不得陪你一起說說瘋話。若是太醫院的醫官,你自然要有自己的事務要做,在太醫院醫別人,在家醫我的……”說到此處,雪瑤不禁一愣,反問:“你因我之頑疾,竟起了學醫的心思?”

逸飛點了點頭,臉兒一紅:“雖然太醫招之即來,但我不放心。我要對姐姐有用。”

雪瑤心中所感,盡是甜蜜,夾雜着一絲痛:“逸飛,以你身份,你大不必做到如此,就算你什麽也不做,我也……”

逸飛卻有些薄怒,立起身來,道:“姐姐這是看輕了我!”

雪瑤不明他為何突然生了氣,好言相哄,卻因為不知其根源,逸飛仍然悶氣不消。

七夕正式訂親之後,雪瑤又複回宮。逸飛卻因暑天氣淤,發燒病倒。

善王府內上下緊張之極,太醫來了一位又一位,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拖了三四天,逸飛高燒始終退不下。一向溫和的冬郎也焦躁起來,日日陪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

逸飛眼看冬郎神色委頓,便向冬郎道:“爹爹,我沒事的,你只管睡一覺,我自家寫個方子來治。”說着伸手要起,頭暈目眩,只是起不來。

冬郎扶住逸飛脊背,責怪道:“小孩子發熱說胡話麽,你怎麽會治自己!”

逸飛微微笑道:“爹爹,讓我試試。”仍是在冬郎抱扶之下,走到桌邊,寫下幾味藥名,大有銀花、薄荷之流的涼藥,寫完之後又想了一陣,分配君臣,衡量劑量,寫完一遍,又細看了一遍,方才向冬郎道:“爹爹,你權且信我一次,以此方制藥。若我這方子錯了,我便再也不試,何如?”

冬郎點頭應承,分使侍從們依方而行。逸飛喝下自己藥方所煎湯藥,又要催着冬郎和連日守候的幾位大仕女歇息,只許找幾個夜值的侍從相伴。

冬郎本待不放心,誰知困倦得緊了,沉沉一覺睡到天明。

熹微晨光,剛開始在房檐上閃爍,冬郎便一邊責怪自己睡得太沉,一邊梳洗,打發身邊侍從先去逸飛房內探視。未收拾完畢,那侍從面帶喜色地奔了回來,道:“侍君,三王子已退了燒,現下能進些飲食了!”

冬郎心中大喜,疾步來看,只見逸飛.已自己坐在桌邊吃早餐,見冬郎走來,逸飛放下碗筷來迎。冬郎撫摸他額頭,略有汗水,果然不燒,喜道:“這下可得了鳳凰神保佑,謝天謝地!”

逸飛笑道:“昨日藥方見效,爹爹,孩兒之能,已經可以自顧了!”

早晨來輪值的仕女,又拿着一張灑金箋,正要出門。冬郎随手拿過看視,有幾位藥劑量稍有更改,心中驚訝。昨日那張藥方,明顯不是背誦而來,調配之時逸飛喃喃自語,他是聽在耳中的。想不到小小逸飛,又能開簡單的藥方,又能根據病體變化增删藥量,更妙的是這藥方竟比太醫管用些。

想到此,冬郎不禁又有些惱火。家中太醫也算名手,怎的一個小兒發熱都治不好?又轉念一想,逸飛是從何而知醫理藥性的?

冬郎不便直問逸飛,只是叫了趙媤相詢。

趙媤恍然道:“怪不得,這便對了。三王子這半年來,對醫術頗有興趣,不知在哪裏讀了不少醫書,來向我請教時,只推說是道家文字。我見确是些修身養性的詞句,卻不知竟是醫理!難怪我問他究竟是哪本集冊,他竟也不說。”

冬郎心中疑問更深,欲等流霜回府相商,誰知流霜不知在忙什麽事務,許久不歸。冬郎和春晖為思飛拜師學武一事耗費精神,竟把逸飛這邊暫時放了下來。逸飛見無人管束,更光明正大地研習起醫理來。

光陰荏苒,轉眼一年。

平治二十三年,四月,賀翎皇太女宜瑤年滿十五周歲,受賜號“君懿”。

宮中為太女舉行了盛大的及笄禮。與此同時,朱雀皇城的大街小巷,盡悉擁堵,鮮衣怒馬,紛紛踞道,風流人物,不可一一盡數。

只因自去年,賀翎皇陳半雲便已昭告天下,太女及笄之禮後三日,便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選秀。太女乃是初婚,按照儀制,此次選出的新郎官最多只有十六人。這就意味着,在此場選秀勝利者十六人之中,還必将有一位少年子弟會成為太女君懿的結發郎官。

京城貴胄、遠郡官宦,無一例外地湧進了朱雀內城。官家适齡男子之中只選區區十六之數、選秀失敗後再無進宮之路,這些隐患早已被忽略,禮部單子之上至少有二百個名字記錄在案,頗是一場激烈角逐呢。

善王府內,思飛百般抗拒選秀,最終也未在禮部名單之列,雖說冬郎不在意,春晖卻動了怒,父子兩個已經冷戰數日。誰料太女及笄之禮後第二天,方靖海便帶着侍君及四女兒方铮,登門下聘來了。

方家來的突然,逸飛伴着思飛正在花園內打秋千,未聽見通報,乍見方铮在不遠處立着,靜靜地望着他兩人玩耍。逸飛眼尖,先看見了,便停了秋千,向思飛大聲道:“二哥,有個姐姐在咱們園子裏,看你來着。”

思飛秋千蕩得正高興,大聲喊道:“看就看吧!”

只見方铮眼中帶笑,也大聲喊道:“是啊,莫在意,我只是看看!”

思飛聽是熟悉的聲音,在空中便一個翻身落了下來,一把将方铮抱住,喜道:“金節!你來了!”

方铮回手抱了思飛道:“來跟你求親!”

太女大婚,對雪瑤來說,無非是兩個月的假期而已。但雪瑤卻覺得,這假期的行程比宮中事務還要繁忙。

由于受封悅王儲的身份,雪瑤需要學習和參與悅王府的各項事務。泓萱早就算計清楚,一天也沒浪費掉,馬不停蹄地帶着雪瑤,去拜訪京中各世家的當家主母,以及與皇族有關的各家名流會面,無休無止地出入酒樓伎坊應酬。

每日裏,雪瑤都需要記住許多面孔,許多名字,十餘天之後,力不從心之感,就像海潮沒頂一般,讓她無從掙脫。

原來朱雀皇城的繁華,便是這樣來的。

現在夜幕已沉,朱雀皇城似乎已然入睡。而秦樓楚館之中的歡歌笑語,便是朱雀皇城每夜的夢境,華麗而甜美。

朱雀城南,最大最豪華的青樓,名曰“憶相思”。雪瑤身置其中,仍是如墜幻境。

推杯換盞,已不知飲過幾巡,這間雅座,在座的皆是與雪瑤年紀相仿的少女。幾年後的将來,這些少女長成,會繼承着母親們的事業,繼續創造着朱雀皇城的財富,維持着朱雀皇城的平衡,妝點着朱雀皇城一年又一年瑰麗的夢境。

想到這裏,雪瑤不禁翹起嘴角。過了左支右绌的尴尬時候,新的世界,對她來說已經不難适應,只是此時酒意沉沉,眼光迷蒙,只想到院中去吹風散心。

雪瑤身邊,本有一位秀雅小倌作陪,見雪瑤立起,急忙起身相扶。雪瑤婉拒,自己慢慢地走出房間,來到院中。

四月,桃李芳菲已盡,地上落花無蹤。繁茂枝葉之間,幾株嫣紅的海棠已經開放,像一個個垂着頭沉思的美人一般。

夜尚清冷,雪瑤胸中濁氣洗盡,大覺清爽。

忽而一陣清幽簫聲,在隐隐的喧鬧之中,遠遠地随風送進耳朵。雪瑤循聲望去,院落西角,一棟小樓,二層之上,軒窗半開,一男子白衣執蕭,臨窗吹奏。他所奏之曲并不齊全,多半是随性而吹奏的片段,曲聲并無其他樂師所奏的嗚咽之聲,也沒有些歡愉欣喜,像是沒有任何心緒一般,一片平和無波。

燈光由內而出,只能看到男子的輪廓。雪瑤向上仰望了一會,仍未能看清他面容,心中明白他的用意,偏偏不再看那窗口,而在角落石凳上坐了下來,閉目而聽。

又過了一會,簫聲止歇。雪瑤等了一刻,那人也未再吹奏,便睜開雙目,站起身來,要回雅座中去。

剛行三兩步,身後便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道:“貴客請留步。”

雪瑤轉過身來,見一身穿天青色袍服的男孩子,約有七八歲,正看着自己。她未開口詢問,只是以眼光打量這童兒。這童兒深深一揖,道:“我家相公請貴客上樓待茶。”

“相公”這個稱呼,在賀翎專指伎子倡優之流,雪瑤聞言便已會意,随小童拾級而上,就要一會燈下弄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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