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逸飛仍是在君懿睡下之後來看視。看過君懿脈相,對進境尚屬滿意,玉傑便抱着試探心态,說了停針之事。
“玉郎官停了太女的針灸,這是好事,以免将來與我行針的穴位相沖,反而讓毒性流竄入心。”逸飛聽聞玉傑為君懿停針,覺得這決定大有魄力,倒生出些欣賞之情來。
玉傑心中放了一塊大石頭。看來善王子該是真心救治,且沉住氣,看他收效是否一直這樣好,不然,終究還是不能全放下心。
注定是一個人的秘密,那我便獨自守着,只要能護我太女平安,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五月初五,悅王府。
悅王儲雪瑤身着紗裙,在院內乘涼。今年夏季來的好早,熱得人好生難受。
突然間手邊一涼,卻是一碗冰鎮酸梅湯放在了那裏。接着,雨澤便坐在了石桌另一邊,托起另一盞酸梅湯來,道:“家主,請。”
雪瑤應了一聲,道:“你先用便是。”
雨澤便不推辭,淺飲兩口,放下白瓷蓋碗。
雪瑤近來覺得,這小子自從那日和逸飛口角之後,就變了個人似的。
月餘來,雨澤仍然是細心照顧着雪瑤,幫着悅王側君們管賬,學習府中上下雜事,和從前一般恪守着側君本分,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放低了姿态,刻意做出樣子來讨好于她了。
似乎是山中所藏水晶,敲掉了石頭外殼,露出裏面的晶瑩來,竟還給人驚喜。
雪瑤飲一口冰涼沁人的酸梅湯,心中倒是輕松了不少。
從前雨澤那那樣逢迎,簡直有些戲臺上奸佞小人的做派。讨好的樣子,看在雪瑤眼中,卑微得讓她厭惡。
但現今,雨澤這副神态做派,倒是頗為風流自然,顯出世家嫡子該有的風範。
從前雪瑤從不曾那麽仔細去看他,現在正值夏日,衣衫輕薄,只見雨澤的身形越來越有成熟之勢,面容又比其他同齡男子來得清麗秀氣,看着看着,竟有種勾手叫他過來,在他耳畔輕輕咬上一口的情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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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被這輕薄想法吓了一跳。這種對付伎倌的手段,拿來給自己側君用,豈不是唐突?
可是,說不定他挺喜歡呢?
雪瑤驚覺,自己竟然對于雨澤所想,可說一無所知。這個小家夥,明明是在我家,我眼皮之下看着長大的,怎麽讓人有這樣的感覺呢?
雨澤見雪瑤眼光一直盯在自己臉上,不自然地轉了頭,拿起蓋碗小口啜飲,從碗口邊緣偷看她的眼神。
雨澤自己知道,雪瑤所發覺的改變,只是他最近這段時間來的表象。雪瑤在他心中的多年積威,并不是那麽容易就消失的,現在可以放冷,只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那日逸飛離家,雪瑤宿醉之後,雨澤便一直郁郁寡歡。仔細想想,雨澤覺得自己和逸飛并沒有不同之處。
可是,憑什麽他生在陳家,就能做正君了?憑什麽我側君之位,就不能超越于他?
我是秦家嫡長子,自小也是嬌生慣養的,又跟誰服過軟?只因了你教訓,我從那後放下架子,禮敬他人,變化這樣大,你卻毫不在意。
我雖側君之身,但從今日起,便在心中将自己看成正君,該做什麽便做什麽。
帶着怨氣想了想,雨澤便開始放開了手腳,不再拘謹,不再讨好,不再求着她看看自己,不再求着陪她。
剛開始做,心中還是打鼓的,後來想了想,管她呢,反正你做家主的不在乎,我做什麽都不入你眼,橫豎都是一樣,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可這幾日,雨澤漸漸發覺不太對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幾日只要他出現在雪瑤周圍,雪瑤便會時不時地看看他。雨澤臉皮薄,竟有些放不開,倒比剛下決心時收斂了不少。
今日實在有些忍不住,便開口道:“家主,還用湯麽?不用的話,我收了碗去。”
雪瑤望他一眼,道:“剛端上來的湯,還清涼得很,哪裏就用得着撤下去?”
雨澤面上一紅,只好在桌邊坐了,又恰巧碰到自己的白瓷蓋碗,便急忙撈起來捧着。
雪瑤見他躲避她目光的樣子透着些羞怯,如坐針氈,不禁動了貓兒捕鼠一般的玩心,偏生一直盯他,又偏生不許他走。沒過一會兒,見他額角都出了冷汗,又不敢擦,便又用眼神欺負了他一場,才松口放了他離去。
看着他倉皇逃跑的背影,雪瑤突然覺得心中已經許久沒這樣滿足過,不由得笑自己荒唐。莫非是和芝瑤在一起呆久了,便也學了她那種促狹性子,專愛看喜歡的小郎君們難堪?
等等,喜歡的?
雪瑤心中又是一振,緩不過神來。
五月底,朱雀禁宮,上書房內。
完成了今日的事務,太女君懿和悅王儲雪瑤相對而坐,品茶閑談。
“姐姐近日來面色紅潤,身體輕健,恢複得很好啊。”雪瑤望着君懿道。
君懿穿一襲水碧色紗衣,笑着搖搖頭道:“這幾年來,可是第一次覺得,剛到初夏,天就熱得這樣難熬。我正愁着,現在已經如此,三伏天可要怎麽過?”
雪瑤抿抿嘴道:“夏天本就該這樣,往年你都蓋着被子過的,還總嚷嚷說晚上冷要加鋪蓋,現下知道熱了,可不是好事嗎?淨說些孩子氣的話,可讓人擔心死了。”
君懿笑道:“不跟你閑說了,你早些回去才是正經,家裏側君,可是翹首盼歸了吧?”
雪瑤面上一紅道:“說什麽呢,你自小明知我偏心逸飛一人的,怎麽會扶持側君得寵呢!”
君懿面有得色道:“你那點心思,早瞞不過我了,你可知道秦雨澤本來是預備着過兩年給我補進後宮的人選?我為什麽央着母皇把他劃給你,你可要心裏有數,莫辜負我的期望啊。”
雪瑤瞥她一眼:“才好了身子,嘴巴便沒一句正經話,哪像個太女!”
君懿想起一事,正色道:“莫說我身子,你那心痛的頑疾,近年來可還發作麽?”
雪瑤道:“有些隐隐的,倒不常有,也不妨事,僅僅小時候那次比較厲害。想來應是虛驚,沒什麽事的。”
君懿道:“宮中鄭太醫國手天下無雙,何不給你借去用一用?”
雪瑤笑道:“咱們陳家這不知何物的頑疾,已難倒了多少國手,一代代都治不好,我看還是不要白費了。姐姐适才不是說要去藏書閣看望竹君?那我可要趕緊告辭了。你看,妹妹家中只有兩個,姐姐可有三十個了,一天輪值一個,一個月下來……”
君懿指着她叫道:“你看你看,露出馬腳來了!就知道你跟芝瑤那丫頭表面泾渭分明,實則一丘之貉,還說我呢。得了,咱們今日先散,下次再聊。”
雪瑤笑道:“還下次?我的太女姐姐,你覺得你的公務每次都這麽少麽?這是你病中,皇姨給的體諒罷了。你若這麽偷懶下去,下次少不得要做到天黑。”
君懿立起身來,攜着雪瑤手便往外走,口中道:“我現在身子好得多了,做到天黑也不怕,你也要陪到天黑,你可等着。”
夜晚,鄭華銘走出禦醫所大門,左右望了望,見四下無人,方轉了個彎,來到禦醫所院牆之後的僻靜邊角。
那邊別無他物,只有一些破爛花盆瓦片,和一堆堆的泥土,平時無人打掃,所幸也不在人眼前,便沒人管。
華銘從袖中拿出一枚蠟丸,放在手心攥了攥,面色凝重。猶豫了一晌,終于咬了咬牙,将蠟丸放入一個破花盆中,快步離去。
平治三十年,九月初九。
金風吹得藍天高遠,黃花遍地,秋色籠罩着整個朱雀皇城,也送入朱雀禁宮而來。
上書房內,翎皇半雲手執朱筆,正在批閱着地方官員的奏章。
北方戰事意外地頻繁起來,還要再撥些兵馬增援。
中原腹地夏日起了蝗災,各郡都有幾處顆粒無收的區域。所幸南方尚安,将南方庫存糧食加以調度,應該能助中原度一度難關。
半雲适才緊張的面色,在籌劃完畢調糧計劃之後,才稍稍有些緩和下來。
剛拿起一本未批閱的奏章,提起朱筆來看了三兩行,“誠惶誠恐”、“頓首百拜”等客套話還沒讀完時,門外守候的大宮女鹦哥進書房通報道:“皇上,善親王在外求見。”
半雲提着朱筆,微微一皺眉。
鹦哥伶俐,見皇上臉色,忙低了頭。
半雲只覺得脖頸一緊,有如骨鲠在喉。
流霜?這些年來,朕與她應有共識,只是互相沒說出口罷了。在這不上不下的時節,她來做什麽?
半雲沉吟間,朱筆之上朱砂墨滑落一滴,正滴在那份奏章兩行之間。半雲恰在此時回神,也不加猶豫,看了一看旁邊文字,以那墨跡為起筆,寫了句眉批,才擱下筆來:“将奏章搬走,設座,宣善王。”
鹦哥招了招手,身後宮女們魚貫而入,迅速做完準備,退回門口。鹦哥唱報:“皇上有命,宣善王觐見——”
半雲稍稍提了一把本就聳立的衣領,又将手指輕輕撫了撫頭上發髻,挺直了脊背。擡起頭之際,方才那副稍有憂慮的神情一掃而空。
這便是身為一國的皇帝用以君臨天下的氣勢和威嚴,此刻,便像日月的光輝一般,橫掃過整個禦書房。
此時,門外施然走來的,便是多年未正面相見的善王陳流霜。
今日乃是重陽佳節,善王發髻之上,除了釵笄步搖之類的常規簪飾外,又在左邊簪了一朵明黃色的菊花,半開還羞,正合當時。
盡管年歲已将近半百,流霜眼角邊皺紋卻極少極淺,敷了層薄粉,便徹底消失不見了;鬓發仍不見霜色,雙眉如舊時常見那般淡淡掃了一遭;只是唇脂顏色,不若當年所愛那一點嫣紅,已經改了绛紅色,卻也只是薄薄染了一層。一眼望去,只覺得今時今日,故人添了幾分不同于當年的雍容。
半雲目光不轉,望着她從容進禦書房來。
看她步履穩重,一雙步雲登天錦鞋一塵不染,從容跨過門檻。身上穿一襲青蓮長衫,做萬波潮湧圖案;披一條蛋青絲帛,随着步子揚起邊角。走進幾步之後,方停了步伐,蛋青百褶襯裙從衫子下流出一段,直蓋住那雙錦鞋。
流霜雙手攏袖,微微一躬:“臣妹見過皇姐,願玉體金安。”
流霜形态,與當年并無劇變,只是時光已去,物是人非。半雲受此常禮,心中凝定,面上露出常見的微笑,開口道:“坐。”
流霜嘴角微翹,道:“謝恩告座。”便坐下來,将一手搭在椅子把手,正如訪客串門一般,從容若定。
鹦哥低頭進書房,奉了茶盞放在座旁,默默低頭退了出去。
半雲心中不明她來意,此刻方開口道:“霜妹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流霜聽言,嘴角再翹了翹,也是面上挂着微笑。她面上帶了這樣的表情,顯得與半雲極其肖似。笑了一笑,便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只因做妹妹的最近身子消乏,要向皇姐讨一個人。”
半雲聽如此說,玲珑心竅一轉,心中浮出一件事來,卻仍笑容不改:“要讨哪個?”
流霜收斂笑容,道:“需是那禦醫所正三品大夫鄭華銘,才可療得妹妹這場微恙。”
半雲額角一根細細的筋脈突突地跳了跳,只覺得眼前似有一瞬的眩暈,但表面仍是平靜無波,微笑道:“區區醫官,妹妹要去了又有什麽打緊?這便領去。如能醫得妹妹病軀,也是她生來之福庇了。”
流霜慢慢地閉上了雙眼,長納一段氣,眼珠在眼皮之下輕輕滾動一遭,又慢慢将一雙妙目睜開,整個面龐之上,再無一絲輕松情态,變得莊重肅穆。離座而起,走在房間正中,向半雲拱起雙手,一個深躬,雙袖過頭。
半雲似有所感,目光迥然,也肅穆地受了這禮。
流霜朗聲道:“臣,善王陳流霜,恭祝吾皇福澤長庇,恭祝太女萬福金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再擡起頭來時,卻是一副有些玩世不恭的慵懶神色,微笑道:“皇姐,今日是重陽佳節,舉家共敘天倫,敬賢尊長,真是好日子。”
半雲微笑道:“向京城各家禦賜的菊花酒,也有霜妹的份,此時想必應是到了霜妹的王府門前了。”
流霜掩口一笑,正如當年時節,仍不改風姿綽約:“多謝吾皇,臣妹告退。”轉頭而去。
翎皇半雲将脊背慢慢地靠在鸾鳳金椅上,閉起了雙眼。過了半刻,善王流霜的背影早已轉過長巷,連鹦哥翹首都望不見時,半雲的聲音,低沉地從書房之中傳來:“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