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太女蒙訓公孫玉傑心中忐忑不安,尤其今天早上,一顆心快要跳出腔子來。

因太女病體痊愈,毒素清除,他才放下心來,拿左手執筆寫了封密報,冒着險輾轉交給了翎皇半雲。

密報中未敢提得太詳細,只說太女的病體是因被人暗算,并非體弱,現已被善王子治愈,個中細處,別有內情。

相信聰明如皇上,定能看得出些端倪。

只是昨日密報遞于半雲之手後,便一直毫無消息,惹得他自己倒坐立不安。

七拐八繞,也不知要怎麽走走,突然間路邊兩個小宮女的私語,入了他耳中。

細細聽來,那兩小宮女所說,今日有一端嚴華貴的夫人,領着禦醫所三品鄭太醫出了宮。玉傑輕輕咳了一聲,兩位小宮女急忙施禮避讓,在他目光逼視下再不敢言。

端嚴華貴,那能是誰呢?必是皇族中人無疑。今日乃是重陽,無論她要見誰,定要先見見皇上的。不妨到禦書房看看。

玉傑心念一定,穩住步伐,向禦書房而來。

剛走到門前,只見皇上貼身大宮女鹦哥,帶着幾個小宮女和內侍,走出了禦書房,返身關門。

玉傑眼見鹦哥裙上,從膝到胫染了一大片血似的紅,心中一驚。鹦哥是玉傑身邊宮女雀兒的姑姑,若是她有什麽事,少不得還要跟雀兒交代一二。

及至上前,玉傑沒有嗅到血腥味,又見鹦哥行動無虞,面上也沒痛楚,細看看那裙角,看清了那是朱砂墨,驚心才定。向鹦哥打了個顏色,鹦哥會意,随他走向僻靜邊角。

玉傑低聲問道:“鹦哥姐姐,皇上今日可見了誰來麽?”

鹦哥雙眉微蹙,也小聲道:“也沒有誰,只善親王來過而已。”

玉傑心中一沉,随手在左手拇指上一劃,将戴着的瑪瑙扳指取下,輕輕遞過,塞在鹦哥手心:“勞煩姐姐細細說于我,她們說過什麽?”

鹦哥只覺得手心一涼,細看那扳指紅而晶亮,水頭澄澈,絲絲紋理清纏,暗道:“也只有他公孫家的郎官,給得起這等極好物事。”收了起來,道:“其實并未說些什麽,只是……”便将剛才幾句對話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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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傑一邊聽,一邊暗暗轉着心思,頓時所有的線索都互相疏通了起來,明亮寬敞,如百川彙海之感,一下放了心,面上難掩喜色,道:“多謝鹦哥姐姐。”說完旋身而走,步履輕快,全不似剛才模樣。

伶俐如鹦哥,也犯了糊塗,摸了摸袖中扳指,自語道:“今兒是怎麽了?不過幾句家常話,皇上說完就砸了上好一方硯臺,還摔了對琉璃瓶子,玉郎官拿了這樣好的打賞來打聽,聽完卻這樣欣喜?”

逸飛去了趟浣衣所出診,歸來之時,回自己房中,拿起師傅的筆記要翻找一些病例,一拿之下,一向好端端的裝訂線繩忽然斷裂,紙張紛紛落了滿地。

逸飛急忙去撿,又急忙趁着以往記憶,整合完好,卻不會裝訂,只得拿過雪瑤昔日所贈如意紙鎮壓上,出門問同僚:“姐姐可曾見我師傅?”

那醫官随口道:“你師父上午間便出宮去了,說是告老還鄉。”

逸飛呆在原地:“這樣突然?怎麽沒聽她說起過?”

那醫官道:“我們也不知緣故,上午人少,只有幾個學徒丫頭看見了。”

逸飛怔忡而立,百思不得其解。

當晚的攬星堂內,玉傑早已恭候太女君懿多時了。

君懿走入宮門,玉傑行禮已畢,擡起頭時面色歡喜。君懿自病愈以來,往往只見他略帶憂郁之色,這樣容光實屬少見,問道:“玉兒今日顏色愉悅,是為何故?”

玉傑眼光一轉,笑道:“只要能日日見到太女好好地,玉兒自是高興。”

君懿知他必有話要說,只是此時不便,也不多言,只是點了點頭。

宮女們侍奉二人在雕花床上歇了,才全都退出寝殿,關了大門。玉傑在床邊向內盤腿而坐,笑道:“恭喜太女!”

君懿斜倚在床內側,聞言反問:“喜從何來?”

玉傑微笑道:“恭喜太女今後皇位可得,江山穩坐!”

君懿卻一驚疑,低聲斥道:“母皇春秋正盛,自無禪位之慮,你怎敢在這時節亂說?”

玉傑正色道:“只因現在,太女已恢複康健,必可順利繼承大統;又因今日,阋牆之禍消弭殆盡,太女又得助力,豈不是雙喜?”

君懿聽此言,略略回想,當時沉疴日久,往往依賴華銘治療,但昏沉之間也曾有感,到了後期将近痊愈的時節,就沒再見過華銘,也再沒用過那套寧神的針灸,甚至連常吃的藥都未曾吃過,其中自然有文章。

她也向來知道,宮中女子之間的權勢之争,手段高超,殺人無形,自己想想,也懷疑是曾經這麽信任的醫官,卻下了這麽樣的毒手,只是未向玉傑求證罷了。雖然每當想起,便切齒深恨,但君懿恨的是直接施行者背後操控的那只手,華銘這樣的棋子,不值得過多挂心。

今日玉傑主動提起,想必就是說,那背後操控之人敗北于母皇之手。猜了大概之後,心中也有準備,面上緩和地道:“你必有所得,才來說這話,且詳說。”

玉傑見她原諒,心中一陣歡喜。自他主理太女郎官們的事務以來,無論是自己家族之內,還是朝堂之上其他世家,還是後宮郎官之間,人人都以他為立後的第一人選,待到太女登基,自己一國之後的金交椅是坐定了。面上帶着喜氣道:“今日,善王來宮裏,向皇上讨了鄭太醫,帶了出去。”

君懿想了許多可能,從未想到這位從不面見母皇的善王身上,也大有意外:“善王怎麽讨得鄭太醫而去的?”

玉傑笑道:“這其中寥寥幾句,事情太多,我只得慢慢說給太女聽。”

君懿活動一下肩膀,點了點頭,玉傑道:“善王是京城八王之中,血統最近于皇上的親王,個中原因,咱們都心照不宣。今日善王進門,先以皇家常禮相見,敘姐妹之義,并無十分莊重,卻顯然是提醒皇上,她力量之巨大,羽翼之豐,就連皇上也已動她不得,自不臣服。坐下之後,便說身染小恙,除了鄭太醫,別人不能治。這是示威呢!再說鄭太醫的身份,皇上自然知道;善王之心,皇上也向來明白幾分。現在挑明了鄭太醫是善王的人,就算皇上不交給她,她也不動筋骨,反是皇上留着不好處置。”

君懿略點了點頭,看他歡歡喜喜訴說一場大禍在雲淡風輕之中消弭,插口道:“既然大家都不知鄭太醫的身份,善王卻提前來挑明,這是放棄了?”

玉傑笑道:“咱們皇上英明決斷,一瞬間便應了,只是心中應該有些許不滿吧,畢竟以皇上之耳目,還不知這樣的秘密,竟要等事主自己來說。若是太女将來……嘻嘻,太女你這脾氣最不願懷疑別人的,到時就讓玉兒主事,一定大事小事都不瞞着您的。”

君懿聞他這句無心之言,心中反而一跳,看着他微笑的臉,頗有些不是滋味,道:“你先別說我,且說善王和母皇又談了什麽。”

玉傑神采飛揚,笑道:“是。這便說。皇上用不在乎這一個醫官之語,也向善王示了威,要她适可而止。善王便行了君臣之禮,口稱了萬歲,并祝皇上福澤,太女金安,自然是願站在皇上這邊,不再另辟門戶,并支持太女登基,所以玉兒剛才說,恭喜太女穩坐江山。太女,你若登了九五之位,我們做郎官的也跟着得了福庇,真是皆大歡喜。”

君懿心中不快,面色卻不願顯露,揚了揚雙眉:“哦?善王多年夙願,一朝抛卻,可有說原因?”

玉傑笑道:“說了。善王拿重陽共敘天倫來說,挑明是為了在宮中的善王子和其他家人的安寧,也顧念着與皇上的親近,雖然臣服,卻是有敬而無畏的。這敬賢尊長,卻有別一層意思:皇家一脈,她既然已以君臣之禮相待,皇上便也不能主動去動她,只能吃了個悶虧。所以皇上以賜酒之事相壓,又以賜酒之事相撫,自是在說,榮辱一瞬,希望善王可以長留親情,與皇上共事。兩人心照不宣,但皇上是等善王說出了才知,自然心情郁結,今日竟有了怒意,我去的時候,碎了好幾件器物呢,連平時最喜歡的那方硯臺也砸了。太女将來君臨,恐怕也是和雲皇差不多的脾氣,您……”

君懿截斷他話頭,語氣清冷地道:“睡下吧,本宮知道了。”

玉傑微微一愣,不明就裏。但既然她突然說要歇息,當然不可違命,躺下之後,便将修長手指輕輕拂過她的手背。誰料她竟抽回手,翻身向內,不發一語。

平治三十一年,三月。

朱雀禁宮,上書房之內,君懿擱下朱筆,捧起茶盞,望着雪瑤。

“我說雪瑤,我這邊秘方靈藥給了你這許多,怎麽這樣久了,你這邊怎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君懿眼光瞟着雪瑤的下腹,言語中頗有不滿之色。

雪瑤沒好氣地道:“催什麽?太女你也沒有生出鳳凰崽來,倒把禦賜的這些玩意轉給我了。實話說吧,我家正君倒是漸漸恢複了交往,送了調理的方子,大解我心痛之疾,卻來函告知我清心靜養,服藥期間不可受孕。我本想這倒好了,暫無子嗣之憂,便正好散散心,可現今白日在宮中陪你這麽久,晚間回家,家裏側君竟然一直推說身子不利,明擺着不願親近,莫說床帏,連碰都碰不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各家伎倌魁首打發人來請了多少次,我卻覺得沒了興味,一一推了。姐姐倒是看看,一個二個地這麽來,哪能有什麽動靜?”

君懿自小看戲便偏愛些內院起火的故事,此刻看雪瑤家中情形,再也忍不得,掩口笑出聲來,笑了一陣才道:“你啊你,你到底是如何勾得住那麽多人心的?自家裏這兩個較勁,你卻夾在中間受屈,這麽明顯,你看不出來麽?哎喲,我真不該提點你這個,眼看京城出名的薄幸娘子,卻連自己家中兩個侍君也治不了,這可是要轉性兒了!哈哈哈!”說完又笑,毫不留情。

雪瑤面上挂不住,賭氣哼了一聲:“誰像姐姐你啊,放着一個月輪值到底不重樣的郎官們,卻自己不樂意。”

君懿止了笑,正色道:“其實,也并非是不願親近,只是覺得後宮之中郎官們,對我之情,并不似妻夫,才索然無味。”

雪瑤見她改了語氣,默然聆聽。君懿便将靈竹早已請旨脫離後宮輪值,自閉于藏書樓攻讀之事,玉傑從雲皇幾句之間就看出心機之事,向雪瑤娓娓道來。其中重大秘密都未曾提起。說畢了嘆道:“你說我是不是疑心太重?我竟一直覺得靈竹避開宮闱之争,是受了權家指使在拿腔作調,又覺得玉兒雖關心于我,但更想要的卻是公孫家期盼的皇後之位。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的,并不是我所想的,以我之能,竟也覺得無力應對。我是不是變得太會猜疑?”

雪瑤輕輕笑了笑,握住她手,安慰地攥了攥,道:“姐姐如此思想,真不愧是就要登基的皇上了。”

第三卷 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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