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十一年的“平治”天下,終于宣告要換一個主人。
平治三十二年秋,八月十九日,諸事大宜,百無禁忌。
新皇登基之禮,在朱雀禁宮之內舉行。
經過了三十一年的平和,此時的賀翎并不算太平。北方邊關的鄰國宿敵祥麟,屯重兵于邊界,雙方劍拔弩張之勢,已有數年。據百姓傳言,邊陲鳳凰郡與祥麟大軍幾度交兵,竟至被占,人心不安。朝內也勢力暗湧,各家利益沖突使得人心叵測。
這年輕的翎皇在富貴平和中長大,是否有治理這紛亂江山的能力,是否能帶給百姓安定和富裕,是否能統領這些利益不同的集團,向着同一方向走下去?
歸根結底,這麽年輕的皇帝,是否可以讓整個國家完全信任她?
質疑有之,猜忌有之,鄙棄有之,擁護有之,終于到了八月十九日,君懿正式入主賀翎的日子。
清晨,一百零八坊大門已經打開,整個朱雀皇城的內城清掃已畢,青石板的馬路上,沒有一片落葉。薄霧微微散去之時,朝門進入五裏,到達天極殿,沿途鋪地漢白玉已被香水洗遍。
卯時,七品以上文武官員全員齊備,朝服齊整,立于朝門待命。數千鐵衣宮衛,皆是宮衛之中精心挑選出的高手,将這隊伍鑲了一層玄鐵邊緣,密不透風。
辰時,朝門開啓,禮炮鳴過九響,君懿蓮足穩踏,從十人高的朱紅金扣大門中出現。身穿明黃朝服,身披朱紅繡帶,頭戴黃金镂雕花冠,面敷重妝,身上閃耀着太陽的光輝,面容莊嚴肅穆,雙手交在身前,步步穩定,走過朱雀禁宮正中大道,頭上花冠垂下的流蘇,在這穩定步伐之下,幾乎毫無顫動。
在這個時刻,每一位登基的新皇都無一例外,作為鳳凰化身,涅槃重生的朱雀,降臨人間的神祗,理應受到賀翎上下臣民的叩拜。君懿走在百官面前,輕輕旋身,雙手伸展,百官跪拜參見,各色朝服俯身伏地,目光到處,無不顯得流光溢彩。
君懿道一聲平身,便有內侍層層傳令,百官在這璀璨的陽光中,帶着崇敬,跟随新皇,一步步走向天極殿之下。
翎皇半雲站在八十一級白玉階之上,俯視着整個朝堂,面上帶着百官熟悉的微笑。
君懿踏上第一級臺階,百官再次跪拜,傳令官令下有先後,一排排朝服高低的起伏,像一片寬闊的彩虹。
君懿踏上八十一級臺階後,揭衣跪在母親面前。陳半雲親手為女兒摘下花冠,戴上鳳冠,為女兒點燃鳳凰燈彩。那鳳凰在火中燒去紙衣,露出赤金的形象,半雲扶君懿起身,在耳邊輕輕留下了君懿聽到最安穩的一句:“娘一直在。”
君懿擡頭,母親眼角的細紋仍然彎起魚尾的曲線,那雙笑眼,三十年來,看穿了整個江山。母女二人眼光交彙,已不是尋常親情,皇家背負的傳承之感,比民間尤甚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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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懿一時百感交集,但也沒有細細感受的時間。她定一定神,恢複莊嚴神色,轉向殿前,再一擡手,滿宮呼“萬歲”之聲,如山如海,直震雲霄。
由于新皇繼承大統,大封大赦也持續了一段時日。
半雲稱太上皇,但因時年正盛,賀翎如雙日當空之局勢,君臣之間便以“雲皇”、“懿皇”之稱,區別太上皇和新皇。
從前後宮之中郎官,盡加封太郎官,新皇原先的太女郎官,也盡數晉級。
令人意外的是,本應是皇後人選的公孫玉傑,僅受封為二品禦君之首的鵲禦君,權靈竹久未承寵,竟受封禦君之末的鹄禦君。雖說只是二品之末,但畢竟是禦君高位,在後宮之中頗受争議了一陣。
朝堂之上,悅王泓萱禪位,雪瑤繼承悅王衣缽,成為平輩之中第二位晉級的王儲。悅王泓萱受封悅國公,樂得清閑,帶上侍君和側君們便南下游玩去了。朝堂之上,悅王雪瑤得了悅公泓萱的公務,又兼得懿皇授以輔政之權。這樣一來,悅王府當屬朝野上下炙手可熱的最強新貴。
因悅王正君未進門,當家側君雨澤從此聲名鵲起,登門拜訪之賓絡繹不絕,人人奉承不疊,風光絲毫不輸于別家王府正君。雨澤是個愛在人前現本事的,既然大夥期望高了,便施展開來一身所學,當家主事,管賬經營,迎來送往,偌大一個悅王府竟然在他手中運轉自如。
秋雨陣陣,天氣漸涼,逸飛換上秋令棗紅服色,更襯得皮膚白皙,臉色清透。
清晨踏着夜雨澆濕的地面,呼吸着微涼的濕潤空氣,袖中是呈與新皇所住未央宮的安神藥,路過太液池,駐足流連。
那水中魚兒還一口口吻着荷葉的殘枝,卻不知水面上已是秋色凋零。太陽初升,在那高高的望星樓角上紅彤彤地發熱,氤氲的水氣正在慢慢減退,目中所見,近處清晰,遠處朦胧,逸飛扶欄遠眺,不願離開。
“小醫官,你也愛此時景色?”身後一個女音響起。
逸飛品級低,所以回身之前,先垂下頭頸,不與來人對視。剛轉身,便看見明黃色衣角,上有精致繡邊,那圖案是層層火海,便明白了三五分,心突突地跳動起來,偷眼向上看到膝下,那五岔七彩鳳凰尾,似乎剛從火中沐浴而出,鮮紅如那朝陽。逸飛再不敢擡頭,伏地而跪:“吾皇萬歲。”
“賜你平身,回朕的話。”語音冷冷地,威嚴的命令卻令人說不出地舒服。
逸飛起身,袖手垂頭。
“此處并無外人,擡起頭來吧。”
逸飛這才慢慢将頭擡起,不敢正眼瞧君懿,意外地發現君懿沒有帶任何随從。
“你便是他們口中傳說的男醫官?”君懿上下打量逸飛,“在咱們這種境地中,做點不同世俗的事情,也太難了些。你要堅持下去。”
“多謝聖上。”
君懿嚴肅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小醫官倒是清閑,早晨可臨池觀日出,朕如今沒這功夫了。”
“回皇上,微臣只是送藥路過此地,略一玩景,便被皇上明察,甚是愧疚。”
“先莫走,陪朕等一個人。”
逸飛只好袖手作陪,心中暗想,她病體未愈之時,可不曾感到她有這樣的氣勢,如今只是站在身邊,便令人局促了起來呢。
太陽漸漸開始發白,光芒晃眼不能看的時候,逸飛感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個人。
擡頭看時,看見一中性打扮的人物,站在那邊不遠處的樹叢邊,不知從何而來的。逸飛想要看個仔細,但這人好神奇,能令人看得到,卻好像完全隐沒了身形,雖說就在不遠處,卻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連是男是女都無法判斷。只能大約看到,此人裝扮松散,随意盤起發髻,随意包了個青布頭巾,并未戴冠。垂下的青色發帶,随着微風飄來飄去。這幅模樣,哪裏像是在皇宮之內,分明是剛從睡夢中醒來,在自家庭院散步一般。
逸飛想要再多看,突然覺得鼻尖一酸,聞到一股鐵鏽的味道。不,不是鐵鏽,那是血的味道,殺氣的味道。這人身上散發的莫名的殺氣,濃重地傳過了很遠的距離,籠罩着整個樹叢,令人不寒而栗。
逸飛忍不住有點恐懼,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狠下心把右手伸出,重重掐住自己左手的合谷穴,打了個激靈,方輕松不少。
眼睛一眨之間,那樹叢邊,哪還有人?
剛才那人在時,仿佛一直都在這裏,現在不在這,仿佛從來沒有停留過。
這是人是鬼?能給人這樣深刻的印象,卻又讓人懷疑這印象是幻覺。這人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充滿着矛盾,這些矛盾卻帶來致命的吸引力。逸飛不由得望着樹叢方向呆住了。
君懿在這時突然轉過身來笑道:“逸飛,你仍不願意在宮中表露身份麽?竟然能這樣沉得住氣來。”
逸飛見君懿一口叫破身份,也頗感意外,忙低了頭拱手:“微臣聽皇上的。”
君懿笑道:“咱們自家血親,萬勿拘禮,只是雪瑤從來不多說你,今日可算是見着了,想與你多說幾句。”
逸飛面上微紅,回道:“謝皇上。臣身份何足挂齒,悅王不願提起,也是自然。”
“你本是我自家胞親,皇室嫡系,又與悅王完婚在即,将來封诰之後,更是高居一品郎君之位,這若再不足挂齒,那朕都覺得自己的地位降低啦。”君懿神色輕松,“皇弟若有它事,便先忙去吧,不必陪朕了。今晚戌時來未央宮,朕好好和你說說話。”
逸飛面露疑色:“可是……皇上等之人到了嗎?”
君懿不答,卻反問:“逸飛剛才可看到鴻雁飛過去了?”
逸飛見這話來的蹊跷,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依舊籠手低頭,不做聲。
君懿輕松一笑道:“朕先走了,逸飛莫忘了今晚之約。”
君懿轉身就走,走過樹叢之時,青影再度一閃,逸飛看到那神秘的人,在君懿身邊,無聲無息地,和君懿一起轉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
逸飛嘆了口氣,今日之奇遇還是其次,君懿的約見,讓他預見到自己又要站在謠言的風口浪尖,心中更是惆悵起來。
宮廷之內,耳目紛雜,規矩繁冗,該見皇上的人才能見。逸飛出身皇家,對這些自是耳熟能詳。自思現在區區初等醫官,面聖尚需要上司的層層許可,如今日這等誤打誤撞,夠別人說一陣閑話了。昏昏沉沉,挨到酉時剛過,便在未央宮外等候。