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是逸飛第一次見到太女君懿。

沉靜的蒼白容顏,埋在軟枕之中半邊,雙頰已經微微下陷,下巴也不複圓潤,變得尖銳起來。誰曾想到,堂堂賀翎太女竟病成這樣?

此情此景,和當年雪瑤初次發病之時,何其相似!但是,又有不同。

逸飛左右望望空蕩蕩的寝殿,玉傑站在一邊,低聲道:“我已經将她們全支開了,請善王子仔細地看視吧。”

逸飛無聲點了點頭,俯下身去,靜靜的望着君懿的睡顏。她皮膚比一般人發冷,這樣的天氣,仍需要蓋夾被保暖,該當是血脈不暢的緣故;額頭隐隐現出一絲黑氣,手指尖和腳趾尖也略有深色凝聚。這固然是病人該有的表象,但逸飛仍是有疑,這種外貌是有心人僞作而成。一定有什麽慢性的毒,正在君懿體內慢慢地發作着。

只要有一滴鮮血,逸飛便可試出是哪味毒藥來。可是為太女診治,是不可動刀見血的,因為那樣會損害太女發膚。按照賀翎傳統信仰,太女是朱雀神在凡間的轉世天女,若神體有損,全賀翎都将有災難。逸飛只有靠按脈來診治,雖說難了些,但憑他如今的醫術,已經可以對付這樣的難題。

為了萬無一失,逸飛将手指搭在君懿脈上,沉吟了許久,證實了中毒之推測,他臉色變得越來越陰郁。他默默地看向玉傑,心道:“看太女姐姐這脈相,就連今日也有服毒。看來,這宮中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我一個。可我在這宮中三年,也見了不少詭計,不得不防。這玉郎官每日在太女身邊,飲食起居事事過手,倒是有大嫌疑。若是玉郎官用意在賊喊捉賊,此地又無其他見證,我固然危險,但太女姐姐卻更是命在旦夕。”

玉傑見逸飛看着他的眼神中懷疑和戒備越來越重,神情也越來越古怪,心中着急,道:“還請善王子說個明白!”

逸飛見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君懿,眼光中神情哀痛焦急,正和自己望着雪瑤時的相似,心一橫,決心一賭,道:“太女姐姐并不是體弱,而是被毒害,此事非同小可。玉郎官,你是猜到這一節才來找我,還是只想拉我替死墊背?”

玉傑見說,慌忙道:“善王子說哪裏話來?我們太女郎官們階底位小,任憑再不懂事,又怎麽敢得罪善王最寵愛的王子?我是真心沒辦法可想,查到你隐匿在宮中,且有妙手回春之技,這才相求你來秘密看看太女。”

逸飛搖搖頭:“宮中能人,何止我一個,你卻選了我。”

玉傑見疑,也無話可說,但心憂太女,決心向逸飛交個底:“善王子,不瞞你說,京城八王之歷經數代,這一代中,你善王家與皇上血親最厚。故此,我猜想同蔓同枝的,定會有親戚之情。就算還另有隐情,善王子你不顧世俗來宮中學醫,想必定有過人之能,也富有憫人之心,所以才冒了險拉攏你來幫太女過這難關。你既然肯告訴我這彌天的秘密,無論你是什麽立場,都已經像我現在一般沒了退路。別的不好說,恐怕現在,這件事內,這宮中只有咱們二人可以相互信任,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謀害太女之人的眼線,你我都需當心。”

逸飛也曾聽宮女們傳說,若說玉郎官有什麽缺點,那就是太在乎太女。為了太女,讓他做什麽都願意,因此太女身邊最忠心的膀臂就數他了。今日一見,果然符合傳聞。稍稍安下心來,道:“雖中毒日深,但此毒劑量極小,尚屬可控。我需每日一次,為太女姐姐拔毒,還請玉郎官安排。”

玉傑見有希望,臉色也紅潤了起來:“這節我早已想好了,定然保證善王子安全和秘密。”

逸飛沉吟了一晌道:“只是有一點難處,拔毒期間至關重要,我回去後,便會列作息時間于郎官,就連一日三餐怎樣施行,何時用膳,什麽分量,都要在列。玉郎官是貼身照顧太女姐姐之人,依此行事,應該不難。”

玉傑點點頭,向逸飛深深一揖:“多謝善王子援手,玉傑銘感五內,不知如何答謝,以後但凡用得到我公孫玉傑的地方,定竭盡全力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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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的長春宮,太女君懿寝殿外間。

玉傑望着手中布帕,只見上面全是黑褐色的痕跡,是君懿服下逸飛所制藥物之後所沁出的汗水。心中突突亂跳,久久不能平靜。

逸飛在一邊輕聲道:“玉郎官,這帕子可莫要留下。”

玉傑點頭道:“善王子說得是。等夜再深些,我悄悄燃起火盆燒掉它們。”

逸飛又道:“這三五日先服藥去毒,去除肌膚毒性後,将養幾日,我再為太女姐姐行針,通暢她被閉鎖的經脈,之後再泡上月餘藥浴,便差不多了。飲食宜忌,我仍然寫成單子,秘密傳遞與郎官,只是剛拔除了毒藥,姐姐或許會有其他的不适,到時候咱們再應對。”

玉傑突然注意到逸飛話中關竅,便抓住了問道:“善王子所說的經脈閉鎖,是毒帶來的嗎?”

逸飛搖搖頭道:“是有異物隔阻。”

玉傑見他說話之時,正在收拾自己的針包,心中突然一動——異物,難道與針有關?

一種更讓他恐懼的感覺,從頭到腳地攫住了他。

送走了逸飛,玉傑獨自守在君懿身邊,望着君懿沉睡的容顏。

不知是心中所願,還是今日拔毒初見成效,君懿的面色已經緩和了一點點,只是仍然昏睡多,醒來少。

玉傑心中紛亂,毫無頭緒,便離了病床,在空曠的外殿裏慢慢地踱步,以求心內空明,能想出個辦法。

盡管夜寂更深,玉傑卻毫無睡意。

竟然是謀害!想不到,我多年來如此細致入微的貼身守護,還是讓有心人鑽了空子!無論是我自己,還是那個謀害之人,都決不能原諒!

可是這空子,是從哪鑽的?

太女每餐每飯,甚至每次服藥,都會有宮女先嘗過,可宮女并沒有表現和太女一樣的症狀。那麽,唯一沒有替身機會的,是什麽?

玉傑喉結動了動,口中因為緊張變得極幹燥,舌根如烈火燒灼一般。他順手拿起桌上茶盞來,連飲了好幾口,将茶盞重重放下,心中怒火難抑。

那套針灸!那套每次君懿發作之時,都會深深依賴的針灸!

三品大夫,鄭華銘!

如果是她,在那些“調理”、“安神”的藥物之中加些什麽,簡直是輕而易舉。

鄭華銘在宮中快要三十年了吧?太女未出生時,她便已在禦醫所供職,乃是太女最依賴的主治。打從太女襁褓之時,她便數次将太女從兇險的病況之中救起,立下了多少救駕之功!這樣的國手,又是什麽時候打起謀害主意的?

無論如何,先冒個險,阻隔來自鄭太醫的治療才好。

可是對于善王子,該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玉傑心中矛盾重重,不由得又想,善王子是鄭太醫一手帶大的徒弟,善王子是否牽涉其中?

若此事也有他一份,那麽現在把太女交給他診治,豈不是羊入虎口?

玉傑此刻才感到,他平生遇見的所有事,都沒有眼下這件事情重大和複雜。而且在這件事上,他根本無從着力。他的家世、他的關系、他的身份、他的權勢、他的錢財,都沒有辦法幫到他一星半點。

除此之外,難道只有一顆守護太女的心,一條能為太女犧牲的性命?

公孫玉傑,你只是孑然一身,又怎麽能夠保護她!

要不要告訴皇上,請求聖裁,徹查此事?

可是這樣的話,我究竟要如何讓皇上相信這麽大的陰謀?即便皇上相信,那麽查證之時若果真牽涉善王子,憑皇上之力,要撬得動京城八王之首,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如若沒有此事,欺君大罪山高海深,豈是我一個郎官可以擔待得起?豈是我公孫家可以擔待得起?

這是第一次,玉傑嘗到了無助的滋味。

三日後,常青宮內。

“玉郎官真要自行施針?”鄭華銘帶着疑慮神色望着玉傑道。

玉傑仍是那副溫雅平和的面容:“太女最近發作頻繁,有時夜間仍然需要針灸才得以好睡。但夜晚不比白日,關卡更嚴,本來禦醫所離常青宮這樣遠,鐵衣宮衛的層層盤查也不好過,對暗號、驗腰牌的,等到了這邊,若是耽擱了治療,那便是咱們大家的罪過。我向來也曾會些針法,不如太醫告訴我行針于哪些穴位,由我貼身照顧太女度過這段時日,才這樣向您要求。”

華銘心中雖未消了疑慮,卻也覺得此話在情理之中,便手把手教與了玉傑,眼看玉傑在自己指導之下行針無虞,确似自己親自來治療一般,才稍稍放下了半邊心來,告退回禦醫所去了。

玉傑望着華銘走遠,忙令緊閉宮門,揮退左右,将銀針一根根取了出來。

君懿皺了皺眉,微微張開雙眼:“玉兒,你做什麽?”

玉傑見她醒轉,笑了笑道:“沒什麽,太女覺得不适嗎?”

君懿擡了擡手,玉傑便将她手捧在自己手心,在她指尖輕輕吻着。她的手已經比三日前剛開始拔毒時候溫熱了一些,但仍未恢複到應有的熱度。

君懿虛弱一笑,道:“這幾日不知為何,身子輕了許多,頭痛也不是那麽難捱,想來快要好了。”

玉傑點點頭,道:“太女且安心将養,只要有我在,絕不會讓您受苦。”

将她手指尖,貼上自己鼻尖,心中半句,卻不出口:“我的存在,便是為了保護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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