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去年華銘呈表上報,為逸飛破格提前結束了學徒期,僅經過兩年學徒,便升為初級九品醫官。但從那以來,逸飛每天都很忙。
一開始是無論做什麽,都有人在外窺視,他本裝作不知,但窗下嘻嘻哈哈笑鬧之聲總是不停,他揮開窗驅趕那些無聊的宮女,她們卻總是撅着嘴道:“你不是醫官嗎,咱們是來看病的。”
逸飛為這樣的宮女“看病”多了,心中初始是極不願意的,可是時間一長,看熱鬧的宮女們不再覺得新鮮,便真的有前來看病的了。
宮女內侍之症,多為勞累所致,畢竟宮中差事不比外邊,由不得人想休息便休息,逸飛治療之後,便往往會多想,如何從根處杜絕病情,所以制了些适用于宮中作息的寧神養氣的法子,并相授給治愈後的宮人。
夏秋之交本是時疾高發之際,無論皇上、太女、郎官,還是禦醫們,年年到了這個時候,都嚴陣以待,但去年宮人之中,只有身子一向羸弱的些許人等染了微恙,大多宮人都平安度過。禦醫們以為是天時溫和的原因,逸飛卻自知是養身養氣之法見效,宮人們身體康健的結果。
雖然誰也沒有上報,誰也沒有外傳,但宮人們私下口傳,想來也瞞不過明眼人。翎皇半雲顯然也知道了根苗,下了道口谕,将逸飛升為八品醫官。這意味着,逸飛可以獨自出禦醫所,為宮人們看診了。
皇上的口谕之中,自然是不能管逸飛叫“小易”的,禦醫所本來就對逸飛本名充滿好奇,此刻聽谕中只稱“易某”,大失所望,非要向逸飛問名。
逸飛無奈,只得推說自己年幼無字,大名筆畫太多,字形複雜,非常難認,所以想必是皇上嫌麻煩抹去了。實在經不起追問時,便提筆亂寫了一個級複雜的古體字,又順口說了個讀音,禦醫所衆禦醫才滿足了追究之心,不再相問,仍是以小易相稱。
逸飛出神地想了想以往之事,又想起三年不見雪瑤之面,神色黯然。
他有心躲避雪瑤,就連年節也不告假回家。雪瑤卻一直不放棄,仍是隔一段時間就送進一些東西來。
逸飛怎麽不知道宮中宮外授受的不易?有心毀壞了那些東西,卻又是因為她給的,始終是狠不下心,才悄悄扔去,期望被別人撿了拿走。
誰知華銘有心,這些東西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逸飛坐在桌邊,打開木盒,一件件查看着,忽然手一動,碰到了包着點心的紙包。他轉頭看見這美人舌,就想起幼時,她第一次送來的那天,自己目送她縱馬奔出巷口的樣子。
逸飛輕輕打開包,拿出一塊點心,咬了一口。
酥皮似乎有千層,每一層都比紙還薄,輕輕咬下去,細密的碎裂在齒間如同舞蹈,入口便變得綿軟,細細地融化開來。舌尖輕輕觸碰到溫軟的餡料,碎花生,芝麻,核桃,磨得細細地,拌得勻勻的,被鵝油滋潤得透了,細細品來,才嘗得出一點點桂皮特殊的味道。鹽磨得沒有任何顆粒,整個點心鹹中帶鮮,回味時又從舌底泛出一丁點若有若無的甜。是怎樣的美人,才能有這樣細膩多情的舌尖?
閉上眼睛,似乎看見雪瑤還是舊時樣貌,美人舌的味道雖然令人懷念,可帶來這點心的人,始終才是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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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未見,她現在出落得如何?
也不知她還好不好,也不知她能否來禦醫所探望于我?但想到真的見她,卻又不願。
想嫁給她,想要在一起。
可是憑什麽呢?
憑那定親之實?憑那兒時盟誓?
玉孔雀吊繩斷掉的地方,早已沒有傷痕,卻讓人随時感到痛楚。
這幾年越來越長大,越來越明白她所說的苦衷。我即已能明白她當時的心,那麽她三年後定是又有更改。
我始終追不上她所想,便是始終配不上她,這樣的我,又憑什麽能穩坐悅王儲正侍君之位呢?
有時候,想想便羨慕起秦雨澤來。雖不是正君,但能常常見得到她,常常照顧着她,常常親近于她。
雪瑤既然随口選他做側君,那麽內心深處,對他未必真是無情。
近水樓臺,三年得月,也是情理之中。
逸飛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痛楚,終是無力改變一切,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到外間的窗下,繼續整理草藥。
無意中回頭看到紙包,心裏暖暖地,但是心尖上卻有一絲痛。
這樣的折磨,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
朱雀禁宮,攬星堂中。
太女郎官中最高品級,便是五品蒙訓。這份殊榮,落在初次選秀進宮的公孫玉傑身上。此時,公孫玉傑正手執墨筆,皺着眉想了想,寫下一字,向對面的青年道:“竹君,這個字你可認得?”
紙上所書,正是逸飛那日抵不過同僚嬉鬧寫下的字樣。
對面的青年是六品郎官,修儀權靈竹。
公孫玉傑乃是公孫家嫡子,排行第三,是太女君懿的結發郎官。其人雍容溫雅,亦柔亦剛,在朱雀皇城之中,早有“生子三郎,萬貫莫強”之說。玉傑在家之時,便學得一手好庖廚,當年太女大婚,他蒙诏入選進宮之後,将太女的飲食起居一手包攬,照顧得事事妥帖稱心。朝堂和後宮皆認為,待太女登基後,他便是皇後第一人選,連翎皇半雲都有默認的态度。
權靈竹是逸飛大嫂權靈悉同父同母的弟弟,自幼通讀內外經、史,曉數國言語文字,本國各地俚語方言亦不在話下,再陌生的言語,只要聽了一遍,便能學得惟妙惟肖。靈竹身負治國經緯之才,古今典法刑律也無一不通,常在君懿左右議政,朝堂上将其看做輔政郎官,但翎皇半雲尚未表态,令人着實捉摸不透。
這兩人的出身不相上下,性格反差極大,在宮中地位一直相去無幾。由于世家之間聯系緊密,兩人于未嫁之時便已熟識對方,進宮之後仍是關系熱絡,毫無後宮勾心鬥角之事,相待赤誠。
靈竹看了看,道:“這可蹊跷了,雖然像個古篆字,但是生掰硬扯的拼湊來的,不是字。你從哪看來的?”
玉傑道:“這是一個八品醫官的名字。”
靈竹冷淡道:“八品醫官,也值得如此深究?”
玉傑撫了一把下擺,在靈竹對面的矮茶幾前踞坐,把盞沏茶,輕聲道:“将夏秋之交年年可見的時症消弭于無形的人,怎麽不值得我查一查?做下這樣的大事,任誰都要拿來做個升官的階梯,這人卻不想聲張,反倒隐瞞姓名,是什麽原因,我現在也沒想到,需要你幫我一起想想。”
靈竹冷笑道:“玉君,你是真心不知,還是假不知?”
玉傑毫不在意,笑道:“不就是你見不得那些新郎官們耀武揚威麽?那也不必遷怒于我啊。你位列修儀,堂堂權家嫡子,莫非怕他們散官兒之後?”
靈竹切齒道:“若不是我母家百般叮囑,要我不可造次,隐忍低調,我早就出手教訓了!”
玉傑仍是笑了笑,道:“竹君,出手教訓,并不在一掌一足,他們成不了氣候,你且寬心。”
靈竹悶聲道:“我現空有滿腹的抱負,卻不能施展所學,還不如遠遠避開的好。你在臺前倒是如魚得水,恕我今後不能多陪。”
玉傑笑道:“你莫說走就要走啊,來幫我想想這個字兒。我只是覺得,這人跟你挺像,是要刻意躲起來,只是,你是被人氣的,他呢?”
靈竹沒好氣地道:“古往今來的隐士,又有幾個真的?一半是故弄玄虛的假仙,隐居為了盼發跡,一半是位高權重卻不能自主的人物,下野為了躲避在野之人的鋒芒。”
玉傑若有所思,道:“就等的是你這幾句,既然他有機會發跡卻仍然避開,那麽就是我所想,他要躲避的‘在野之人’是誰,他又是怎麽個‘位高權重’的身份呢?”
靈竹不耐道:“你且問問,這小醫官是誰家舉薦的,不就知道大概了麽?我就不信你不知,偏偏要我說。”
玉傑為靈竹斟上熱茶:“何必叫破我的想法呢?我只是忘了告訴你,這醫官是個男子,且年紀還小,去年只是三五之齡。”
靈竹嗤道:“禦醫所那些老女人,多少年也沒控制住的季節交感時症,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男醫官便能使其消弭于無形?是禦醫所玩忽職守,還是這少年天賦異禀?若說是另有玄虛還差不多,這可有得看了。”
玉傑靈光一閃,道:“只怕你又說到了點子上。這不是禦醫所的人無能,只是,宮中若沒了病,她們幹什麽去?這少年卻敢一下子這麽做事,其他醫官居然也沒有異議?”
靈竹知他心中有數,只是逗自己說出來,心中暗罵一聲狡猾,端起茶盞吃起茶來,幹脆地不聞不問,以表抗議。玉傑見他這樣,只是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只默默思索。
靈竹仍是不比玉君能沉得住氣,不甘心地道:“你且去看看京城各個世家,哪有這麽離經叛道的男兒學醫的,或者幹脆看看誰家男孩沒出嫁卻又不在家,不就……等等?”
玉傑本來還在思慮靈竹所說的可能性,忽然靈竹聲調提高了不少,又揮開了仕女。玉傑心中便有了些希望,緊緊盯住了靈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