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善王府中,艾葉香氣彌漫。家丁仕女正用雄黃灑地,驅散熱毒。

逸飛悶悶不樂。

關于雪瑤最近的作為,他已經反複聽了許多遍了。家中這些侍從們談論雪瑤之時,絲毫也不避諱逸飛的身份。

那些羨慕的詞句鑽進耳朵,在逸飛看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幸好今日旭飛帶了妻主權靈悉回到善王府一起過節,逸飛便窩在旭飛房中,一吐不快。

旭飛柔聲道:“做別人家的夫婿,就應該是這樣,大度些,那些外人搶不去你的地位。”

逸飛不解,反問道:“大哥,妻夫之間,難道不該抱守清貞?”

旭飛道:“傻孩子,守貞的只有夫婿,妻主不必。民間有句俗諺道:‘嫁娘嫁娘,穿衣吃糧’,咱們身為男子,智慧經營都不及女子,只有聽妻主的話,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民間妻夫一起勞作,女織男耕,只能勉強糊口;但咱們這樣的地位,嫁給妻主之後,便什麽都不必做,只需等妻主功名成就,為自己加封诰命郎君就可以了。這樣想想,男子的一切都是女子給予的,所以父親常以‘三從’教導咱們兄弟,出嫁之前從母,出嫁之後從妻,晚年依靠從女。既然這麽多年,這麽多代男兒都這樣生活,那想必這話是不錯的,你且聽從就是。”

逸飛搖頭道:“可是,妻主若是累了,辛苦了,回家來找夫婿排遣就行了,何必要去找那些伎倌?”

旭飛道:“逸飛,男兒再好,嫁與妻主,又日日相對,也總有膩煩的時刻。你不能要求妻主只有你一個,這對你妻主不公平。她供養你這麽好的生活,難道讓你遷就一下這種小事都不行麽?何況,現在的風氣與從前不同,招伎不是壞事。我也聽聞,雪瑤并不是随便的女子,與她相交的,都是全朱雀城頂級的名伎,無論才幹風流,皆不在女子之下,且都是眼高于頂的驕傲人物,換了別人時,縱然奉上千金以求一見,他們都不會露面的,卻倒貼雪瑤,奉雪瑤為首座上賓。你有這樣的妻主,朱雀城內人人都羨慕呢。”

逸飛低了頭,心緒不能開解,總覺得旭飛說得有理,卻在心底隐隐抗拒着,不想接受這樣的話。

旭飛見狀,又攬了他肩膀道:“別灰心,雪瑤把你看得很重,她在外自然是逢場作戲,你若要抓住她的心時,倒是有一個辦法。”

逸飛聽得有希望,擡頭望着旭飛,眼神熱切,急催道:“大哥你不要停下啊,快說快說!”

旭飛笑了笑,道:“抓住妻主,當然是用孩子了,只要你們健康、和睦,你便要迅速使她受孕。女子嘛,終歸是子嗣為重,只要肚子裏有了你給的孩子,自然是對你另眼看待。最好你運氣上佳,給妻主帶來嫡長女,你在婆家的地位,便從此穩固無虞。”

逸飛搖搖頭道:“大哥說這些,我以前也曾耳聞,但我要的不是所謂地位,而是她心中只有我,我心中也只有她。”

旭飛嘆氣道:“小逸飛,少看些戲吧,什麽妻主心中只有一人,那些都是假的。妻主地位越高,心就越大,剛才咱們也說到過,妻主能給你獨特的地位,已經是無上的恩賜了,做人就該知足些,不能有了這麽好的妻主,還要求自己獨占。做夫婿的,不但不能為外邊的野草勞心傷神,還要在家中容得下側君的子嗣,撫養教育,一碗水端平,讓妻主不用擔心家中事務,能夠放手做事。這便是爹爹常說的,正君該有的‘容人之量’。要有傑出的妻主,你必須做好那個背後的夫婿,不然不但別人看你不起,連帶妻主也會被人笑話治家無方。反過來,若是家中有這樣大度的賢德夫婿,妻主便心無旁骛,一心功名。成就妻主,對全家的貢獻可就大了,連娘家也能沾上光。什麽心中有你有我之類的小兒女情懷,怎麽能跟這種大成就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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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語,在旭飛出閣之前,冬郎也曾面授過許多遍,旭飛個性柔順,接受之後毫無疑義,逸飛當時也曾跟着聽了,卻不懂得,只是記住而已。誰料到,事到臨頭,想想這些話,竟然是剜心刺肺一般痛。

逸飛擡頭望望旭飛平靜的面孔,猜想旭飛或許也有這樣的體會,心不會痛嗎?一定是會的。

但身為男子,就只能忍耐。

只能忍耐嗎?

逸飛反反複複自問,卻反反複複找不到回答。

習醫本願醫得她病體,可能有什麽辦法,醫得她心不改呢?

是的,她的心,我最想要的,仍然是她的心。

平治二十六年,十月廿八夜,雪片紛紛,落在屋檐。

此時雪瑤時年十五,逸飛十二。

雪瑤書齋之內,早已燃起炭火,室內溫暖如春,但雪瑤和逸飛相對而坐,皆是手足冰冷,誰也不發一言。

過了許久,逸飛起身,看也不看雪瑤一眼,便要出門而去。

雪瑤早有準備,起身抓住他手腕,将他拉回座位,嘆道:“這已經是今日第三次了。”

逸飛抿着嘴唇,将頭扭到另一邊,不說話。

雪瑤招呼仕女進來,續上熱茶,那仕女硬着頭皮做完事,就輕手輕腳溜了。

雪瑤又坐下來,望着逸飛:“我已及笄出宮,你卻要進宮。你這幾年,躲我還不夠嗎?時而親近,時而疏離,我前進,你便退後,問你在想什麽,卻始終不說,莫非真是人大心大,覺得姐姐我膩煩了麽?”

雖是問句,卻不是普通女子一般軟語,字字淩厲,幾乎成了質問。

逸飛咬了咬嘴唇,還嘴道:“原來姐姐還認得我,還知道逸飛是誰,我還以為,姐姐這麽着急娶側君進門,是忘了我還沒死呢!”

雪瑤怒道:“好端端的,話說這麽絕做什麽!什麽死的活的!我信中寫得很詳細了,族中定要安排聯姻,我推阻了半年,終于也頂不住了,才叫你前來商量,你卻這樣冷淡對我,你可知我也不好受的?”

逸飛冷笑道:“原來姐姐只不過是走個過場,喚我過來,說一聲‘不介意’,就覺得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好姐姐,你倒是真心體諒我,那我少不得要配合着。逸飛多謝了姐姐恩典,姐姐可不必顧及我,只管娶進側君來,無論是一個兩個,還是十個八個,只要姐姐滿意,咱們做正君的又能說什麽?”

雪瑤皺眉道:“逸飛,你變得多了,先前你不是這樣的。”

逸飛鼻尖一酸,仍是忍了,冷笑道:“以前我年齒尚幼,不懂世故,在姐姐看來,便是純真。自今長大了些,少不得要接受一些事,忍耐一些事,姐姐不誇我,反要怨我,那我只得聽任責罰了。”

雪瑤嘆了口氣,柔聲道:“你總是怪我太忙,怪我流連青樓之間,是個薄幸之人,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不單是你的姐姐,也是悅王儲,更是陳家一份子。若我不去應酬各家,不去經營悅王府的事務,悅王勢力凋零,朱雀皇城力量失衡,定要出大事。無論為家,為族中,或者是為你,我都事事上心的,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要讓你難過的。”

逸飛對雪瑤自是吃軟不吃硬的,聽她語氣和緩,自己也端不住怒容,眼角發紅,轉了頭去。

雪瑤見他神色稍改,親自将茶盞捧起,交與他手,又輕聲道:“逸飛你……對我的心意,我知道的,但我生在陳家,身為皇族,許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你本該體諒我的。”

逸飛本來已經心軟了下來,但聽她話中竟是又要推脫責任之意,将茶盞在桌上一拍,怒道:“不能做主?姐姐倒是推得一手好幹淨!若不能做主,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掉族中納側的建議?若不能做主,還能看到族中這次建議的人選是秦大公子時,立刻欣然同意?若不能做主,難道在花街柳巷裏醉卧羅帏,是有人用刀架在你脖頸之中,逼你去的嗎!姐姐當我是何人,也把這玩弄人心的言語拿來跟我渾說,莫不是跟那些亂七八糟的相公們厮混久了,也把我陳逸飛等同于他們去了!”

這幾年來,兩人已争吵過不少回,起初雪瑤用些移花接木的手段,總是将話岔開,哄得逸飛暫時放下怨怼。但時間一長,逸飛再長大了些,便有了警惕,她話中設下的陷阱,竟是哄得住別人,唯獨哄不住逸飛。

雪瑤見被看破,又嘆了口氣道:“你雖覺得我敷衍你,可我對你的心始終未變,只是你我都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随心而行,唯獨這一點,你若體諒,我便高興了。”

逸飛翹起嘴角,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雪瑤,伸手拽出了從不離身的碧玉孔雀墜,攥在手中,向雪瑤道:“權勢、地位、錢財,對姐姐來說,終究是更重要。逸飛無法改變,只有脫離。這枚玉孔雀,自你我戲定終身這幾年來,從未離開我身,但姐姐之心,離我太遠。現在每當看到這孔雀,便覺得它從不屬于我,姐姐也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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