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樓上的陳設簡單之極,竟不像是身在一個伎倌的住所,但這陳設之中,件件是精品。
靠着牆邊的書架和書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精雕而成,一瓶一罐,都是前朝傳世佳品,并非出土的陳舊貨色。屋內哪裏是燈光,竟是一個燈架之上鑲嵌了數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發出柔和的光澤。
雪瑤不禁莞爾,怎麽,近年來這樣流行夜明珠的麽?某人鑲帽才用了一顆,這樓上之人照明竟來了一架子。看這光澤,乃是十數顆大珠疊加之功,看來雖然不是絕品好珠,但民間能有這等貨色,已經算是難得。
雪瑤正打量房間,從寝房簾後走出一人,只見他二十歲上下,腰間斜插洞簫,想必便是剛才弄簫之人。
春夜溫暖,他只穿一件白色長袍,質地以棉線為主,柔軟得很。腰帶系得寬松,白袍領口随着肩膀滑落,卡在鎖骨兩邊,平添幾分慵懶。頭發也未梳髻,只是簡單地結成一根四股長辮,用絲帶綁住,未編進去的碎發就披在臉頰兩旁。
這男子身材高挑,面目俊朗,長眉星目,神色疏離,想必是不易近人的性子。見雪瑤不過是剛理鬓的少女,這男子面目上閃過一絲訝異來,招手請雪瑤落座。
雪瑤更不推辭,坐下接過青衣小童遞來的茶盞,嗅到其香清澈優雅,心中暗道,果然此茶如此人,便淺啜一口,放在手邊。
那男子向雪瑤施禮道:“在下乃憶相思挂頭牌的青樾,貿然相招貴客,實在失禮。”
雪瑤淡淡道:“無妨,相公無須多禮。”
這些天來,雪瑤在應酬之中,也與不少伎倌有過接觸,也許是年紀尚小,□□未動,那些令許多女子心醉神迷的手段,在雪瑤眼中都不算什麽。今日見這青樾,的确是伎倌之中一流人物,魅惑入骨卻不露痕跡。但喜在他溫文有禮,雪瑤便無抗拒之心,只想試試那些手段,若返還施與,能有什麽收效。
青樾在雪瑤身旁椅上坐下,向雪瑤道:“未知貴客竟如此年輕,實在是意外。”
雪瑤仍是随口道:“只怕不是年輕,是年幼吧?”
青樾面色略一尴尬,便穩了穩神,道:“貴客以理鬓之年,便有此等氣度,實在令青樾佩服,若貴客不棄,可否請教貴客表字尊號?”
雪瑤擡起茶盞,悠然道:“字號而而,不過虛名,但看相公這樣出塵的人物,怎麽會糾結于這些俗事?不若只以簫聲相談,我彈筝以對,方不辱沒了這場萍聚。”
青樾聽了這話,呆了一呆,笑道:“貴客果然風雅。”
青樾機敏擅學,詩書樂舞之能不輸于女子,雖身在風塵,卻自視甚高,見多了女子豪擲千金,只為求他一奏或是求會一面的癡迷情态,便越發地高潔起來。今日倚窗弄簫,本屬無事排遣,卻見樓下有人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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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樓本來就蓋得比別人高,若想看到窗內人影,樓下人必要伸了脖頸,高高仰頭。他見了樓下女子翹首苦等,必要嘲笑,同時也像滿足了自尊一般。
可今日樓下這少女,只是閑坐聽曲,毫不好奇弄曲之人,連頭也不擡。見了面,更是絲毫不被他言語神情打動,又一口說破他自視清高之心,更以對曲相邀,反倒把他勾出幾分情思來。
青樾這麽想着,将手指按上蕭孔,樂聲随心,清音入雲。待一段終了,青樾從唇邊放下蕭,雪瑤早已戴上桌旁的指套,手指拂拭之間,筝音溫和甜潤,如溪水清淺,卻綿綿不絕。
青樾吹一段簫,雪瑤便撥弦答一段,青樾之簫聲高潔,雪瑤彈筝對以俗世之情,那簫聲意境無論幾多深遠,人間之愛欲悲喜卻變化萬方,毫無重複。雖兩人不發一語,但青樾心中,這樂聲來往,似是已說了許多。
問答終了,青樾立起身來,向雪瑤深深一揖:“多謝貴客賜教,青樾方知自己從前膚淺。”
雪瑤摘掉指套,站起身來,受這一禮,卻仍是淡淡地道:“曲音所談何事,端看聽曲之人是誰。我并未勸解與你,你也不必口稱受教。”離了琴桌,便要下樓而去。
青樾面上一紅,不顧清高之名,捉住雪瑤衣袖,道:“青樾向來自比仙人,今日方知自己也是風塵中俗物,既是如此,青樾厚顏再求問貴客之字號。若承蒙不棄,今後貴客只要莅臨憶相思,青樾情願趨席作陪。”
雪瑤轉過頭來,并不拂去他手,柔聲道:“我是悅王儲陳雪瑤。”
青樾面色又加深了幾分,被針紮似的縮了手:“你竟是……青樾一介伎倌,僭越高攀,得罪之處,還請王儲原諒。”
雪瑤道:“你将萬事都看得太重,才一直脫不開堅持。我本有心開解,你卻又墜了極端。下次,望你能敞開心扉,回歸本心,到時再為我奏樂吧。”
青樾面色驚喜道:“王儲不嫌棄青樾風塵之身,仍願再來見?”
雪瑤嘆了口氣:“方才難道白說了?我本就是流連此地的尋歡之客,又有何嫌棄?”話音已落,更不相辭,徑自下樓去了。
青樾在窗邊,望着雪瑤的背影轉過回廊,無奈地輕聲自語:“你稚齡之身,卻有如此見地,只恐怕再長大些,連青樾這樣閱人無數的男兒,都要為你好好害上一場相思。青樾對你未有亵渎之意,卻仍然動了動心呢。”
平治二十三年五月初二,夜。
朱雀皇城南,憶相思仍然笙歌曼舞,對雪瑤來說,不過是又一場應酬了事。
門前迎客娘子認得這群少女之中的幾人,滿面堆歡地将人請進雅座看茶,引她們看牆上挂的名牌:“各位看看咱們的桃木牌子,點哪幾位相公斟酒?”
忽聽門外腳步聲,又急又輕,到了門邊,一男子推門而入,長眉英挺,星目閃爍,唇邊帶笑,伸手将牆上頭牌摘下,放于迎客娘子手中,道:“我來。”
只因長有清高之名,少女們不認得此人相貌,卻認得此牌,幾人同時輕呼:“頭牌青樾!”
青樾看也沒看其他人一眼,徑自入席,坐在雪瑤身邊。雪瑤轉頭一望,輕聲道:“是你。”
青樾見她似即似離,索性大了膽子,攬了她腰道:“王儲到別家還好,若是在我憶相思點了別人,青樾決不答應。”一面這麽說着,一面拿起茶盞來,單手奉與雪瑤。
雪瑤不接,就着他手飲了一口,青樾笑道:“這可算是應承了。”
席中其他少女,外加迎客娘子,無不驚愕莫名。
“這是那個傳聞裏,連恩客都看不起,眼高于頂的青樾嗎?”
“青樾如此讨好一個人,可從未聽說過!”
“青樾是何時被她收服的!”
這晚之後,自是越傳越廣,悅王儲風流不凡之名,傳遍了朱雀皇城的秦樓楚館,無論名流雅士,還是倡優伎倌,無不以與悅王儲同席為榮。
可對雪瑤本身來說,卻只是應酬的負擔又加重了幾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