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晟自出祥麟國界游歷以來,從沒有這麽狼狽過,又累、又餓、又渴、又痛,無衣蔽體,不見天日,昏睡一時,醒來一時。也不知已經過了多久,有的傷口開始微微流膿。更可惡的是,夜間居然還有鼠類在他身邊流連,試圖咬下他一塊肉吃。高晟雖無潔癖,也覺得陣陣作嘔,蜷縮在潮濕發黴的破毛氈上面,自怨自艾。
又不知過了多久,睡的時候倒比醒的時候多了,旁邊似乎有人拖拽自己身體,他也不想醒來,總之都是受罪……
悅王府中,一片張燈結彩,今日是在府中為禹瑤行及笄之禮,夜間便是擺壽宴,招待賓客們。
逸飛本待不要去見雪瑤,也不要參與悅王府的事,但日前看了許多盒中之物,想起曾經的年光,忍不住動搖了心思,告假出宮,在晚間趕到了悅王府。
逸飛踏進府門,看着仆衆前前後後地忙碌,與他擦肩而過。悄悄踮了一下腳尖,目光逡巡,尋找着雪瑤的身影。不知道為何,他很想遠距離地看看雪瑤,似乎這樣便能看到別人眼中的她。這麽一想,心裏便馬上升起一股甜甜的滋味,忍不住挂起了微笑。
雪瑤仍然中規中矩地穿着典雅的禮服,淺紫衣衫,大袖寬擺,雙手籠袖,随意地站在正廳之中,和往來賓客言談。數年不見,雪瑤姿容更妍,面龐并未有太大變化,身形如柳扶風,柔韌與婀娜并立。面上敷着嚴正的宮妝,讓她神色也越發莊重,能給人不可亵渎之感。端看旁邊談話的人,無不對其崇敬有加,一句話之中,往往不自覺地行上一次禮,似乎若不她彎腰拱手,便像是辜負了他們自己一般。
逸飛想起曾經聽過的歌兒來:“大男已十五,夜半自憐語,弗願嫁人否?願奔悅王儲。”
若我不是她的未婚侍君,見了這樣的女子,是不是也這麽想?
若小時候我們未曾訂親,見了這樣的女子,我是不是也像歌中的男子,拒了婚事,深夜自語,只是因為幻想着她?
逸飛心中喜悅平靜,想多看一會再去打招呼,目光追着雪瑤,正在思量時機,忽然鼻端到一陣香風鑽了進來,眼睛一花,幾個貴族男子鬧哄哄地推搡着,把他擠到了一邊,徑直向雪瑤而去。
逸飛只覺得那不是幾個人,是花花綠綠的一團繡球,好奇起來,仔細打量那幾位。原來那幾個男子,無一例外地身上裹滿了時下風行的光面錦緞,即使現在燈下,也能刺眼地反着光。看那衣服上還有折褶,明顯是新做的。莫非就穿得這麽急,連熨燙都忘了麽?再看那幾位身上,只見從頸到腰,叮叮當當墜了一片的荷包、玉佩、香囊,頭發上就更誇張了,有的是金珠八寶挂了一串,有的是戴了紫金冠,還拖着長長的翎子,還有一位,镂空金冠上仙鶴的腦袋銜着一個紫貂絨球,突突地顫個不停。
逸飛不由得抿了抿嘴,冬季制式的冠帶,現在還往身上用,多少有些不合時吧?
就不想再提他們身上了:又在袖中熏了香,又在想囊中放了香,又在頭上灑了香粉,那些亂哄哄的香味,像是剛搶了一間香料鋪子似的。更有甚者,其中一位男子臉上竟然還擦着一層官粉。逸飛聽賓客唱報,知道這是某家尚書的三兄弟和某武将的兩個兒子,心中暗暗笑了一陣:這樣的男子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風尚,還有些少年女子,擇夫時候偏愛這種男人。
可無論如何,看起來都不像話啊。
雖說心中充滿不屑,但逸飛還是不自覺地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淡藍袍服,雖也是上好的宮錦制成,但式樣簡單,也沒有過多裝飾,顯得低調平凡,跟他們相比似乎過于樸素了些。擡起袖子嗅了嗅,沒什麽才子佳人傳奇中常說的那“幹淨的味道”,也沒有塞外鐵血傳奇中常說的那“古銅色的汗味”。逸飛不禁也迷惑了,默默地想,幼時因衣着簡單,被那秦雨澤看輕,如今衣着簡單,又被這幾個纨绔看輕。莫非是我自己不知時新樣式?莫非我也要弄得這樣子才行?
逸飛想到這裏,竟還莫名地緊張起來,但見到雪瑤說了幾句便把他們打發掉,又擺出一副冷淡的表情,逸飛心情突然大好,也不再猶豫,快步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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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眉毛距離略遠,此時輕微蹙眉,旁人察覺不出這樣細微的變化,逸飛卻知道,這種表情代表着她現在不耐煩,卻無法改變現狀,這才上前相見。
看見了逸飛,雪瑤的眉頭一下完全打開,冷淡的面上頓時笑意滿滿。
“姐姐。”這稱呼似乎很久沒叫了,話說出口,兩人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雪瑤心中歡喜,眉梢也帶了笑,但看一看逸飛的神情,又瞟了一下遠處那群慘綠少年,向逸飛道:“你不要在席前坐着,那些人真煩,我不願你沾了他們身上的惡氣。”
“嗯。”逸飛聲音裏帶着雪瑤久違的笑意。雪瑤打發那群雜兵毫不猶豫,他看在眼裏,就是莫名高興。
雪瑤見他微笑,心中也一陣陣悸動,便對他道:“你去竹園裏的翠湖小築等我,我應付一下這裏就來。”吩咐完後,雪瑤喚來一個仕女幫逸飛引路。
人群之中,有一位客人的眼睛并未停留在美食和美酒上,卻溜溜地在雪瑤臉上打轉,看到逸飛被引領,便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這人正是想來找機會求情的高晟随從宋大典。
宋大典的跟蹤術也只能瞞過忙昏頭的仕女和有心事的逸飛。他沒有發現,背後又有一位穿湖綠衣服的年輕人,一雙杏仁一般的眼睛在盯着他。
杏眼的年輕人,便是雪瑤的側侍君秦雨澤。雨澤揮揮手,招來幾個侍衛,輕聲囑咐:“那人好生可疑,你們去盤問盤問,但莫傷他。”護衛領命而去。
雨澤自語:“為什麽他偏像是有人帶路一樣,往這邊來?”擡頭細看路徑,恰恰看到了仕女引領逸飛穿過了竹園的月亮門。雨澤吃驚非小:“原來他也是跟了別人。且慢,為何平日連我都不可進入的竹園,這少年卻可以光明正大進入?”
疑問太多,正不可解釋,又因沒有雪瑤的允準,他不敢進入竹園之內,只得在門前暗處默默地打轉。直覺告訴他,這人定是不同一般。又怎麽才能知道他的身份呢?忽見仕女緩緩地從竹園走了出來,仕女身後,并沒有跟着剛才的男子,看來是留在竹園之內了。
雨澤正疑惑間,忽然電光火石般想起雪瑤曾經說過的話:“這竹園本是留了給逸飛住的。”
是他!
雨澤咬了咬嘴唇,再也顧不得雪瑤禁令,雨澤急忙迅速閃身入了竹園。
逸飛坐在房中,拿起了桌上冒着細霧的茶盞,還沒來及飲上一口,兩扇門扉便被不客氣的推開。
逸飛倒也鎮定自若,緩緩地飲了兩口茶才開口相詢:“閣下何人?為何闖入此間?”
雨澤見了逸飛,頓時橫生恨意。
就是他,就是家主心中的人,就是那晚燈會上的小郎君。
因為他的存在,任憑自己如何放低身段,如何刻意溫存,如何隐藏真性情,裝作不在乎,如何辛苦自持,也得不到家主的目光。而這人,面前這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他什麽都不用做,卻什麽都得到了。
雨澤冷冷一笑,道:“你我應是互為鲠刺的關系吧?”
“我并不識閣下,也并未與人結仇,閣下怕是認錯了。”逸飛心中不快,放下茶盞,語氣也變得硬起來。
“善王子,你竟不認得我了?我可天天聽到你的名字。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家主雖然早早與你訂親,但這三年來朝夕相處的人,是我!”
此時,逸飛才恍然大悟。只見雨澤眼神痛苦而堅決:“你辜負我家主對你的感情,浪費她的年華,踐踏她愛你的心,這也由得你,但你既然是這樣的人,我便絕不會讓家主再跟你糾纏!實話對你說,好讓你別再妄想——家主已對我表白說她愛我。我想,你皇家臉面更重要,我勸你還是自己退出!”
雨澤終究也不知他們兩個發展到了什麽境地,只能壯了膽子跟自己賭,看善王子聽了他的話,有幾分懷疑他們的感情。善王子對家主懷疑越多,他自己的希望就越大,是以說完了話之後,做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态,高高地挑起下巴,手卻悄悄地攥成了拳,但心中的緊張,只有自己知道,指甲掐得自己手心隐隐作痛。
逸飛雖然半疑,但雨澤說的認真,也半信了。心中也沒覺得痛,只覺得似乎有一團棉花,吸飽了心頭血,越來越膨脹,滿滿當當地填在胸腔,墜得沉甸甸的。想要說些話,卻張不開口,極力鎮定地将茶盞放在桌上,挂住身為正君的氣勢:“我沒有對不住她,你休要亂猜疑,還是好好伺候,守你自己本分。你看不得我,我也不見得有多容得下你,若你在……在她面前敢玩些什麽手段,等我進門之時,再慢慢收拾你!”
“哼,誰知到時候,下堂夫婿還有沒有這樣的狠話?”雨澤挑起一邊嘴角。他生得雖英俊,但嘴唇上略有瑕疵,不笑時看不出,笑時總是左邊的嘴角先微翹起來,右邊的再跟着。平時看來,這種笑容顯得俏皮可愛,但此刻這笑臉帶着幾分恨意,逆着門□□進來的陽光,顯得有些詭異。
逸飛若對着別人,興許還有些謙讓之心,但對着雨澤,涉及共事一妻的立場,積怨多年,正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倒激起争勝的反骨來。此時見雨澤先出擊,多時的郁悶心情,正找了發洩的出口,也冷笑道:“你幼時便想與我争高下,但你注定争不過我。我先遇到她,先與她親昵,先和她訂了婚,這都是你重新投胎也無法挽回的,就別掙紮,安心做你的側君,或許我還能半睜半閉,由你分享一點。”
這幾句從來是雨澤心中大忌,此時被叫破,自是惱羞成怒。盛怒之下,雨澤也忘了正側之分,激出性情來,一手握拳,一手指着逸飛鼻尖吼道:“你覺得我是側君,便看輕了我,有朝一日,總要你落到我手裏來!”
逸飛輕哼一聲,也不逞多讓:“民間有句俗諺道‘會叫的狗不咬人’,秦大公子如此情态,可算得上會叫,在家中養着玩玩倒也無妨。”
雨澤怒道:“你欺人太甚!”揮拳要打,逸飛閃身,用力推開他身子。雨澤伶俐,剛一躲開,便黏上逸飛身側,張手向逸飛脖頸抓去。逸飛随手從袖中拿出銀針,略一辨認,便紮進雨澤手腕血脈交流之處。雨澤受針,一只手只覺得又酸又沉,擡不起來,急忙退開,拔出銀針,卻扔提不起手腕來。
逸飛從不與人打架,但身為男子,總是有些争鬥天分。從前思飛學武,帶着逸飛玩耍時,少不得督促他學些防身之技,有時在宮中為生病的侍衛們看診,病者無聊,有時也和他議論些拳腳。他雖不曾苦練,但本來不是一味文弱,研究醫道之時,又熟習了靜脈穴道的位置,混合進針法,只是想來覺得有用,卻從未實地用過,沒想到今日在雨澤身上竟有了成效。雖一擊得手,逸飛也不高興,反而心中全是憤恨。
兩人正怒目相視,衣袂振振,腳步施然之聲,遠遠傳來,看來雪瑤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