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秦雨澤曾經幻想過自己的婚禮。

但是無論他如何幻想,今日這場進門的儀式,似被人當頭潑下了冷水一般。

側君進門的儀式之中,也有喜娘,也有花堂,也有洞房,但沒有華麗的鸾鳳和鳴禮服,沒有妻主一起拜天地,也沒有衆多親朋歡聚的酒席。

盡管是悅王府,卻也如此簡潔,只在從大門口向雨澤所住的院落,一路挂了燈彩,貼了雙喜字,其餘的與平日相比,絲毫沒有變化。

雨澤在喜娘的提點之下,跨火盆,點燃鞭炮,叩拜家長,為婆家長輩敬茶。

這場一個人的進門儀式,甚至連悅王都沒必要在家觀禮,只是悅王侍君權慧昭帶着兩位側君走了個過場。

雨澤敬茶後,由喜娘攙扶站起聆訓。慧昭看他神色凄涼,心中也有些不忍,本應說些家訓家規之類,也默默地抹去了,只是安慰道:“少側君,你婆婆和妻主今日宮中有事要忙,也許很快便回,你勞累一路,便去休息,箱籠之類的,由我和側君們幫你監看着他們收拾。”雨澤柔順地答應,拜別幾位侍君,眼看他們出了廳門,失落之色布滿臉龐。

喜娘送了親,領了賞錢,也謝恩離府,只剩下陪嫁而來的兩位仕女在一邊伺候。雨澤一陣心煩意亂,只覺得人多,便揮開仕女們,關了門,獨自坐在寬大的雕花床邊發呆。

這大紅吉服,未曾見到婆婆,也未曾見到妻主,按規矩是不能脫下的,雨澤頂着肩上的裝飾,覺得略有些重。

聽說,正侍君的吉服和頭冠,那才叫重,頂個一天,肩膀和脖頸都酸到骨頭裏去了。這側侍君的排場,果然還是不能和正侍君相比。

雨澤此時才知道,做個側君是什麽感受。似乎全天下都将自己遺忘在這個院落一般,再也沒人那樣看重自己。

雨澤寂寞地想着,不一時便紅了眼眶。他擡起頭,将淚水忍了回去。雖然沒聽說過,側君過門能不能掉淚,但他知道正君是不能掉淚的。新郎君掉的淚水,就是妻主将來流掉的錢財呢。為了妻主,不能落淚的。

那就想一想,怎麽稱呼妻主吧。

叫娘子?那是正君獨占的稱呼。

叫美人?那是如膠似漆的妻夫戲稱。

叫王儲?顯得距離太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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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胡思亂想之間,門開了,日思夜想的悅王儲雪瑤踏進房間。經過豆蔻年華的蛻變,昔日初見麗色的少女,現在已明豔如朝霞。

雨澤慌忙站起身來,就要下拜相迎,雪瑤扶住道:“不必。”

雨澤紅着臉,突然張口喊了聲:“家主。”

雪瑤微微一愣,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這麽稱呼的一天,點了點頭,應聲:“嗯。”

這聲側君們慣叫的“家主”一出,雨澤自己也深深明白,自己永遠也不能作為正侍君,站在她的身邊了。

但是,似乎是在回答自己,又是和自己生氣,他又在心裏默默地說:管他側君不側君,都是我願意的,誰讓我喜歡她!

夜靜更深,雪瑤雖在雨澤院內留宿,卻并未有任何親昵舉動。

兩人同蓋着錦被,屋內地龍燒得還很旺盛,熱得睡不着。雨澤身形緊繃,似乎在等着什麽,又似乎有些怕了,不敢開口,更不敢動。

雪瑤躺在雨澤身邊,感到他的緊張,在心中默默好笑,什麽早日開枝散葉,我身邊這位還是小孩子呢。

雨澤成婚之前,家中各位側君也都教了他人事之道,但他此刻又是緊張,又是害怕,連觸碰身邊的人都不敢,哪裏還能做些別的?

雪瑤卻不知是這等原因,樂得雨澤安靜,她能接着考慮一下這件事的深意。眼珠微微一轉,沉吟道:看來,子嗣之說,不過是虛名,秦家若不急切與皇族結盟,也不必急切地把這麽年幼的嫡子都送了出來。

可她萬萬也想不到,是這位嫡子,自己急切地把自己送了來。

弗願嫁人否,願奔悅王儲。

逸飛也是一個睡不着的夜。

禦醫所藥房旁邊的小房間,是逸飛起居之處。從現在開始,禦醫所也終于有了長期值夜的人了。男子的精力總比女子好些,這全是弱女子的禦醫所來了個男學徒,不用也是白不用。

屋中陳設簡單,僅僅一架,一床,一櫃,所幸逸飛為了隐瞞身份,帶來的衣物被褥并不太多,房間雖小,卻也空蕩。

剛換了床,畢竟不習慣,睡不着時,逸飛便靜靜地想起,雪瑤那邊,是不是鸾鳳和鳴,如魚得水呢?

這麽一想,心中真是恨,竟被那秦家的大公子占了便宜。若知道有今日,那年燈會相見就應該好好教訓他一下子。

雖然逸飛不停地安慰自己名分有別,但再轉念想道:正君又如何?若我一直不進門,他便一直是姐姐唯一的侍君,正側之分,不過是名分,實際上得讓他得了多少好處去?那本該是我的!

真的是我的嗎?

似乎雪瑤也沒有這麽明确地講過。

童年太短暫了,懵懂的日子也太長,誰也沒有确切的計劃,誰也沒有永久的承諾,就這麽分開了,讓別人插到中間來。

摸摸頸側,那裏的碧玉孔雀,已經還給了雪瑤。沒了那個小墜子,似乎和雪瑤所有的聯系都斷開了。

她活該的,她看重別的東西,總勝過看重我。

我只要她的心,只要她一顆心全在我這裏,難道過分麽?要的多麽?僅僅這樣,父親和哥哥還都說對她不公平,可是對我呢,對我就公平嗎?

人人都在傳唱“願奔悅王儲”,可是人人都不會想我的感受。

逸飛一邊想着,一邊問自己:“她娶了側,她也會和伎倌們風流,她看重其他多過于看重我,不要嫁她了可好?”

但他自己又一口否認掉:“不行,我還是要嫁她。”

誰讓我喜歡她!

別人願奔,就讓他們奔來,我三媒六證的正侍君,自然誰都不怕!

時光如流水一般,去而不返,日複一日,逸飛在宮中已過三年,由十三歲懵懂孩童,長成了十六歲青春少年。

平治三十年,三月初五。

禦醫所首席鄭華銘來到逸飛所居小屋前,敲了敲門。

逸飛垂頭喪氣地開門,眼見華銘手中托着的紙包,皺了皺眉道:“師傅,方才我已扔出去了,您怎麽又撿回來給我?”

華銘将紙包塞在他手中,道:“這千福園老字號的招牌點心,三兩銀子一份的美人舌,你若不愛吃,就拿出去大夥分了,要扔也起碼扔出個樣子來,踩碎也行,扔藥渣桶裏泡壞它也行,這麽好好的,包也不曾開,就放在牆角,倒是何意?”

逸飛面色一紅,不再講話,接手收了下來。

華銘又嘆口氣道:“小易,這幾年自你進宮,不知是何人每年都送幾次不尋常的東西來,你都給扔出去,是有多大的氣性,竟氣到現在?那送東西的人必是花了心思的,你若不承情,那人要有多寒心?你平時為人溫和,怎麽竟不能放過這人呢?”

逸飛三年來毫不表露身份,做學徒以來,便只告訴別人叫他小易,個中糾結又怎好和外人多說?便扭捏道:“師傅又不知內情,莫要訓我了。”

華銘笑了笑,道:“你近來把這些玩意兒越扔越近,我看來你心裏早已是想收下了。拿去,這是我從前收集的其他東西,年歲這麽大了,可別再像小孩一樣賭氣了。”說着拿出一個尺來見方的小木盒,遞給逸飛,告別而去。

華銘從前并不收徒,是因多數孩童都貪玩不上進,又愛聒噪喧嘩,使她多生厭煩。但逸飛自不一樣。這孩子以十三之齡入宮,本來正是反叛跳脫的年紀,卻為人沉靜,不喜多言,專心求學,令華銘大為意外,生出許多好感來。

似乎是這小徒頗具天賦的原因,進宮之前已經頗有醫理常識,跟了華銘時,進境更是一日千裏。華銘一天講一句,他就記得住一句,一天講百句,他便記得住百句。更有幾次華銘有心試探,拿出上古巫醫之術的大篇艱澀文字與他講解,他被難為了一會兒,便挑燈夜讀,不但将原文默記于心,還提出了華銘故意沒講出來的深意。華銘索性拿出自己平生行醫之時的筆記,略加分類休整,一發給他自行研習。逸飛若有不解相問,華銘便毫不推辭,作答之外,再諄諄善誘,舉一反三,又多多地與他講述相關的知識。

在華銘看來,雖然逸飛剛滿學徒之期不久,還是初級小醫官,但其醫術已經勝過了普通禦醫。有時自己所講之醫理,只要是自己的發現,略不同于醫經藥典,別的小醫官尚不能領會,這小學徒卻往往頓悟。華銘教徒嚴厲,學徒勞動繁重,這小徒卻樂于嘗試任何活計,制散劑、搓藥丸、煎藥湯、和藥泥,樣樣愛做,絕無二話。比較之下,新晉的女性醫官們顯得尤其嬌氣。

最妙的是華銘深知,一般醫者,總有擅長科目,而這孩子貴在科科都鑽研,每每有過人之思。時常将多科目并在一起,來分析病者案例,提出的治療方法,又全是以減輕治療之苦為主,更多的便是以養代治的天人之道。華銘由此更是滿足,時常在同僚面前誇耀道:“再給個三年經驗,小易醫術當與我平齊。”惹來一陣羨慕之聲。

但華銘可不知,名聲悄悄傳開,對逸飛來說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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